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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以血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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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以來,中原的威脅就多來自北方。燕京地處險要,北依雄山,南領中原,自古就常在中原與北方蠻夷的反覆爭奪中風雨飄搖。這裏距離關外韃虜太近,當年太祖爺本已定都南京,後來卻又不顧群臣反對,遷都於燕京,為的就是以天子守國門。

天子親自坐鎮燕京,保證了北方防線的嚴密和警惕。二百八十多年過去,曾遇過多次北人叩關,燕京告急,甚至是兵臨城下,整個王朝危在旦夕。每一回都有臣子請奏放棄京師遷都南京,但不論在朝天子是年長還是年幼,是英明還是昏庸,都未曾有一人松過口,考慮過遷都。

天子守國門的信諾,一直被堅持至今。死也要死在燕京,誓與燕京共存亡,這是不成文的祖訓,自然也是這一任皇帝白源琛決定恪守的準則。

而這一次,也確實是大燕朝開國以來所面臨最嚴峻的一次危機。

綺雯記得小時候聽家裏老人說家鄉一帶曾遭受過轟炸,但問起來的飛機上是什麽人,是日軍還是*,竟沒一個人說得清。足見國民百姓之閉塞無知。

這一點在古代更加體現得淋漓盡致。總聽人說戎狄戎狄,可綺雯花了一年多也沒問明白打跑了她老爹、奪了錦州城的究竟是些什麽人,身邊就沒人說得清。直至跟著師父王智學習政務才弄明白,戎狄,只是本朝人對北方異族的一個慣用的統稱。

原先所說的戎狄,指的都是盤踞在西北大漠的游牧民族,以邊貿為名騙趙順德開了錦州城門,攻占錦州重鎮的,就是這夥人。

而這一次即將進犯遼東的“戎狄”,卻跟那些游牧民族完全不是一回事。聽明白了這夥新戎狄的來源,綺雯咋舌不已。

他們是從東方海上來的,那地方早年被中原人稱作瀛洲,他們自己自稱為“和國”。早在這次叩關之前,上百年間他們已經無數次滋擾過大燕東南沿海一帶,故也被人稱為“和匪”。

“是……倭人?”初初聽師父說起時,綺雯如是提問。

“沒錯,看來你是聽過的。”王智點頭,“民間鮮有這般叫法,還是稱其為戎狄,其實朝廷眾人早就稱他們為倭國了。”

綺雯簡直驚得說不出話,敢情如今威脅遼東的不是□□哈赤,而是豐臣秀吉?

當然不是豐臣秀吉……

如今統一了和國開始對外擴張的內閣關白名叫藤吉義元。

話說他們於六年前先出動了十五萬大軍去進犯了大燕屬國百濟,也就是朝鮮。大燕曾派兵支援百濟,卻因統帥托大輕敵而全軍覆沒。後來大燕再增派援軍過去,在兩國界河阻擊和軍,大戰數月,互有進退。再後來雙方的後方補給都吃緊了,就定了合約,暫且維持現狀,和國占據百濟,大燕默認。

拜太上皇與喬安國等人所賜,大燕國的景況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人家和國卻是蒸蒸日上,一年強過一年,終於臨到今年年初,又集結了兵力準備大舉南侵。

了解了此事,綺雯是幾多歡喜幾多愁。這個敵人之強橫難纏,是很好想象的。當年萬歷三大征的抗日援朝,大明勝得也並不輕松,倘若那次入侵發生在崇禎年間,後果如何,就殊難預料了。

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游牧民族早期的入侵目的僅限於打劫,財物奴隸到手就撤兵,正如去年的老戎狄攻占錦州一樣,席卷過後就拋棄,被糟蹋一空的錦州城還是被大燕輕松拿了回來。小鬼子可沒那麽好打發,人家為的是占領全亞洲!

對付這夥搶錢搶糧還要搶地盤的侵略者,任務實在很重。

好在皇帝早有準備,早在去年便作了部署,對那夥老戎狄打擊與安撫兩手抓,眼下已能確保不會兩面受敵。不然這場仗真是勝算渺茫。

而所謂的歡喜,是綺雯早就想親手揍那幫小鬼子一頓,這回終於得機會了。

這一日,西郊大營聚集大軍二十萬,但見棋幡招展,高角紅牌,刀斧劍戟,森然如林。

年僅二十三歲的鹹嘉皇帝白源琛頭戴抹金鳳翅盔,身著方領無袖魚鱗葉明甲,腰束明黃腰刀鞓帶,懸掛著弓袋箭囊,足登皂皮靴,端嚴肅穆地乘坐在一匹高頭黑馬之上,額頂的真武大帝金像與兩肩的獅頭肩甲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奪人雙目,端得是威風凜凜,英氣逼人。

在場人數雖然眾多,卻是人人屏氣凝神,除了騎兵戰馬偶爾噴氣和踏蹄的聲音之外,竟是一片寂靜。

三千羽林衛拱衛的聖駕隊伍自成一座橫向的長條方陣,與集結好的二十萬大軍對面列隊,雙方中間有著一道數十步寬的間隔道路,如刀裁的一般整齊。

在這條道路中間,每隔數十步遠便跪著一個身著囚服蓬頭垢面的囚犯,身後守著兩名捧刀而立的劊子手。

寂靜之中,一名身著墨綠官袍的傳令官手中高舉著令箭從聖駕方陣策馬出列,高聲叫道:“傳吾皇聖令,人犯就位,驗明正身!”

持刀立在人犯背後的差官們齊聲回應:“回稟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百三十四名死囚,已全部驗明正身,靜候聖令!”

皇帝白源琛面色冷毅,對著跟前的傳令官微微頷首。

傳令官立即高聲喝道:“傳吾皇聖令——鳴炮行刑!”

話音一落,一聲號炮轟然響起。在渾厚的餘音盤旋於空中之際,一百多名劊子手手起刀落,一時間雪白的刀光與殷紅的血光交相閃動,利刃入肉、頭顱墮地、屍身傾倒的聲音相繼傳來,血染黃土,場面驟然肅殺。

全場官兵盡皆凜然,連戰馬都受了這氣氛感染,稍顯躁動。

這是皇帝為今日出征所安排的特殊的祭旗儀式。

他知道這一仗十分重要,不但是穩固帝位的關鍵,更關乎生死存亡,需要竭盡全力在各個方面確保打勝。於是趁著確定將帥人選的當口,他先對整個軍界做了一番整理和肅清。

首先就是削減了禦馬監的職權,降低了宦官集團對軍隊的影響。歷史上掌過權的宦官風評大多很差,而且實際有能力、起到過好作用的也確實占著少數,宦官兩個字在這些年幾乎成了平民百姓心目中對朝中壞人的代名詞。皇帝這一次對宦官的削權,又獲得了外廷和民間的一致讚譽。

軍界貪官如綺雯她爹之流數不勝數,雖曾被皇帝收拾掉了幾個最過頭的,現今餘下的仍然遍布全軍。這些人本還覺得今上正值用人之際,又顧念著穩定軍心,不敢對他們動手,縱使看著朝中文臣大換血、宦官被削權,也沒多少危機感,想不到自己卻很快迎來了比文臣和宦官更悲慘的命運。

往日對軍隊若要自上而下地抓人削權,難免牽一發而動全身,惹得其手下兵士惶恐不服,嚴重者還會激起反撲嘩變,十分不好收拾。可人家今上卻另有高招。

這些軍中貪官有哪個沒克扣過餉銀、苛待過部下兵將的呢?皇帝就從這裏入手,抓人之前率先著人安撫其部下兵將:你們都受委屈了,今上這就來解救並撫恤你們,該給你們的錢和糧食馬上就能補給你們啦。

低級軍官和小兵們可沒人跟上司有多深的交情,也沒太高的覺悟,當兵的目標就是賺錢養家,誰給錢給糧食誰就是衣食父母。看到皇上照顧自家利益,巴不得雙手雙腳地支持。

所以這令行一下,登時引發了下屬們的全力支持,這下別說嘩變了,有的地方甚至都不用皇差動手,下面的人先控制了貪腐的上司等他們來拿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似乎也算是一種“嘩變”吧。

這一次被斬首祭旗的,就是這些軍中貪官裏的罪重當斬者。一百三十四人這個數字看起來多了些,實際絕沒一個是冤枉的。

一清查才發現這些人究竟能膽大到什麽程度,簡直令人咋舌。神機營中竟有人多次將大燕朝最先進的□□火炮私自出售,其中有些還是直接賣去了和國的,這樣的人不殺還留著何用?與之相比,趙順德都不顯得那麽罪大惡極了。

原本出師之前總會殺個叛徒、逃兵之類的人祭旗,再殺頭牛祭天。這一回皇帝把規矩改了,牛都免了,就直接殺這些軍中敗類連祭旗再祭天。他就是要三軍兵將都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地賞罰分明,如何地手段淩厲,如何地眼裏不揉沙子。

大軍由此開拔北上。

簇擁在聖駕跟前的除羽林衛之外,另有數名近身侍奉的宦官,其中一個身形纖細,穿皂色貼裏,頭戴襆頭,臉上罩著一個紗質面罩。

這以銅絲與竹篾為框、上罩紗巾制成的面罩是人們行走郊野用來遮蔽風沙的東西,並無什麽特別,但一般來說,在聖駕跟前還遮蔽面目未免顯得不敬。今日出行,官兵們卻發現聖上跟前的宦官公公們人人都戴著這樣的面罩,也不明白是何意思,只猜著是聖上另有安排。

綺雯竟然原本就會騎馬,這令皇帝有些驚喜。

兩人的坐騎相隔很近,雖隔著面罩,皇帝也從她垂著頭、略略垮著雙肩的姿態看出她精神不濟,當下提韁湊近,低聲問:“是不是嚇著了?”

綺雯當即挺胸擡頭,搖頭笑道:“哪至於的?你可別忘了,我頭一天遇見你時,就曾見你當街殺人,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呢!”

皇帝失笑:“那也算殺人?等真到了戰場上,你才見識得到什麽是殺人。比起那個,今日這行刑場面根本算不得什麽。”

話說他原本還打算把剛那些死囚都判淩遲來著,只因覺得行刑起來太占時間,才“簡化”成了斬首。對比起來,手起刀落人頭墮地的場面和寸刀磔體慘叫漫天相比,也另有一番震懾效用。

望著前方噗嚕嚕迎風抖動的旗幡,他又聽見她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聲嘆息。

皇帝心如明鏡,她這聲嘆自然不是為著前方的兇險,而是為後顧之憂:“你還是放心不下,留他監國?”

綺雯搖頭淡淡道:“不光是為什麽監國,你知道的,不過你心裏有數就好,我畢竟不及你懂得多。”

事前他已經做了很詳盡的解釋,這次出征留潭王監國,為的是表個兄弟齊心、毫無嫌隙的姿態給國內的亂民和入侵的外敵看,實際只是做個樣子。

原先的天子親征時,藩王監國也只是坐鎮京師當個監工,真正朝中大事還是要送往戰場等皇帝親自批閱,並非把國家大事的決斷權力都交到藩王手裏。

這一回更不必說,除了軍權牢牢握在皇帝手裏之外,其餘權力也都在可控範圍之內,除非他真去打個全軍覆沒回不來,不然就絕對有把握不會被潭王趁機得去半點權力。

決定讓潭王監國時,皇帝曾與他單獨會晤,做了一番詳談。他們兄弟多年來都沒什麽正經的溝通,這一回當然也不可能一步到位就做到交心了。皇帝只是盡到責任向潭王說清眼下的內外局勢,公事公辦地請他也盡一份皇子的責任。潭王一樣也是公事公辦地接受了。

上一次潭王沒有選擇魚死網破雖說有著投機之嫌,其實皇帝仍然堅信,自己這兄弟沒那麽不成器。原來之所以給他拆臺,都是因為形勢還沒那麽緊迫,源瑢還心懷僥幸,想要先奪過皇位再去治理。眼下可不同了,再不齊心協力,等待他們真的只能是一道亡國。

受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教育長大,他還是有把握源瑢不會那麽不懂事。

但這話皇帝沒有對綺雯說,因為他知道綺雯不會信。雖然綺雯每次都說一切由他做主,實際皇帝明白,她是打心眼裏認為他應該抓住機會把源瑢置於死地的。對源瑢的為人,她的看法比他悲觀一百倍。

他只能用貼合實際的解釋來寬她的心,告訴她自己做好了周密的計劃,不會留給源瑢反手一搏的機會。

其實綺雯也不是不信他,現今形勢敏感,是他和眾保皇黨人對潭王的戒備最嚴密的時期,他一定是真的做好了周密部署,不會留給潭王可乘之機的。可是,將來呢?

等到局勢趨於穩定,潭王裝乖裝得時間足夠長了,他總有懈怠下來的一天。綺雯清楚皇帝的本性,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下不去殺手。換言之,恐怕總要等到潭王先動手。

這樣下去,誰敢保證沒有被其反噬的一天?善人與惡人的鬥爭當中,善的一方總是容易落於下風的。

綺雯都想過,皇帝最可能為她的緣故忍不下潭王,或許以後自己應該故意賣個破綻給潭王,弄出點事端逼皇帝下手除了他。

有時候她甚至會想,當初真該親手把那丫捅死……

經過前一年本土戎狄的沖擊,遼東的幾座重鎮城池都毀壞嚴重,如今經過了倉促的修補,就又要迎接新一輪更大更重的沖擊了,未免顯得不甚牢靠。

為此有人曾建議放敵軍進到城池穩固的京城外再開打,皇帝當場把說話的人送出大門賜了庭杖。

遼東再怎麽無險可守,又怎能拱手送人?再說從前有過兩回敵人進犯到了京郊,致使周邊百姓慘遭荼毒,朝廷怎能明知如此還故意為之?這簡直是再荒謬不過的建議。

等到真出了山海關,一座城鎮一座城鎮地北上推進,皇帝與一眾沒親自來過的將帥才發現,其實這些城鎮已經修補得很好了,無論大城小鎮,哪一座都不是能輕易被攻陷的樣子。

於是保守派臣下又開始進言,而且是每到一座城鎮都要進言一遍,勸今上不必再冒險北上,就此駐兵據險而守。同時表明自己絕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出於替今上安全考慮的忠君之道。

皇帝卻一點采納的意思都不露,執意繼續北上迎敵,對出擊的策略,他自有一番獨到見解,絕不會為人左右。

大燕的軍隊號稱二十萬,實際人數是二十四萬有餘,這是很不符合慣例的事。

眾所周知,從古至今但凡出兵,總是要把一萬說成兩萬,十萬說成二十萬,五十萬說成一百萬,從沒有往少裏說的時候。赤壁之戰曹操號稱八十萬大軍據說只有二十多萬……

只因這一次綺雯說了句:幹什麽都要往多裏說虛張聲勢?換成我就故意說少點,好讓對方掉以輕心,不是更好?

皇帝陛下覺得有理啊有理,於是就開創了這一次“謙虛”的先河。

和國的軍隊號稱也是二十萬,實際只有十五萬。本來人家和國人講究實事求是,不愛誇大的,都是聽說了中原人誇大其詞的做派,才有樣學樣,很“謙虛”地僅僅誇大了五萬人。

於是真正的局勢,是大燕比和國兵力多了近十萬人。

和國的民族性格之一就是謹慎,打仗也講究知己知彼,而且不是一般的講究,是立志要把對方的任何細節都摸個清清楚楚才肯罷休。太上皇傳位於皇帝,引發皇室兄弟有著爭儲危機,這些事國內的平民百姓都了解甚少,卻都被和國統帥著人打探了去。

本來這一次和國集結兵力,是準備趁著太上皇過世、皇帝與潭王爭奪諸位導致國內動亂之際來進攻的。沒想到他們原以為很隱蔽的行動早被錦衣衛偵查上報。

皇帝為了爭取更多時間集結和整肅軍隊,刻意著人透風過去,表示自己一方根本沒出什麽爭儲風波,只是一點家庭小矛盾,半天就解決平息,而且己方對他們的行動早有覺察,也早有準備。

這一招打草驚蛇效果甚好,一向謹慎的和國果真沒敢依照原定計劃貿然進攻,而是暫時在中朝邊境屯兵觀望,很聽話地留給了皇帝籌備出征的時間。

這回聽說了對方的皇帝要親征,和國又除了對大燕朝早先幾位皇帝親征的具體做派風格之外,連同中原歷史上所有朝代皇帝親征的資料都搜集來研究了個遍,以推算當今皇帝的作風與戰術。

等到他們自認為信息處理完畢,可以真的動手出兵南下時,大燕集結的二十萬大軍也自京城北上出發了。

這倒也不能說明他們愚蠢錯失良機,如果他們搜集準備的信息都是真實可靠的,一定會對戰局十分有利,只可惜,在這個信息流通閉塞的時代,想完全甄別信息的真偽是誰也做不到的。

北上的燕軍與南下的和軍都平分了東西兩路,究竟是哪一方先決定分兵、哪一方又是聽說對方分兵後才決定分兵阻截的,到這會兒已說不清楚。反正雙方的探馬斥候都十分活躍,也都十分盡責,雙方的動向稍有變化,都很快被對方知曉。

四路大軍逐日聚攏,雙方都很小心謹慎,就像兩個武林高手對面而立,都想要出招斃敵,卻又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每個動作都極度謹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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