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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姻緣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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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真是該去向母後討教討教才是。皇後向候在明間裏的宋嬤嬤吩咐:“備肩輿,我要去慈清宮拜見太上皇後。”

時值秋初,天比夏日時短了許多,還未到酉時,天色已經是昏沈沈的了。

小長隨們舉著棗木桿子,挑起點好的西瓜燈掛到慈清宮正殿的屋檐底下。聽見皇後駕到的奏報,他們都忙收了桿子,規矩退後跪地相迎,動作整齊劃一,半點動靜也沒。

下了肩輿的皇後將這細節看在眼中,暗暗感嘆,坤裕宮裏何嘗有這氣派?看來自己這治家之才確實比母後差得遠了,光是對比下人們的幾個小動作,都是高下立判。

皇後有著一位在世的公爹,這座後宮的規矩就與從前的宮廷不盡相同。婆婆要忙於照顧公公病體,兒媳要料理闔宮上下大小事務,太上皇後一早就免了帝後與嬪妃們的晨昏定省,是以皇後除了例行探病之外,很少過來慈清宮。

這時太上皇夫婦兩個剛用過晚膳,正在後殿梢間閑坐嘮嗑,聽說皇後來了,都深感意外。

“她想是有事找你說,就說我要早早歇著,不必讓她來拜見我了。”太上皇交待,“你領她去前殿坐坐,也好說話隨意些。”

太上皇後答應了,著宮女過去請皇後到前殿西次間落座,細細向內侍交代了一番伺候太上皇就寢的事項之後,才起身過到前殿來。

屋內燃著檀香,南炕上鋪著雪白如玉的竹篾簟子,國朝最尊貴的兩個女人都穿著家常隨意的服飾,隔著炕桌,坐在簟子上交談。

“聽聞父親的病又好些了,果真吉人天相,我與皇上也就更放心了。”皇後道。

太上皇後待宮人送上冰點,就擺手屏退了她們,道:“你這會兒來,必不是為了請安閑聊的。左右沒有外人,有話就直說了吧。”

皇後蹙了蹙柳眉,有些張不開口。一年來婆媳接觸不甚頻繁,卻算的上融洽和睦,只是有些話即便是對親生母親,她也想不出該怎麽說。

她想替丈夫分憂,也想讓公婆坐享清閑,可一番作為下來,卻不能如願,本打算委曲求全,委曲是委曲了,卻沒求得成全,到頭來還是讓丈夫煩惱,還要勞煩婆婆費心,真覺得自己沒用透了。

太上皇後察言觀色,問道:“是因為皇上吧?今兒是初一,你這時來,想必他是連晚膳都沒在你那吃……你也想開些,他不是沖著你,是待誰都是一樣。”

這不是今日來此的原因,卻也是皇後的心傷之一,一得婆母勸慰,心裏的委屈愈發強烈起來,皇後險一險就落了淚,忙忍住了強笑道:“母親說得哪裏話?這些我自是明白的,今日來,其實是想請母親提點管宮事宜。是媳婦無能,接手後宮事務這些時日,仍是打理得不得章法,今天竟惹得皇上看得心煩。不得已只好來求教母親了。”

太上皇後手裏捏著瓷勺,緩緩攪著碗中帶著冰碴的蓮子燕窩羹,嘆了口氣:“這一年來將宮務都交予你,一是因為太上皇這邊離不開人照看,我無力分心,二也是因為,既然由你做了皇後,宮務權柄理應交予你手,我不想做個指手畫腳的惡婆婆。如今太上皇的病有了好轉,你又開了這個口,我也不好繼續躲清閑。這樣吧,明日我便派蘇卿去坤裕宮,她深知我的處事之道,小事就由她代我幫你參謀主意,遇到大事,你再差她來與我商量便是。”

蘇卿蘇姑姑是太上皇後的心腹之一,早年就常替太上皇後處置宮務,派她出馬,是既能妥帖處事,又好保全皇後的顏面,不把太上皇後插手幫忙的痕跡做得太明顯,正是個齊全的好安排。皇後頓露喜色,起身施禮道:“那就有勞母親安排了。”

太上皇後親手拉了她歸座,輕拍著她的手溫言安慰:“我知道,你是一心想要做個好皇後,可這偌大的後宮事務繁雜,一時做不好也沒什麽,慢慢來就是。”

皇後垂頭應是:“有母親提點,想必就好得多了。”

太上皇後默了片刻,才問:“皇上最近……還是老樣子?”

皇後知道她指的什麽,臉上浮起一抹紅雲,微低了頭道:“是呢,皇上日日留宿隆熙閣,除了朔望之日來坤裕宮稍坐之外,連後宮都未踏足一步,更不必說過夜了……都是媳婦無能。”

“這如何是你所能左右的?”太上皇後深有憂色,將剛品了一口的冰點又放回炕桌上,壓了壓煩躁之情才接著說,“有些事我不說你也清楚。我與太上皇都與他隔閡了太多年,他對我這個母親也深有怨懟。其實,我何嘗不想與他緩和下來,恢覆母子天倫?只是過去這麽多年了,彼此間連話該如何說,竟都有些記不起了,有心替你勸勸他,也不知如何開口。”

皇後低著頭道:“媳婦知道。”

太上皇後喟然道:“本想著你們是少年玩伴,破格選了你進宮陪他,總是為他尋個貼心的人在身邊,哪知道,他連對你也是冷淡若此,竟絲毫不念少年時的情分。源琛這人,確實是性子太個別了些。”

最後這一句,就已將煩躁和不滿表露得很明顯了。

皇後忙解釋:“倒也不是母親想的那樣。皇上對我還是關懷有加的,這一回就是他見到我管理宮務捉襟見肘,才叫我來求助母親。只是……”

她也不知道該將這局面歸因為什麽,轉眼成婚一年多了,一年前的新婚之夜,皇帝陪她在乾元宮寬大的龍床上和衣而臥,只與她聊了些過往瑣事便睡下了,沒來碰她。她只當他是個靦腆的新郎,一時莫不開,也未當回事。

卻未想到,那已經是他們最為親近的一晚。

之後皇帝面上待她禮敬愛重,實則在她面前連外衣都再沒寬下過一回。也並非僅對她一人如此,皇帝對那幾個選秀來的嬪妃更是不加理睬,還遠不及對她親厚。他不喜歡那幾個禦妾,這她清楚,可對她呢?他又是不滿在哪裏?

他總是一副冷淡疏離的樣子,拒人以千裏,她有心探問,也尋不來機會。在外人眼裏她已經是闔宮上下與皇帝最貼心的人,只她自己知道,她一樣不了解他,走不近他。

他看起來絕不像有斷袖之癖,可就是對女人顯露不出絲毫興趣。朝中大臣以皇嗣為由勸諫過,太上皇夫婦也委婉勸說過,都只換得他冷漠以對,作風照舊。

這都一年了,今日又一次在婆母面前把話說到了這裏,皇後鼓了鼓勇氣,終於直問出口:“母親可否明示,皇上為何會如此?我究竟如何做,才能……才能讓他不再這樣下去?”

太上皇後看看她,暗中也下了個決心,才道:“源琛十五歲那年出的一檔子事,你可有耳聞?”

皇後楞了楞:“您說的,可是惹得他決定提前離京就藩的那件事?哦,我說的不是父親追封繼後,是……另一件事。”

“果然,連你在泗國公府都聽說了。”太上皇後頷首道,“這孩子從小就孤僻執拗,偏又有份傲骨,別人不喜歡他,他絕不來主動討人歡心,反而躲得遠遠的;別人把好東西分給源瑢,他從不爭,說不定還連自己那份都扔下不要了。說起來,讓他成了這樣,也有我的過失……”

思緒回溯到往昔時光,當年她剛做完月子沒幾天,便聽聞蕓藻宮的齊淑妃難產過世,皇上將沒了生母的三皇子抱給她,說是正好與剛滿月的老二做個伴。她一見那個白凈秀美的哥兒就很喜歡,決定將其好好撫養,一應用度都要與自己親子相同。

她想做個賢後,生怕被人指責她偏袒兒子,慢待了老三,遂處處留心,對老三傾註的關愛甚至多過了自己兒子。但凡兩個孩子生了齟齬,她都無一例外偏袒老三。不知不覺之間,竟似習慣成自然。

時光荏苒,兩個孩子一日日大起來,她不至於糊塗到忘了哪個才是自己親生,可總有伶俐討喜的源瑢在一旁對比著,她越來越難以對那個呆板沈悶的親兒子多生出幾分喜歡。

幾乎所有人都是一邊倒地更喜歡源瑢,但太上皇後知道,世上僅她一人不該這樣。她是源琛的生母,最沒理由偏愛源瑢而冷落他。她也曾為此自責,曾試著親近源琛,補償他些母愛,可她每每去溫言關懷,換來的卻是兒子的冷漠以對。

她漸漸明白了,這兒子既聰明又孤高,看透了她只是出於憐憫補償的意圖,就拒絕接受。

人的心理有時會有種微妙的反應,越是對一個人心懷愧疚,反而越是不喜歡那個人,甚至對其心生怨懟。

受了兒子的冷遇,她就生了一份怨懟:我是厚待了源瑢些,可你就至於就對我怨憤若此麽?我是你的生母,卻更喜歡源瑢,難道就沒你的責任?既是我想補償你都不領情,也就別怪我了。

一年年就這般僵持了下來,本是母子至親,距離卻是越拉越遠。到了如今,雙方都幾乎不知該如何交談。太上皇後對這個兒子是又愛又怕,又愧疚又怨責,承認自己的過失,都承認得不太情願。

皇後聽了她的話,聯系多年前聽聞的秘辛,依稀明白了些什麽,訝然道:“所以,那件事……”

太上皇後猛地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那事才是對他最大的一次打擊,從那以後,他難免要覺得,全天下的女子心裏愛的都是源瑢,即使被硬拉來嫁了他,心裏一樣想著源瑢。他那麽高傲,怎會情願與這樣的女子同床共枕?若非因此冷透了心,他一個皇子,又怎會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還連一房妻妾都沒?這回禦極,都是我苦苦勸他,說他父親不久於世,總該看著他成婚,他才勉強答應。”

源琛十五歲上出了那件事,她明知他受了委屈,卻選擇了無視,一個字都沒去勸他。眼睜睜看著他小小年紀就遠走他鄉去就藩,她也一樣不忍,也有著牽掛,卻另外也松了口氣。

好像兒子離開了眼前,就沒人再提醒她那些過失一樣。

她對兒子總是又愛又怕,又盼著他回來,又怕他回來。沒想到一朝丈夫重病,不但招了源琛回來,還突發奇想,將從前欲傳位於源瑢那些鋪墊全盤否定,要把皇位傳給源琛了。

她去詢問太上皇原因,一樣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接受事實,還得為源琛操心婚事。

源瑢自小養在跟前,與她的情分比源琛這親生子還要深厚,哪個兒子做皇帝,她是不那麽介意的。只是源琛做了皇帝,依舊是這般別扭行事,竟對妻妾碰都不碰,更遑論何年何月才有皇子,如何能讓她這做娘的安心?

太上皇後望著香爐上的裊裊青煙,盡力隱下心中煩悶不形於色:“我曾對太上皇說,源琛既然認定旁人心裏愛的都是源瑢,那只有傾心愛他的人,才有望走進他心裏,替他醫好那道心傷。偏生咱們所見過的女子,真就幾乎無一例外更喜歡源瑢。你說寧妃她們幾個,表面上極力想要討好源琛,那不過因為源琛是皇帝,若能得到機會讓她們在這兩人裏面任選,她們會選源琛麽?怕難說的緊吧?”

她嘆了口氣,“以你的出身,本來是不該入選進宮的。我與太上皇就是看在你當年時常與源琛一處談天,想著總算天下還有你一個,對他青眼有加,不為源瑢所動,這才違背祖制,選你為後。誰知……”

說得嚴重些,她簡直恨透了這個兒子的別扭作風。他那性子說好聽了是孤高自傲,說不好聽不就是偏狹執拗麽?若是他也能如源瑢那般懂事,事情怎會樁樁件件都落得如此尷尬難辦的地步?怎會讓她多操這麽多的閑心?

她甚至隱隱想過,皇位真不如給了源瑢,誰讓源琛處處不如人家呢?真不知太上皇怎麽想的。

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在兒媳面前多說兒子的壞話,便寬慰道:“依我看,你不妨試著讓他明白你的心意,學些少年愛侶的相處之道來待他,或許便好了。源琛他……畢竟也是個可憐孩子。”

按說被婆母勸說去邀寵,皇後該羞澀臉紅才對,此時卻見皇後臉色發白,楞了好一陣才點頭應道:“母親說的是,想來是因為我不夠熱絡,才至皇上如此。將來留意著些,或許便好了。”

太上皇後比她城府深得多了,見了她這神情就猜到另有隱情,驀地心頭一動——源琛冷落皇後,不願與之同房,原因真的僅止於心冷太久,一時暖不過來麽?

腦中翻起舊日回憶,當年幾位公卿子女一同與天家子嗣伴讀,泗國公幼女午芝凝不過十一二歲,將將接近需要避嫌的年紀,其餘幾個孩子成日尋機與源瑢攀談,這午小姐卻獨愛與源琛相處。當時太上皇便向她笑稱:難得有個姑娘與源琛投契,若非出身太高,將其討來做源琛媳婦倒是正好。

太上皇後也一直認定那個姑娘是對源琛青眼有加,今日想來,當時一眾少年男女共處,那姑娘常與源琛湊在一處交談,就真的是……更中意源琛的意思麽?

這話沒法直問出口,太上皇後只得迂回探問:“你是否曾在源琛面前露出過什麽意思,引他誤解?”

皇後沒明白:“您指什麽誤解?”

太上皇後只得點的更透些:“你想一想,可曾有什麽事會引他疑心,懷疑你其實是鐘情於源瑢的?”

皇後心頭震顫,臉上更是白的血色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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