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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舊恨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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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雯知道自己一旦開言,就一定會淚水決堤,她好想肆無忌憚地抱著他哭訴:我一點也不想走!雖說我也盼著為你生個孩子,但眼下這種局勢,誰知道我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你,甚至還能不能再見你?我更想時刻守在你跟前,要死也要與你死在一塊兒!

她知道現在不該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所以只能拼命忍著。

幹躺了許久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朦朧中似乎聽見他的一聲長嘆,綺雯又醒了轉來。看見皇帝仍背靠著堆疊的條褥擁被而坐,她往跟前湊了湊,將頭枕在他腿上,鼻子又猛烈地發起酸,她極力咬牙忍耐,不敢出聲。

“你知道,我這人從來不會故意說好話。”他出了聲,語調平靜舒緩,“即使真是好事,我都常要拿出最壞的言辭來說。要不當初怎會那麽不招人待見呢?眼下的局勢根本算不得好,我就更說不出什麽好話來了。不過,咱們之間最是無話不談,還是有一說一的好。”

說完這幾句聽似無意義的車軲轆話,他輕輕撫摸著綺雯的長發,晶亮的眸子裏愛憐橫溢,“我也不來說些虛詞寬慰你,明日一別,今後咱們還有沒有見面之機,我根本沒有把握。倘若將來真有個萬一,你在京城聽聞噩耗……”

“我知道。”綺雯強忍著不讓聲音打顫,打斷他道,“為了咱們的孩子,我也一定好好活著,一定為了你……養大他。”

“什麽啊?這可不是我要說的。”他露了一點笑聲出來,手中輕輕扳過她的臉,與她深深對望,“我今日把話說個透徹明了,就是要你記住,倘若我真遭遇不測,我自然盼你活著,卻絕非要你為了盡什麽責任而苦熬活著。你想活便活,不想活便不活,千萬別為了什麽孩子,什麽責任,就委屈自己。”

他擡起目光,輕輕一嘆,“有時候一死了之,真比忍痛活著要輕松太多了。生不如死的滋味有多難熬,我已經體會過了,不想你也去禁受。到時除非你能放得下,不然的話,還不如讓你來找我呢。”

他竟說出如此離奇的一番論調,綺雯呆呆望了他一陣,不覺間視野已被水色模糊。

他當然希望自己有後,當然希望即使沒了自己,仍能有人替他擔起責任養育兒孫,甚至是扛起挽救大燕的重擔。但他絕不忍心把這個擔子留給她,即使他知道,她能勝任。

綺雯挺起身緊抱住他,淚如泉湧。

與他相遇,相愛,相知,直至今日懷上他的孩子,本該是最幸福的時候,卻面臨著可能是訣別的分離,她心中五味雜陳,一面覺得自己好命苦,老天好不公,看他們如此相愛竟也不多留給他們幾天太平日子廝守,一面又覺得好欣慰,好幸福,為今生今世能有機會遇見他,與他轟轟烈烈地相愛一場而萬分感恩,覺得縱是曇花一現也好過庸碌一生。

皇帝輕拍著她的背,默了好一陣忽道:“不過,到時你若決定不活了,可一定要確認得到的消息可靠才行。動蕩之際以訛傳訛的消息也很多,要是一風聞我死了,你便去尋死,回頭我又好好回去京城,那你可就太對不住我了。”

綺雯噗嗤笑了出來,情緒被他攪得亂作一團,掛著一臉淚水捶了他胸口一拳嗔道:“你好歹也是要做爹的人了,還是九五之尊,說話竟還這麽不著四六!”

皇帝笑了一陣,又挑著眉嘆道:“竟然趕在了這樣的時候,這下你的冊封禮都不知要拖到何時才能辦了。”

綺雯取過帕子來擦著淚道:“早聽說那種冊封禮繁冗累人,光是一身行頭就要壓得人腰酸背痛,不辦才是正好。”

皇帝恨鐵不成鋼地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就淡泊成了這樣?哪裏還像獨占聖寵的人?果然是夠沒出息。”

綺雯情緒已然大為好轉,微露笑容道:“你還沒看出來麽,越是淡泊的人越是有福啊!”

簡簡單單一句自我調侃,卻令皇帝有所觸動,他怔了怔,握起她的手感慨道:“沒錯,你是個有福的人,所以我才跟著你沾了光。”

綺雯還在不明所以,已被他攏進懷裏,聽他吹著暖風在耳邊敘說著:“你不知道,我自小討人嫌,以至於早早就在心底認定,自己生來就是個不祥之人,這輩子註定得不著什麽好運,遇不上什麽貴人,只能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地熬一輩子,很可能還會落個不得善終。什麽兩情相悅的姑娘,什麽自己的兒孫骨肉,我早就已經毫不指望,可是……”

他越說越是激動,聲音又發起了顫,“有了你,一切都不一樣了。你不但是我的福星,更是我的救星,你看看你,都已經給了我多少福氣,多少好運?綺雯,方才我那番話雖然說得難聽,其實心裏並沒那麽喪氣。我已知道,有你在,我就一定不會那麽倒黴!老天看在你的面上,也會留我一條生路,讓我平平安安回來,與你一同攜手到老!”

綺雯早已泣不成聲,抽噎著道:“沒錯,咱們一定不會那麽倒黴,一定還有好幾十年的好日子要一塊兒過。”

你是他的救星,你放棄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條——曾經模糊在記憶深處的聲音又響在耳邊。或許那不是幻覺,是真的有個冥冥之中的神仙對她說的偈語。

或許是真的,我真是他的救星,有我在,他就能化險為夷,就能與我廝守終生。

“你再別冒險,別做沒把握的事。咱們的日子還長呢,我回去會為此努力,你也要……也要努力才行!”

“嗯,一定會。”他在她飄著淡淡幽香的發頂吻了吻,心裏一時無比寧靜。

言及至此,等到次日綺雯被送上馬車上路時,兩人對望之際,心裏都已寧靜下來,再沒存留下什麽哀戚與遺憾。

仿若面前的不是什麽生死離別,而只像從前在隆熙閣正殿裏小別,他去上朝,而她留下等他回來吃飯,那麽簡單平和……

現今兩路大軍阻截在和軍南下的路上,確保臨溟以南沒有敵軍繞過來滋擾還是不難。邱指揮使帶兵護送宸妃娘娘回京,這任務倒不難完成,只是途中有個小麻煩。

此次皇帝親征是沒帶一個宮女的,送綺雯回去的一路上也就找不著合適的人來伺候她,而懷了首位皇嗣的娘娘何其精貴,半路臨時征召個仆婦來侍奉也不切實際。好在懷有身孕的趙宸妃自己生龍活虎,大度地表示用不著人伺候,看上去也確實無需人伺候。

於是一行人便以兩千零一個精壯男人敬而遠之地護衛著一個女人的怪異形勢南下返京。嚴格來講,皇帝還是派了個宦官隨行,不過綺雯自己受不來宦官伺候,只派他做些傳話的差事而已。

本來來時綺雯是騎馬與乘車交替,回去時卻因受“優待”而全程乘車,這一下反倒更加受罪。坐這種晃來晃去的馬車顛簸在郊野道路上,綺雯成天都暈得昏天黑地,吃的飯還抵不過吐的。

邱大人有意放緩行程,綺雯卻堅決表示:一定要盡快趕路,越拖我就越難受,拖久了非死在路上不可!

邱大人則認為這是宸妃娘娘惦記聖上安危,急著返京之後再讓他們返回護駕的意思。不由得搖頭慨嘆:娘娘與今上當真是伉儷情深啊!

好在路程並不很遠,在綺雯的一再催促之下一行人急速趕路,在啟程第九天的上午就來到了京師城外。

北城墻的安定門是城門中較為清凈的一座,因此被邱大人選作了今日進城的通道。而隊伍開到了安定門外時,卻遇到了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變故。

到了京城近郊道路好走得多了,綺雯就這兩日就沒再暈車,這會兒正靠在車裏昏昏欲睡,感覺到馬車停了,她才醒過神來。

隱約聽見前方邱昱似是與人交涉了幾句話,隨後就有馬蹄聲折返近來,綺雯就知道前面出了點事,先隔著車簾開口問道:“邱大人,不知出了何事?”

邱昱的聲音顯得有些為難:“稟娘娘,是……潭王殿下親來迎接了。”

親來迎接?綺雯聽得心頭一顫,繼而就是一聲冷笑。

回來前皇帝就明確對她說過,現在名義上是著源瑢監國,雖說沒什麽實權,至少表面上京城內外的事務都是由源瑢監管過問。他少不得要修書一封,將她有了身孕、著人護送回京的事鄭重通知源瑢,讓源瑢“代為知照”。

但這顯然都是走過場罷了,綺雯自回她的宮,到時身邊自然有人關照侍奉,不可能真需要潭王親自來對她做什麽關照的事,更無須她剛一到京城門外,他就巴巴兒地跑來親自迎接。

哪有皇帝的嬪妃回京,一個藩王親來迎接的道理?

綺雯很明白,他正經八百地親自迎到這裏,無非就是借機來給她一個下馬威,提醒她:你這是回到了一個沒有二哥、卻有我在的地盤之內,你最好小心著點,別落在我手裏!

“將車駕趕過去,我要去向王爺親自致謝!”綺雯揚聲吩咐。

邱昱一怔:“娘娘,王爺也並未出言請娘娘露面。”

即使消息經過了一定的封鎖,至少朝堂內外的人們都知道這位娘娘與三王爺之間的過結,他們兩位之間的關系已經足夠微妙敏感,王爺一聽說娘娘回京就親來迎接已經夠出格了,娘娘還要去露面拜謝?這事兒鬧得有點大,邱昱沒把握將來被今上知道了,會不會追究自己的責任。

“邱大人不必過慮,將來今上有何說法,都有我一人擔當。”綺雯說得不留餘地——到了這份上再來示弱,豈不是讓他以為我心虛膽怯,不敢見他呢?做過虧心事的又不是我!

陽春三月的京郊正是春光絢爛的時節,郊野間桃紅柳綠,生機盎然。因是為得勝還朝的軍隊進出所準備,這條官道延伸到安定門外的部分修得格外寬闊平整,幾乎就是個長條廣場。

潭王身著煙青色常服,發綰玉冠,系在腰間的石青色絲絳下仍綴著那枚從不離身的雙魚白玉玨,□□騎的仍是那匹銀鞍銀轡的白馬,除了臉上神色稍顯肅然,少了慣常的那份笑容之外,看上去與去年七月十六在阜成門外初見時幾乎沒什麽不同。

他帶著寥寥六名隨從等在清凈無人的道路中央,看著被簇擁在羽林衛中間的馬車越過眾人趕來跟前停住,便知道定是她有話要說,他轉頭給了長史鐘正一個眼色,鐘正便帶領其餘五名隨從驅馬退開。

潭王自己則提韁迎到車前,不料卻見趕車的宦官竟然擡手將杏黃錦緞繡元寶花的車簾橫向打起,露出了車裏的錦衣女子,潭王臉上不禁露出了意外之色。

這裏雖清凈,畢竟是郊野之地,此時並未戒嚴,綺雯下車總是不妥的,便在車內欠身草草施了一禮,平淡說道:“有勞王爺親來迎接,妾身受寵若驚,特此謝過了。”

潭王以同樣平淡的口吻回應:“娘娘言重,宸妃娘娘身懷龍嗣回宮待產,是為天下之大事,小王自當為皇兄分憂,竭力照應娘娘周全。”

他們上一次對面說話還是在潭王府,時隔三個多月,雙方的語氣與心態都已全然不同。

車內光線不甚明亮,但相隔這十餘步遠,也足以看清她的模樣。她已完完全全換做了貴婦裝扮,只因孝期剛過,穿的是顏色清淡的藕色遍地纏枝菊花刺繡湖緞褙子,頭上也只簡單簪了一支銜珠銀鳳,相比從前的宮女打扮,平添了幾許風韻。氣色看來也是極好,與那時被他帶回王府囚之高閣時的失魂落魄之態已判若兩人。

潭王毫不避諱地端詳著她,唇畔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綺雯卻只為露個面表明態度,幾乎都沒擡眼看他一下,便向宦官示意,放下了車簾,在簾後道:“請恕妾身失禮,這便要回宮去了。王爺公務繁忙,就無需相送了。”

潭王也不堅持,催馬朝一旁撤開幾步:“也好,娘娘保重。”

邱昱向潭王施禮告辭,就此傳令隊伍繼續開拔,朝已敞開的安定門而去。

在方才那一刻,在場的眾羽林衛將士再加上六名潭王隨扈雖未得機會親見宸妃娘娘的風采,卻都見證了所發生的事。此事無一不在心裏隱隱嘀咕,弄不清這兩位主子是何意思。

但凡腦子不甚愚鈍的人,都能察覺方才那兩人的寥寥兩個來回的對話之間,別說不見半點暧昧意味,更像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滿滿敵意。尤其是宸妃娘娘,簡直就像恨不得撲上去直接將三王爺一刀捅死似的……

這兩位怎至於有那麽大的仇恨呢?不明內情的小兵們個個百思不得其解。

綺雯坐在微微搖晃著的車廂裏,心裏隱隱翻滾著怒意,真是想壓也壓不住。

想起回來之前皇帝還曾囑咐她:“他沒什麽實權,說白了就是個擺設而已,你安心回宮,別去與他計較。”

綺雯當時撇嘴笑問:“你這是怕我趁你不在的時候,欺負你兄弟?”

皇帝苦笑未答,其實已是默認。在他眼裏,她與潭王兩人互相敵視,勢要逮住對方不放、隨時想要找茬置對方於死地倒更像是她,而非潭王。他說不定都曾擔憂過趁他不在的時候,她會先斬後奏把潭王給殺了。

以現在的局勢來看,潭王是半點實權沒有,手下可供驅策的僅有王府裏那點家丁侍衛,餘人即使還有助他之心,也需在這風聲正緊的當口避避嫌,不敢與他兜搭。

而綺雯仍是有實無名的東廠督主,皇帝不曾明確下令不許對潭王下殺手,卻十分明確地讓錢元禾帶領一眾東廠部下對綺雯言聽計從。所以說若是她真有心狠整潭王一道,確實有本事做得到。只不過綺雯之前根本懶得搭理他,也就只把皇帝這層顧慮視作笑話罷了。

現在想起來,綺雯卻不免生氣,今天這事兒還不是看得很明白了?那家夥哪裏有他想得那麽寬容厚道?明明是那丫更犯賤,更有心找茬才對!對付這種賤人,就是不該心慈手軟!就是該像對那個日本軍官一樣,一刀捅死!

心知自己眼下荷爾蒙失調,綺雯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去為那個賤人動氣。皇帝不在,她私自做點窩裏鬥的事兒總是影響不好的,只能想想罷了。但願那丫有自知之明,別再來整什麽幺蛾子招惹她。

“真真還是老樣子……”

春風陣陣,望著一行車馬入了城門,漸次消失在視野,乘在白馬上的潭王忽然“嗤”地笑了出來,朝身旁的鐘正說道,“你看,她竟以為我是來向她示威的呢。”

鐘長史有些錯愕,從前王爺臉上幾乎隨時都掛著笑容,可是自打那樁變故以來,王爺雖然還談不上愁眉苦臉,卻真的是很久沒笑過了。

而此時見王爺笑了,他卻只有僵硬地陪著笑了笑,不知該附和些什麽好。難道不是示威麽?不是示威,那又是什麽呢?

見了他的反應,潭王有種不被理解的孤獨與無奈,暗嘆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哪裏就那麽無聊了?不過是想借機見她一面罷了。畢竟,機會難得。”

錯愕的鐘正聽後更加錯愕,他本是以世上最最了解王爺的人自居,最近卻覺得越來越看不懂王爺了。難不成,王爺還真是對那位娘娘動了心的?

這件被很多人信以為真的事,鐘正原本是嗤之以鼻、絕不相信的,如今竟也有點疑惑。王爺看似平易近人,其實與誰都從不交心,世上根本沒有一個人算得上了解他。

比如說,王爺本是個極易喜新厭舊的人,穿戴用度外加犬馬玩物都是頻頻換新,卻獨獨多年來總隨身戴著那塊雙魚白玉玨,就沒人知道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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