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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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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龍床外撂下明黃綾子床帳,裏面就是個幽暗的隔絕空間。皇帝極少睡得這樣早,剛又經歷了那麽多事,一時難以入眠,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過著月華門洞裏的情景,捎帶也聯想起這些日子有她的各樣細節。

她嘴裏說著熱孝,卻從未表現出過一點對亡父的思念,也沒關心過兄嫂的下場,想想她那麽懂事,或許她不來提,也是為了避免給他增加麻煩吧。可是她還會與他開這麽無稽的玩笑,可見是真沒對父兄有什麽憂慮掛心……

這丫頭怪得很,真該尋機盡快多探一探,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中秋過後的天氣微有涼意,他提了提身上的蜀錦薄被,又惦記起她此時床褥夠不夠暖和,有沒有幹凈衣服更換,轉瞬想起王智是那麽心細的人,想必早替他想到了,會照應好她。

一想到她此時就與他住在同一個院裏,也正躺在床上就寢,就覺得渾身的不自在。

那小妮子竟敢拿侍寢來戲弄他,還笑得那麽肆無忌憚,難道是認定他沒膽量來真格的?

真是豈有此理!他應該現在就闖去她屋裏,讓她瞧瞧他究竟有沒有那個膽量!看到時誰才是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那個!

思緒被朦朧的困意攪成一團亂,忽地清醒幾分,才驚然自問:我這都是在想些什麽啊!

都怪她,那小妖孽!

……

值房裏熄了燈後一片昏黑,綺雯裹著布面薄被躺在板床上,一樣是難以入眠。明知道皇帝那個青澀樣怕是早著能與她進展到那一步呢,卻又有些提心吊膽,萬一他被她那玩笑勾起了興致,再聽說她就留宿在同一個院裏,真差人叫她過去……那可怎麽辦?

打趣他時她像個老手,實則,她也一樣沒準備好呢。才剛表白就那個,也太快了吧?

輾轉反側了好一陣,見外面沒什麽動靜,她才安下心,又琢磨起,不知他究竟想怎樣去對付他兄弟。

初見他們那天,那兄妹三人一派親密和睦,哪成想所有的親和都只是表面上薄薄的一層紙,不定哪天捅破,就是一番天翻地覆、顛倒乾坤的爭鬥。

想一想就覺得脊背發涼。以前只在影視劇裏看過皇位之爭的熱鬧,如今卻近在咫尺,而她,已經沒了抽身事外的可能。

當然,她也不想抽身。唉,他怎麽不答應放她去做間諜呢?

他是君王,理應對身邊每個人保持提防,劃開距離,對她的信任,怕也是有限度的。

唉,慢慢來吧……

“留宿過夜?”王府內,潭王也換好了寢衣,悠閑地坐在榻邊,玩味著這四個字。

“說是並未進幸,只是因宮中下了鑰,留宿值房而已。”喬安國已然回去,仍不忘差了手下及時將宮內情形報知過來。事無巨細,無論有沒有用,潭王想不想知道,他都報過來以顯示自己的忠心。

“我說呢。”潭王臉上笑意多了幾分嘲弄,“他怎可能手腳那麽利落?”

剛這一陣他就一直在琢磨,一次的損失還是小事,一個女人心機再深,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他倒是有些介意,她會對二哥有些什麽影響。

二哥天資不差,但畢竟根基全無,想用覆雜的人際勾連和繁冗的庶務糾纏住他,讓他束手束腳,頭緒全無,進而架空他的權力,這並不難。

眼看著一年過去,這傾向越來越是明顯,二哥看似已被成功引進了惡性循環,想不到近日的舉措亮點頻現,他好像忽然頭腦清明起來了。難不成,這也是那個丫頭的功勞?

潭王起身往一旁踱了幾步,舒展開眉心沈吟著:且看看吧,二哥身邊多了一個她,怎麽看,也是於我利大於弊才對。

二哥本事再大,頭腦再清明,難道還能有辦法改變她是趙順德女兒這回事?

如今遼東形勢仍每況愈下,趙順德已是人人喊打之輩,沒被百姓挖出來鞭屍就不錯了,平反是絕平不了的。

所以說呢,二哥越是寵她、越離不開她,才越好呢!

……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晚氣頭上皇帝還有心給綺雯再加刑幾天,沒想到才頭一天過去,他就開始覺得這三天太長了。他們天天還在一個院裏,還能見得到,但屋內的灑掃總要趁他不在的時候做,所以在這三天裏,他就總與她之間隔了一堵墻,或一扇窗。

天氣自那晚雨後終於清涼下來,隆熙閣每日白天還是會打起萬字紋欞花窗,只餘下一層淺碧色的蟬翼紗隔絕內外。皇帝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有意無意地用餘光留意著窗外,一有她的影子閃過,他都能及時發覺,轉頭看去。

宮女子都換上了秋裝,淡淡的粉藍色提花棉布襖子,上面看不清是元寶紋還是纏枝蓮的提花,到了陽光下會微微反著亮光,似乎比那身夏裝更亮麗些。

按說她應該故意在他眼跟前裝辛苦,博他的疼惜,可她顯然沒那麽想叫他看見,要不是這季節落葉多,必須時不常地過來掃,她都盡可能不出現在這道院裏,來了也是盡快利落地掃完就走,還有時挺提防似的朝他這邊望一眼,好像做了虧心事怕他發現一樣。

他知道,縱是聽了他的解釋,她也還是不願擔上故意引他註目、邀寵乞憐的名頭,怕被視作“賤人”。她這人就是這麽怪,一邊想要接近他,為他顯露的一點真心而歡喜不已,一邊又要自矜孤傲,受不了被人視作下賤逢迎。

這很好笑,她是頭一個引他動心的女子,即使是有點恃寵而驕的勁頭,甚至去找寧妃她們擺威風,磨著他替她出頭,也沒什麽新鮮的。她怎就那麽怕?

屋裏暗外面亮,往往是他能看得清太陽下的她,綺雯卻不可能透過窗紗看清他,於是皇帝倒可以放心大膽地躲在這邊,欣賞她那做賊一般的畏縮模樣,真比天橋上看西洋景的還得趣兒。

原來還擔心自己為她分神。現在看來,這個神分的甚好。

處置國事的正常步驟,應當是百官將大事小情寫作奏疏呈遞上來,先由內閣諸臣過目商議,草擬出解決方案,再將奏疏大意和解決方案簡寫為票擬呈給皇帝,皇帝看過之後,或同意照辦,或敕令修改,將意思傳達給司禮監,司禮監宦官們再代皇帝做好批示,即“批紅”,然後下發執行。平日的禦門聽政,也就是早朝,倒不是很重要的步驟。

皇帝曾在關中就藩六年,一直未再關註過京城官場,更不必提結交過誰。有時因忙碌心煩起來,他真是怨責父親,任由江山淪落至此也就罷了,想要他繼承皇位又早幹什麽去了?搞得他倉促接手,直至登基之時,幾乎連滿朝文武認都還認不全。

等他禦極做了皇帝,司禮監裏雖撤換了喬安國,拿回了批紅權,但手下可用之人太少,王智等心腹再怎樣忠心,從前畢竟沒有接觸過國事,想幫他的忙也是力不從心,其餘宦官從前都是喬安國的手下,無人可以信賴。

而內閣又陰奉陽違不合作,無奈之中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盡量親力親為。如此一來,他幾乎成了開國以來最辛苦忙碌的皇帝。

偏他這人又責任心超強,見到江山風雨飄搖的局勢,覺得自己身在其位,有責任全力爭取挽回危局,倉促接手更是導致壓力過大,一遇到難處就難免心虛,擔憂自己有負父親重托,稍有懈怠,自己良心上先要過不去,於是就愈發勤勉自制,簡直疲於奔命。

王智時常勸他思緒不暢時便該停一停,歇一歇,說不定反而柳暗花明。這道理皇帝自己其實也明白。如今他已熟悉了庶務套路,要做的不再是摸清情況,而是與那些刁鉆大臣們對戰,需要的更多是臨場發揮的急智,並不是越多花工夫埋頭苦幹,就收效越好的。

只是一年下來,似乎身心都養成了習慣,就像是陷入了一個自我強迫的怪圈裏,拔不出來。其實他早就覺得,或許自己需要點什麽特別的事來分分神。

如今,終於分成功了。

皇帝回想從前,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形勢確實危殆嚴峻,但他像苦行僧一樣地自我折磨便能換來形勢好轉麽?這豈不是與自己沒了辦法就燒香拜佛、茹素祈福的愚蠢婦人無異?

還好,有她來岔開了思路,將他從惡性循環的怪圈裏驚醒了,還好……所以說呢,她怕什麽啊?得意洋洋地來找他邀功才對。

這天皇帝又招了方奎和邱昱兩大特務頭子來議事,商量著搜集罪證收拾兵部尚書崔振的事。這崔振是喬安國手下最得力的一個黨羽,又手操兵權,若能拔除,對收攏權力和打擊貪腐都十分有利,可惜目前尚缺個關鍵的切入點。

“東廠與錦衣衛全面清查,還是尋不到他的罪證,他就真能謹慎到了這種地步?”皇帝手扶在龍書案上,雙眉微微鎖起。

邱昱站立堂前,道:“是微臣無能,錦衣衛各方調查三月有餘,能尋到的罪證也僅有些雞毛蒜皮,最多夠罰他幾月俸祿。”

方奎也恭謹道:“奴婢無能,東廠裏仍都是喬安國舊部,難免多有陰奉陽違的,一時難以查出什麽頭緒,說不定還有人已為崔振報了訊息。”

“不怪你們,是朕不夠謹慎,打草驚蛇在先……”皇帝微嘆了口氣,靠到了椅背上,忽猛地看見,綺雯出現在了挑起的門簾之外,腦中的思緒霎時斷了。

她沒有進門,有外臣在的時候她都自覺不進來,也沒有擡眼望他,只規矩地垂著眼,將手中的茶盤轉遞給王智,就退出去了。

皇帝差一點就不由自主地起身跟過去。

王智將茶端上來,貼心地小聲解釋了一句:“爺,三日之期已過。”

皇帝才回過神,三天終於過去了,裏外裏加起來已有六天沒有得她奉茶,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個月。

現在這狀態似乎不太對,看起來她還能應對自如,他卻時時悵然若失,明知暫時不宜有何進展,卻做不到再像從前那樣平靜處之,這該如何是好?或許……該去找她商量一下?

好吧,其實他就是為了盡快與她說說話,找了個借口而已。

如果綺雯是皇後,皇帝或許會去坤裕宮找她商量事情,可她是宮女,萬沒有做皇帝的去“找”宮女商量的道理。

可他委實不想喚她來隆熙閣殿內說話,那樣太刻意,太像主仆,不符合他現在的心境。於是等到天將黑的時候,料著她會去值房吃飯,他就屏退了侍從,獨自踱出了正殿。

當值的文書房長隨小張恪很有眼力勁,看出主子不願被人盯著,就沒去如影隨形,皇帝也就不用擔心,潛入值房找個宮女聊天會被寫入《內起居註》。

這時間無人灑掃,內外庭院都不見人。守在外院門口的兩名中官站得像柱子一樣筆直,若非他走去跟前,那兩人看見他也只會當做沒看見,只管眼觀鼻鼻觀心。

皇帝莫名有點做賊心態,好像被多少雙眼睛盯著一樣,若無其事地在琉璃照壁邊上晃了幾步,看準了周圍沒人留意,才朝外院西邊那排值房溜過去。

王智說過,她的值房在朝南的頭一間,那是最向陽最暖和的一間,為的是照顧她這隆熙閣唯一一個姑娘的身子骨。

他見房門開著一尺來寬,料著也沒什麽怕他撞見的事兒,就上前往裏看了看,未見有人,索性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確實沒人在,但屋內的景象可讓他大吃了一驚:桌上的茶壺茶碗擺的橫七豎八,床上的布面薄被胡亂攤著,凳子在床邊倒著,椅子在桌邊斜著,明明是陳設簡單的一間鬥室,卻亂得一塌糊塗。

他疑心是自己走錯了,她平時身上收拾得很利落啊,頭發都梳得一絲不亂,而且這三天據王智說,他屋裏的灑掃就是她做的,也是點塵不染,盡善盡美,她自己的屋子怎可能是這樣?

察覺腳下異樣,低頭一看,一只繡了紅線梅花的白綾女襪上印上了半只他的腳印……是她的屋子沒錯,敢情是個只要面子不要裏子的人!

皇帝是個天生強迫癥潔癖,生活細節雖不像一般公子哥那般追求奢靡,卻極其計較整潔,入得他眼的東西必須擺放整整齊齊,裝束必須一絲不亂,若非如此,之前也就不會被綺雯一個擺茶杯的細節輕易征服。

看了這種景象他自是心亂如麻,簡直不能忍。好歹她也是個姑娘家,怎能住在這種豬圈裏?這裏還不是下處,是值房,她平日又不住在這兒,不就那天睡了一晚麽?一晚就亂成了這樣?錢元禾他們也不管管!

忽然明白過來,也只有她的屋子才可能這樣,正因為宦官們都知道她得自己的寵,才會避著她的屋子,看見也當沒看見,得臉宮女的下處都有粗使宮女灑掃收拾,這值房只做上值期間臨時休憩所用,衛生都靠自己。

所以說呢,她也太無法無天了!

一想起多日來自己跟前存在這麽糟亂的一隅空間,皇帝就像全身都爬滿了螞蟻,簡直把這屋子一把火燒了的心都有。怎能這樣,怎能這樣!

他根本沒有過腦子,只知道要趕快讓自己舒服一點,等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已經動作利落地替她折好了薄被,擺正了桌凳杯碟——他少年時身邊服侍的人多會憊懶敷衍,他又因為有這個毛病,那時常去親手拾掇自己的物品,倒也駕輕就熟。

不過這一回,他收拾的可不是自己的屋子……

皇帝楞了楞,琢磨著是不是該再給她覆原回去。

就在這時,外面忽隱約傳來了綺雯的聲音,似是向誰道了聲謝,繼而腳步聲就來到了門外,皇帝正值心虛得緊,看見角落裏一個一人高的三扇門烏木立櫃虛掩著門,想也未想,一閃身鉆了進去。

心裏這個郁悶,主動來找她就夠奇怪了,還動手替她收拾屋子,然後還鉆了櫃子,簡直是作繭自縛,這要是被她發現,更要被她笑死了,九五之尊的面子一絲兒也剩不下。

果然自己一遇見她,腦子就停了轉,蠢成了個傻子,難怪要被她那麽肆無忌憚地調笑!

綺雯手裏捧了個白瓷大碗邁進門檻,看見折好的薄被、擺成一條線的桌椅板凳、站崗一樣的茶杯茶壺,也疑心自己是走錯了屋子,不禁退出去又看了看左右。

皇帝通過虛掩著的櫃門縫隙見了她這副呆樣,也覺好笑,待見到她撿起那只被他漏掉的繡花襪子,端詳著上面的腳印,他又笑不出來了。

她看起來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沒去深究,丟下襪子進了屋。皇帝努力不去看那只被信手丟棄一邊的襪子,遏制住想沖過去撿起折好的沖動。

屋子中間擺著一只小爐子,上面煨著一個小砂鍋,皇帝剛才就掀開蓋子看過一眼,裏面是一鍋高湯,沒煮著什麽。綺雯過去拿火筷子捅旺了火,掀開鍋蓋,將白瓷大碗裏亂七八糟的菜品一股腦倒進去,用筷子使勁往裏按著。

皇帝看得直皺眉,果然是個粗手笨腳的丫頭,做飯也像熬豬食,還好沒真把她配給小錦衣衛做媳婦,不然鐵定得遭人家嫌棄。

可看她一時半會是不會出去了,他又暗暗發愁,誰知她這現煮現吃的,得多會兒才能完事走人呢,自己還要在櫃子裏站多久。

沒過多會兒,他就再沒心思琢磨這些了。小砂鍋裏的湯煮沸了,咕嘟嘟地冒著泡,綺雯拿帕子墊著左手捏起鍋蓋,右手拿筷子攪了攪,鍋裏的蒸汽與香味就像脫了束縛的妖精,亟不可待地四散溢出,撩弄人心。

皇帝已經慣了免去晚膳,很難在晚間培養起食欲。禦膳中的珍饈美味都勾不起他的興趣,這時聞著那口小砂鍋裏飄出的香味,他卻幾欲靈魂出竅。她煮了些什麽,竟能香成這樣?

口鼻反應還好控制,偏偏肚子空的不耐煩了,也湊趣地發出了點響動……

他真恨不得趕緊化了灰才好!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她的,這輩子首先就要用丟盡顏面的辦法來償還!

眼看著那丫頭頓住了動作,他甚至開始琢磨,等她過來拉開櫃門查看,即使不能去殺她滅口,也至少該在她看清自己之前,先敲暈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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