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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宿命之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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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安門外的戰鬥出奇得容易,叛軍果然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接戰不久便被殺的殺,俘的俘,沒跑掉幾個。連那位大昌皇帝也被成功活捉。

可這卻引發了皇帝的一絲疑惑:前日行刺朝臣的那些飛賊都是武功高強的亡命之徒,除了兩人見逃脫無望便與官差拼命而死之外,其餘的尚且未能抓獲,如果對方陣營裏有著那樣的能人,怎還會落得連首領都這麽輕易被俘的境地?

難不成,那些刺客竟不是叛軍的人?那麽他們以叛軍名義行刺大臣制造恐慌,又是為了什麽目的?

心底的一個猜疑浮了上來,惹得他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等不到戰鬥完全收尾,他便下了城樓,乘馬朝摯陽宮飛奔而來。

夜色籠罩之下,燈火通明的摯陽宮南大門承天門看起來風平浪靜,羽林衛各司其職,守衛嚴密。皇帝一級級登上門樓,每隔一段就夾道守衛著一對的羽林衛兵士接連下拜接駕。

皇帝也沒著人通報,僅由邱昱陪著直接上到門樓之上,當值的千戶見狀連忙過來見禮。

“源瑢呢?”皇帝開口便問。

“回聖上,三王爺方才自稱有些疲憊,便進去屋內歇息,一直未曾出來。微臣這便進去傳喚。”

“不必。”皇帝話音未落就自行走過去,推門進了城樓堂屋。

屋內僅僅點著一盞孤燈,放眼一看僅有一人背對著這邊坐在羅漢椅的邊緣,看上去就是身穿水碧長袍的潭王。而聽見開門聲,那人站起轉過身來,平靜地深施一禮:“長史鐘正見過聖上。”

見到做了潭王打扮的鐘正,皇帝心口重重一記震顫,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尤其見到鐘正如此平靜有恃無恐,顯然是做好了布局,成竹在胸,他更是感到全身血液被突然抽空一般的恐懼。

“王爺命小人轉告聖上,請聖上移駕影月齋一敘,不過務請聖上單獨前去,若被王爺見到另有隨從,宸妃娘娘便要性命不保了。”

眼看著他說話的同時擡手抽了佩劍出來,邱昱連忙搶到皇帝前面,也抽刀在手準備出招,而鐘正卻只將佩劍送到了自己頸間,但見鮮血噴濺,他竟一說完便刎頸自盡了。

皇帝更是驚得無以覆加,忠實下屬畏罪自盡,這說明什麽?說明源瑢的目標根本不再是什麽爭奪皇位,而是純純粹粹來拼命的啊!

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影,月,齋?他是因為那天飽受刺激,就想回到始點做個了斷?

……

自從去年出事,影月齋就一直被封閉。

時隔大半年,同是穿著宮女服飾,再次踏進這座塵封已久的樓閣,綺雯可謂是百感交集。

他為什麽偏偏要來影月齋?

聯系他選的這個地點,心底隱隱有個猜想冒出來,就像緩緩爬出井沿的貞子,既恐怖駭人,又怪誕離奇,令人即使親眼見到,也絕難相信是真的。

那樣的話,雖有一些地方能說得通,卻也有著許多處不合邏輯,怎可能是真的?

思緒好似飄在水面上的油漬,時而拼湊在一起,時而又裂開散去,總難形成完整的一個,綺雯心亂如麻,同時也束手無策。

“那些行刺高官的飛賊,就是你豢養的殺手吧?你的目的就是引發恐慌,好得到今夜親自駐守承天門,以便潛入後宮的機會?”踏上樓梯時,綺雯問道。想要從一個心智失常的人手下脫逃,攻心才是良策,她試探著進招。

而跟在背後、身形隱沒在黑暗之中的潭王只發出一聲聲腳步聲響,沒有回答一個字。

方才過來的一路上也都是如此,自說明要去影月齋之後,他便沒再說過話。他的短劍仍然一直倒握在右手裏,沒拿來逼在她身上,但綺雯很清楚以他的本事,尋常的宮廷侍衛尚且沒有還手之力,自己除了暫時聽從、走一步看一步之外,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接近禦花園南門時還遇見了一個提燈巡夜的宦官詢問,黑燈瞎火間,宦官也未看清他們的面目,綺雯知道他不可能對付得了潭王,不想連累其無辜被殺,便聲稱是奉宸妃娘娘之命去到永和宮傳話,將宦官敷衍過去,潭王在那前後也都一聲沒出。

昏黑的深夜間,身後跟著這樣一個手執利刃卻一聲不吭、根本無從溝通的人物,完全就像是身後跟著一個索命惡鬼,正將自己押赴黃泉。簡直比直接被殺還要恐怖。

影月齋的最高一層有一座朝南的露臺,由長條紅松木釘成,約三尺寬、丈許長,上到三樓之後,潭王就拿手中短劍指了指,示意綺雯去到露臺之上,他跟上來後,就關了露臺的門。

橘紅色的西瓜燈懸在頭頂的屋檐邊,面前是一片昏暗的禦花園,夜風習習,潭王倚靠著背後的槅扇門,在紅木條的地面上坐下來,手臂輕松地搭在膝頭,眼望著遠處緩緩舒了口氣。

總算有了這點光亮,他看起來不再那麽像個鬼魅。

綺雯憑欄而立,望了他一會兒問道:“你到底想怎樣,現在還不說麽?”

意外地,這一回他倒是答了:“等二哥來了,我自會說個清楚。”

綺雯面露嘲諷:“你還想說什麽給他聽?還想說你對我的情深意重?”

潭王轉過眼來望她,面露一抹詭異的笑容:“安靜等著吧,少來挑釁我。我可是大半年沒碰過女人了,你即便不怕死,也總該有點別的可怕吧?”

綺雯恐懼得出了一身冷汗,比起他所說的話,他這副狀態反而更加嚇人。面前這純純粹粹就是一個無可理喻的瘋子,根本沒辦法猜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以及將會作出什麽。似乎再荒誕極端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

潭王手裏一下下地掂著劍柄,自言自語般地說著:“這座影月齋從前也是父皇和母後常來的地方,小時候我就很想到這座露臺上來玩,可惜母後總說危險,怕我失足摔下去,不讓我來。等我長大了,不必擔憂會失足了,卻又該避嫌,再不能隨意出入禦花園了。我竟連這樣簡單的一個心願,都難以達成……”

剛說了幾句聽似正常的話,他又轉過臉來,像個孩子那樣挺認真地問綺雯,“你說,真要從這裏跌下去,是不是一定摔得死人?”

這裏距離下面地面的高度幾乎相當於現代的五層樓房,露臺伸出屋檐,正下方是一水大理石鋪就的臺基,真跌下去自然摔得死人,即使僥幸當時未死,以現在的醫術也很難搶救得活命。

綺雯提著心看著他,一聲不敢吭。無論她回答會還是不會,他說不定都會立刻扔她下去試一試。

他望了她一會兒,忽地笑了出來:“罷了,是我不該嚇你。你又沒錯,這會兒與其幹等著,還不如談談心打發工夫。不過,又說點什麽好呢?”

他的語調變得十分平靜,聽起來又像是完全恢覆了正常。仰著頭想了一會兒,他開始了敘述,語氣卻是出奇的冷清落寞:“在你眼裏,我一定是個從小就欺負二哥、擠兌二哥的大惡人吧?我總是得意的那個,他總是失意的那個……其實你想想,我又有什麽可得意?他又有什麽可失意的?”

他諷笑著搖搖頭,似是在嘲弄這被普遍接受的看法有多荒謬,“從一生下來開始,我就矮了他一頭。我連親娘的面都無緣見著,母親是他的母親,妹妹是他的妹妹,大哥疼他,父親也疼他……更不必說,他是嫡子,我是庶子,大哥去世之後,皇位早晚都是他的。我又有什麽?我一無所有!”

綺雯完全被他這番論調驚呆了,真想不到,他竟然也是自卑的,竟然一直在艷羨和嫉妒著兄長,這不是顛倒黑白麽?

“你在說什麽?明明……”

“你住口!”他忽然就翻了臉,拿寒芒閃爍的短劍朝她一指,“少拿你那套廢話來煩我!你懂什麽?不過是聽了他的一面之詞!他對你說我搶了他的母親,搶了他的父親,搶了他看中的小宮女,還想搶他的皇位,你就都信了是不是?你不想想,父母親更疼我,下人們更善待我,女人們更喜歡我,這些都是怎麽來的?都是我爭來的!我若是一點不爭,還能剩下什麽?”

綺雯詫異難言,別人對他好,那都不是別人的好意,而是他爭來的,這又算哪門子歪理?果然壞人都是不講道理的,一個瘋了的壞人尤甚。

“你以為身為皇子,養在宮廷,便可安心享樂了?”他很快又恢覆了耐心,繼續平靜說道,還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後宮這塊地盤,最是勢利,最是看人下菜碟。你聽二哥說過他曾被宦官慢待吧?他身為皇後嫡子,都有下人敢於慢待,若被母後知道了,縱是再不喜歡他,也會出頭為他撐腰的,不過是二哥自己不願告狀罷了。我呢?倘若我也如二哥那般不招人喜歡,又會有誰肯為我出頭?”

他苦笑了一聲,“你只知道二哥受盡冷落,卻不知道,其實那些年見到二哥總去板著臉不順心,父母親成日都在為他發愁,想盡辦法哄他開懷。你想想若是要我與他易地而處,我也去做那樣一個古板孤僻、凡人不理的怪孩子,還會有人搭理我嗎?”

綺雯沒有回答,他這番話倒顯得順暢多了。後宮就是如此地捧紅踩黑,宮女宦官那些受壓迫的小人物多有宋嬤嬤之流,逮到機會就要拿欺負人來發洩情緒,不受寵的皇子也難免深受其害。

如果皇帝並非太後親生,那時候更不知要被欺負成什麽樣。反過來說,如果他這個沒了生母的三皇子處處表現得與皇帝二哥一樣,確實只會受到更多的慢待。

“我從小就明白,二哥是生來什麽都有,我卻一無所有,想要得到容身之地,就要去爭。為此我費盡心機去討好逢迎身邊每個人,連宮女宦官都不敢得罪,極力做到盡善盡美,想讓每個人都說我好,但凡見到一個人對我面露一絲絲的不滿,我都要恐慌上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做到了勉強能與二哥平分秋色。沒想到,沒想到……”

他說著說著就又落寞起來,微瞇起眼睛望著遠方出神,也不知所謂“沒想到”是指什麽。

白天綺雯才剛聽皇帝說過:“他或許是有意在人前做得好過我,卻真沒刻意搶過我什麽。”正與他的這番話相印證。

原來,他的乖巧伶俐、隨和可親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是他強自壓抑個性,小心翼翼裝出來的,而他這麽做也不是為了與二哥爭寵,僅僅為的是受人肯定,為人接受,為的是填補先天缺失的安全感。

以身世而論,確實生來孤苦、寄人籬下的是他,確實如果他沒去逢迎爭取過,境況很可能遠遠及不上兄長。

如此一看,綺雯倒真的忍不住開始體諒和可憐他了。

這是何其離奇的領悟,享盡風光的三皇子原來也是個可憐孩子,甚至正如他自己所言,從某些方面來看,他確實是比二哥要可憐的。

“可是,”綺雯斟酌著措辭,小心著語氣,“太後是真心關愛你的,你總不能將這也看做是你去討好逢迎得來的等價交換吧?她可是疼你勝過了疼她的親生兒子啊。”

他這一回倒沒有發怒,神采淡淡地轉過頭來:“那你覺得,我若是從來沒去討好逢迎過,母親也有望疼我勝過疼二哥麽?”

綺雯張口結舌,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而太後也絕不像個那麽高尚無私的人。要是他沒有“討好逢迎”,沒有表現得遠比二哥乖巧,太後又憑什麽要更疼他呢?

他神色略顯哀涼,敘敘說道:“從小到大,我聽母親說過最多的兩句話,一句是‘源瑢可比你二哥乖多了,怨不得母親疼你。’另一句是‘源瑢乖,可別學你二哥那樣,不然母親就不疼你了。’你認為我該如何體會?我自然要判定是因為我比二哥乖,才換得她來疼我。而我又為什麽要裝乖?小孩子有幾個會心甘情願裝乖的呢?還不就是因為我害怕沒人疼、受欺負麽?”

真是匪夷所思,綺雯大睜著眼睛,簡直有心出口讚同:沒錯,換了我是你,成天聽這種話,也會這麽理解。

太後她老人家是何其地失敗,為了養子連親生兒子都得罪到家了,自己卻天天向養子灌輸“你要乖我才疼你,不乖我就不疼你”的理論,這不明擺著是自己給自己拆臺麽?

那可不是她親生兒子啊,既不是親的,人家聽了這話自然就會多心。她是一點都沒發現,她這兩個兒子遠比她要心思敏感、情感細膩的啊!

綺雯有心說“那你還有父皇呢,他總是真心關愛你的。”轉念想起太上皇那先揚後抑、出爾反爾的皇儲安排,還是知趣的閉嘴了。那種打擊更加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來的。

時至今日才恍然發現,是這一對極品父母的奇葩教育讓兩個兒子都過得不快樂,也是他們親手鑄就了兩個兒子之間的嫌隙,親手釀成了今日這個難解的困局。更讓她擔上了淪為犧牲品的風險。

他這麽說似乎都沒有錯,他是有他的不幸,可是,這又該去怪誰呢?難道該怪他那個無辜的兄長麽?

綺雯小心地問:“難道你就是因此恨上了他,覺得他擁有的一切,你都想搶過來?”

他目光旁落,微微出神:“你沒聽他說過麽?其實早在年少之時,我與他曾經十分和睦,而且是真心和睦,不是裝的。聽見有人當面說我好,說他不好,我還會替他抱不平。他也時常照應著我。我與他,並不是生來不和的。”

聽他也說起同一番話,綺雯才真正相信了皇帝的這個說辭,不覺間鼻子有些發酸,她點頭道:“我聽他說過,而且也很確切知道,他是真心希望你現在還能與他那麽和睦。”

“現在?”他又荒誕地笑著搖了頭,“天意註定,是不可能了。你一定以為,我最終與他反目,都是因為皇位之爭吧?”

話題似乎觸及到了一個極度敏感又重大的隱情,綺雯不免心頭緊張悸動,連扶在欄桿上的手都不覺緊了起來:“難道……不是?”

難道不是因為先帝的搖擺不定,給了他希望又親手悖悔,才為他心裏種下了怨恨的根源?

“哪有那麽簡單?”他輕而長地嘆了口氣,“說出來或許你也不信,我其實比他更加生性淡泊,更無意於名利,也就對皇位更不感興趣。我也有著自知之明,清楚對於處置政事,我的本事及不上他,父皇最終選他不選我,都是應該的。我從沒為了爭權奪利,而想去與他爭搶儲君之位。”

綺雯聽得懵懵的,幾乎疑心他是又犯了瘋病,正說著胡話,連帶方才令她心有觸動的那些話,也都是他毫無邏輯的瘋話罷了。

他對兄長的怨恨之深,已經到了欲殺之而後快的地步,這又不是有了她出現後才發生的事。不是為她,也不是為皇位,那又是為了什麽?

驀地想起皇帝所說他們關系變化的時間,他去就藩前的那一年,發生過什麽?她所知道的僅有兩件大事,一是先帝追封了潭王母親為繼後,給了他嫡子身份,二就是銀兒的事。

“難道……是因為銀兒?”綺雯小心翼翼地問出口,心跳驟然隨之加劇,料想不出他會不會因此受到什麽刺激。

“銀兒?”他迷茫地重覆著這個名字,臉上緩緩漾開一抹冷笑,轉瞬間又變得如鬼魅一般可怖,轉向綺雯說道,“再多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知道當時,為何那個小丫頭寧死也不願從了二哥麽?那是因為,早在我看出二哥對她有意時,就將她勾引到手,已然與她——暗度陳倉。”

綺雯瞬間驚得渾身發冷,竟然還有這樣的內幕。皇帝一直不能理解銀兒為何會對朝夕相處的他那般抵觸,卻對源瑢死心塌地,原來癥結就在這裏!

銀兒為何會聽說自己要被送給二皇子後就那麽不願順從,為何會跑去哭求源瑢,為何會在被拒之後就選擇了投井自盡……皇帝為此大受打擊,以為自己在別人眼中都與源瑢有著天壤之別,白白傷心了那麽多年,真相——居然是這樣的,居然是這家夥故意為之!

綺雯渾身顫抖,目中閃起了淚光:“你到底……為何要如此待他?”

“為何?你馬上便會知道了。”他緩緩說著,將目光投向了樓下。

綺雯隨之看去,只見下面潔凈端方的大理石臺基上,已經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已經站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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