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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其利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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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王爺……”鐘正捧著卷軸兩眼放光、聲音打顫地擡起頭,卻剛說出這幾個字就住了口。

王爺朝他看過來的眼神顯然不對勁,雖說面上不露喜怒,但王爺還從來沒有直直審視過他這許久。鐘正心頭發虛,轉換了一下話鋒:“王爺,這同坐江山均分天下是不可取,但……只要借機壓制住了今上,便可到時相機行事。畢竟,這良機錯失,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潭王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真不好形容此刻是何心情。原來在追隨自己多年、幾乎是天下最了解自己的屬下眼裏,他也是個為爭儲位可以不惜吃裏扒外、賣國求榮的不堪人物。

他一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反覆琢磨著:我到底做過哪些傷天害理的壞事,才把自己的名聲壞成了這樣?

還相機行事呢,和國上下就是一群殺人如麻的強盜,我若真與他們聯手來反撲二哥,在成事之前便要有多少大燕子民死在他們屠刀之下,要有多少大燕女子遭受他們□□?

更不必說與這樣的強盜根本沒有道義可講,以我現在的實力哪有把握到時還能與他們分庭抗禮?真要答應了他們,到時別說平分天下,我最多只能做個傀儡皇帝,眼睜睜看著他們糟蹋大燕江山而束手無策!

對這群外侮仇敵,我還不是一樣早早打定了主意,一旦坐穩皇位便要全力對付的?二哥現今正在做的,同樣是我曾打算要做的事。我白源瑢哪裏就有那麽幼稚,那麽愚昧,那麽不明事理!哪裏就至於真比他白源琛差那麽多了!

有時真是不得不嫉妒二哥,二哥那樣悶嘴葫蘆樣的人,身邊都不乏與之相互理解的默契之人,就他所知,方奎就是一個,當初若非拿了方奎的家人做要挾,根本無望爭取到方奎的倒戈。而且那個倒戈也很有限,方奎從沒提供給他什麽重要信息。

而綺雯更不必說了,見識過了綺雯的智計和對二哥的忠誠執著,反襯得自己府裏這些成日只會爭風吃醋、為爭個簪子都能打個頭破血流的姬妾們根本沒了人樣。

仍靜靜看著鐘正,潭王心裏翻滾的怒意倒自行消了,剩下的滿滿都是自嘲:我究竟造了什麽孽,竟然淪落得比二哥差了這麽多?

鐘正終於受不住被他這樣的眼神淩遲,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屬下有罪。”

究竟有什麽罪,他依稀有著一點體會,卻仍拿不準。

方才怒意正盛的時候,潭王都有心直接把這個白白在自己跟前呆了十幾年的睜眼瞎給發落了,可後來又覺得,旁人還不如他呢,真處置了他,自己只會落得更加冷清寂寞,就還是作罷了。

“其實,你有句話也說的在理。”潭王以手指輕輕叩擊著炕桌,目光轉向一旁,思索之間心裏已有了成算,“這確實也算得上一個……良機。”

……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今年遼東的桃花比中原的山寺開得還晚了些。

打了近兩個月的拉鋸戰,皇帝才又重新回到了臨溟。好在這座城池失守的時間不算長,沒有遭受太大的破壞,驛館仍大體維持之前綺雯在時的樣子。

內院裏的兩樹桃花開得正旺,望著滿樹絢爛如雲的韶華,皇帝暗暗遺憾:可惜她不能與我一同觀賞。

“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為主帥者當縱觀全局,不可逞匹夫之勇。聖上這一次以身犯險,實在是太過分了些!”

桃花再美,也吸引不來粟仟英粟大人的半點註意。本來他一向是對今上任何決定都十分支持的,言官們聒噪的時候他還常來打打圓場,不過這一回今上的行徑確實有點過了頭,以至於連粟大人都不依不饒地追進了驛館內院來批鬥。

只因前幾日得知一支押運糧餉北上的隊伍半路被和軍阻截,圍在了一處山坳。今上竟然僅僅帶了三千羽林衛就親自沖了過去突圍營救,而且還在接戰之前先放出話去亮明了身份,以自己為餌,引誘敵軍放棄對押糧隊的圍攻,反手猛撲過來。

那可是一萬多敵軍!今上居然就帶著三千羽林衛直沖上去與之交戰。一直打了一個多時辰,才等來了救兵。這要是有個不測,可怎麽得了!好歹他也是將為人父的了,怎一點也不為京城的女人和孩子想想呢?

皇帝背著手站在桃樹之下,沐浴著繽紛落英,看著素來溫文爾雅的粟仟英都被氣得吹起了胡子,只覺得滿心好笑。

這場仗是不得不打的,當時他若不動手去解圍,等到其餘隊伍開過去,那些糧餉早就被和軍盡數搶走。那不是一般的糧餉,而是剛從南方籌集運送而來的一大批物資,是足以決定整個戰局勝負的一大筆財富,決不能丟。

所以這個險他必須得冒。再說他也不覺得這事有多險,正所謂藝高人膽大,外人眼裏險象環生的事放到有本事、有把握的人眼中,就根本不算什麽。

“聽聞永豪近日正在搜集言官們的各樣把柄?”挨了半天數落的皇帝完全沒有接招,一出口卻是毫不相幹的話題。

粟仟英登時一楞:“聖上是指……”

皇帝對他的裝蒜也沒在意,踱著步輕松道:“歷來言官們都是官職不高職權卻很大的人物,常會左右朝廷大事的風向,你有意去控制他們,這很好,對咱們將來必會大有益處。”

粟仟英面上仍維持著平靜,卻已淌了一脊背的冷汗。搜集言官把柄本是他避著外人私下裏的行動,目的是為了控制言官,但為的卻是給自己爭權鋪路,而非“咱們”。這事如何被今上知道了去,他半點頭緒也沒。

他忍不住朝不遠處的邱昱看過去,邱大人一派光明磊落,爽朗笑道:“還是粟大人高明,什麽控制言官這種事,微臣這種大老粗便想不到。”

君臣兩個來來往往說了幾句,都是稱道粟仟英眼光獨到,手段高明,說得極其自然,卻聽得粟仟英愈發冷汗陣陣。

今上這是在收權了,在暗示他留意臣子的本分,不要妄圖越權逾禮。

粟仟英感慨萬分,大燕綿延至今已二百八十八載,還能出了如此文武雙全、英明神武的一位皇帝,是社稷之福,但是不是自己之福,就難說了。

若是今上如太上皇那般好控制,他就有望做個撼動朝野、名垂史冊的權臣,如今可就難了。人都只能活一輩子,特別是自負才高的人,更是珍視這一輩子,誰不想大展宏圖,留名千古呢?

罷了,自己還是安守本分做個忠臣吧。

粟仟英告退之後,皇帝就又仰頭望著桃花,發了好一陣的呆。

在出征離京那段日子裏,他與綺雯朝夕相處,也曾就國事探討了許多。雖說那丫頭對國事也是知之不詳,卻顯得頭腦清晰思路新穎,說出的一些理論往往別具一格,甚至是高屋建瓴,令他大有啟發。

他對她說起銀子總是入不敷出,總也不能一直指望抄沒貪官財產來支撐用度。綺雯就提出可以從改革稅賦結構上入手,要多收稅,但是多收富人的稅,而減少窮苦農民的稅。

皇帝當場受到啟發:沒錯,東南沿海一帶的商人作坊近些年越來越是紅火,就該多收他們的稅,同時相應提高商人的待遇。士農工商,那些人地位卑下太多年,賺了錢連絲綢都不許穿,若能得提高地位,定會心甘情願多交錢的。

綺雯又說,同樣大的土地,百姓卻總體上比開朝時窮困了,說到底是因為人口多了,流通著的白銀卻沒增加多點,銀子不夠用了,所以通貨緊縮……嗯具體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差不多這意思。

明朝滅亡的一大原因就是朝廷破產,但綺雯的經濟學連半瓶醋水平都夠不上,也說不出多少成形的理論。

皇帝卻一下就又得到了啟發:沒錯,所以應該大力鼓勵出海貿易,吸納國外白銀內流!絲綢瓷器等貨物大受外國歡迎,從來大燕與外國做生意都是順流,只要對出海貿易大加鼓勵,再適量抽稅,就不但能迅速為國庫創收,還能引導多項產業良性發展。

眼下是他大權在握的巔峰時刻,他說出什麽話都沒人敢反駁,正是推行政令的好時機,所遇到的阻力會非常小。

當時他興沖沖地誇獎綺雯有見識,綺雯卻眨著眼自省:我好像什麽都沒說啊……

這回他去奮力挽救回的那批糧餉,就是依照綺雯的建議向江南富商抽稅得來的頭一筆財富。因有著與她的重要聯系,他當然更要盡全力搶回來,不能任其落入敵人手中。

“邱昱,你可還記得,你媳婦有孕五個月時肚子有多大麽?”皇帝忽然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楞著神的邱昱猛醒過來:“請聖上恕罪,您方才說什麽?”

皇帝也醒過神,發覺自己這句話問得太過莫名其妙,訕訕地搖頭:“沒事。你這般魂不守舍,想必還是在為源瑢那事憂心吧?”

邱昱緊鎖著一對濃黑的掃帚眉:“瞞不過您,正是如此。”

昨天收到京城送來的火漆密報,竟然是三王爺送來的,稱他收到和國關白拉攏他聯手對付今上的密函,有意將計就計,假意同意,從而掌握先機一舉斃敵。連同那份和國密函原件都附在其內。

更神道的是,三王爺還直言不諱地在信裏說因怕消息來回耽擱時間引敵方生疑,他已經先斬後奏給和國關白回了信應允聯手之事,同時也順著消息來源摸清了已經被和國收買的官員線路。

今上得悉此事之後竟半點都沒猶豫,直接命他回信準奏,並叮囑保持與三王爺及時互通信息的同時務必留意不可走漏風聲。

敵國拉攏三王爺一點也不奇怪,真正令邱大人奇怪的是這哥倆的態度。怎好像三王爺一點也不怕被今上猜疑,而今上也真就對其一點也不猜疑。皇極殿那場對決才過去多久啊,這哥倆怎就完全一副相護信任親密無間的樣子了呢?

跟前已沒了外人,邱昱跟在皇帝身後朝堂屋走去,問道:“爺您真那麽有把握,三王爺這不是什麽欲擒故縱的計策?”

“當然。”皇帝回答得輕描淡寫又斬釘截鐵。

“那,”邱昱遲疑著,“您是覺得,三王爺是從此歸順咱們,再不會覬覦儲位生事了?”

“當然——不是。”皇帝回眸瞟他一眼,心裏同樣有著些不被理解的孤獨與無奈。

公私分明而已,有那麽難理解麽?

源瑢當然不會歸順,當然還會覬覦皇位,但並不表示會愚蠢到了裏通外敵的地步。他與源瑢當然不會化敵為友,當然還是敵人,但敵人也可能會有共同的敵人,也可以有暫時聯手的時候。

這就好像一家兄弟平時打得頭破血流,但一遇到外人打上家門,這對兄弟立刻就能調轉矛頭一致對外,而不會有人妄圖借助外敵力量對付兄弟最後導致家產外流。

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他和源瑢就誰都不笨。

打贏眼前這場仗,徹底消除和國對大燕的威脅,絕對是對他們兄弟兩人都有利無弊的事。源瑢如此選擇,根本就是順理成章。

皇帝很是感慨,邱昱尚且是這般反應,要是被綺雯聽說他現在要和源瑢聯手對付外敵……那丫頭非炸毛了不可。

從近期的書信往來中就能看得出,那丫頭似乎懷孕以來就脾氣越來越差,通過東廠手下得知源瑢府上新雇了個廚子或是多養了一條狗,她都能生上一場氣,認為源瑢又在策劃陰謀詭計。

皇帝是真的很無奈,但同時也真的好想趕快把那個氣鼓鼓的孕婦抱在懷裏,嬌寵無限地揉搓撫弄一番。

五個多月了啊,皇帝魂飛天外地想象著她會有個怎樣滾圓的肚子。看之前的焦灼戰況他時時覺得悲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脫離這個戰爭泥潭,但如今有了源瑢這個切口相助,想必就會順利得多了,想必……自己有望在她生產之前趕回去了吧?

京城一天比一天熱了,綺雯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

近來摯陽宮裏的共識:宸妃娘娘的懷相甚好,體格也甚好,就是脾氣不大好。不過因為娘娘人好,所以經常是剛對人發完了脾氣,就很快轉而安撫:你們別介意,我這脾氣都是因有孕鬧得,忍不住。

全宮上下除了皇後娘娘和太後娘娘之外,幾乎只要是靠得上前的人,都經歷過了宸妃娘娘發脾氣的棒子和安撫道歉的甜棗。人們私下裏都把這位娘娘的神經質傳為笑談。

潭王在通過錦衣衛與皇帝私傳密信,綺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可去信詢問皇帝,得到的答覆卻只是勸她收斂東廠權力,不要那麽緊地盯著潭王府。

綺雯這個氣啊!怎就他們哥倆又相親相愛去了,反倒瞞著她呢!

日子在她這麽又氣又無奈之間一天天過去,某日錢督主戰戰兢兢地送來一份火漆密報,說是三王爺送的。三王爺正經八百地裹了一份火漆密報給宸妃娘娘,這事怪到家了。

如今綺雯月份已高,身子漸趨笨重,錢元禾很擔憂這個卷軸裏寫了什麽氣人的話惹得她大發雷霆從而動了胎氣,可又不敢就此秘而不報,就還是陪著小心送過來了,還善意建議綺雯幹脆不要看的好。

綺雯百無禁忌地打開看了,果然一看就又生了一肚子氣。潭王的意思是說:知道你在猜測我跟二哥之間在搞什麽鬼,也知道二哥肯定會瞞著你,所以不如由我給你解了迷吧。就是如此這般如此這般的一回事,知道了吧?不用謝啦~

其實此時距離潭王回信應允與和國聯手已經又是兩個多月過去,遼東戰局早已在潭王不斷引誘和國高層透露用兵意向的基礎上大有改觀。大燕軍隊已經占據了全面主動,將陸地戰線推進到了百濟境內,又在海灣之內開辟了海戰戰場,眼看全勝在即。

換言之,現在和國統帥們再笨也該體察到潭王是個騙子了,這已經是個無需再守的秘密。

綺雯燒了卷軸之後指天怒喝:你丫想要氣得姑奶奶流產,沒那麽容易!姑奶奶就是不流產,看你怎麽著!

其實人家潭王不過是因為沈浸在耍了敵軍一道的成就感中,就順道犯了一回賤,也起意耍她一把玩玩而已。一個懷孕三個多月都不自知的強悍孕婦,誰會指望這幾行字能氣得她流產啊?

錢元禾卻誠惶誠恐地勸說:反正最近局勢不錯,尤其京城一直風平浪靜,娘娘身子愈發重了,不如把公事放一放,安心休養吧。

其實綺雯自己也早有此意。月份越高,身上就越多小毛病,雙腳浮腫,小腿抽筋,還常失眠,嚴重的時候整夜都睡不著,白天就昏昏沈沈,真的是再沒精力管什麽。想到京城內外確實平靜許久,少了自己盯著應該也出不了什麽事,綺雯索性真就卸了任,不再打理東廠事務,安心養胎了。

她那時自然還想不到,自己輕松做下的這個決定,後來會令她後悔很多年,遺憾很多年,幾乎可以說是——遺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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