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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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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徵笙都不常看見采蘩。帶著品秋和阿彩把府裏收拾了個遍,她就跑到總號去查賬,和語墨一同到遠香堂聽評彈,或者在顧老先生那裏一坐就是幾個時辰,說是要多學一些經商之道。就連晚上,她也等到徵笙睡著了才悄悄回房……徵笙愈發覺得,她其實並不非要做些什麽,只是為了躲著自己。但個中原因,采蘩卻沒同任何人說起過。

徵笙明裏暗裏問過不少次,但采蘩都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他不懂得怎樣去勸慰,更不願意逼迫,於是只能把懲罰都加在自己身上。白天不斷找事情做,讓自己忙到無從想起別的事情,幾乎將商號上上下下的人們該做的事情都自己一並做了;晚上更不願回到空蕩的屋子,只去找鼎之喝酒,有時甚至獨斟獨飲,挨過半夜。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樣子,孤獨,寒冷,沒有誰可以相信,沒有哪裏可以成為依靠。

采蘩眼看著徵笙每一天不停折磨著自己,臉色一天天變得蒼白,像上回大病之後一般的憔悴,心中也不住地疼著。但每一回當見到徵笙買醉而歸時,韓初玥上去照顧的樣子,想到之前聽到的流言蜚語,她就沒有半點勇氣靠近自己的丈夫,覺得兩個人即使住在一起、分享著一種生活,中間也已經築起了一道看不到頂的高墻,無從跨越。旁人問起她關於這一切的問題,她想要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更害怕讓別人知曉了,自己和徵笙連表面上的夫妻也難再做下去。

語墨知道,結束這一切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藏在所有這一切的原因。雖然在采蘩那裏問不出什麽,但瞧見這幾日韓初玥對徵笙殷勤的態度,她也大概猜出了所以然。同鼎之商量了一番後,兩人決定先由這個方向查一查,說不定就能找出真相。語墨表面並不表現出什麽,仍舊每天陪采蘩,偶爾到徵笙、鼎之那裏去,暗地裏卻叫品秋和阿彩去探查幾天前韓初玥是否有過什麽反常的行為。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盤問過後,一個家丁終於說到,幾天前韓小姐曾到小少爺同小少夫人的房裏去,沒有進屋,和小少夫人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就走了,走的時候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知道了這些,語墨已經大約猜出采蘩的心結從何而來。自己在風月之地摸爬滾打多年,認識韓初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種使絆子、制造誤會的小伎倆,自然不消幾眼就可以看透,但采蘩卻不同:她從小到大生活在幹凈、單純的環境中,爹娘恩愛、家庭和睦,待人又是一顆心全撲進去,從來只見到別人的好,沒什麽防人之心,哪裏會曉得像韓初玥這樣出身低微的宅院女子覆雜的心思。當初徵笙說的的確不錯,這個丫頭看上去聰穎,這些事情上卻是一竅不通的。

語墨即刻就把事情的原委,還有自己的猜測同鼎之說過。鼎之立刻想要同徵笙去講,語墨卻認為,還是把采蘩開導好了,讓兩個人自己去解決。鼎之細聽之下也覺得有道理,便照舊把徵笙瞞住了。

傍晚,采蘩一從外面回來,語墨便把她找到了自己那裏,開誠布公地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同采蘩敘述了一遍,問她是不是因為這個而疏遠徵笙。

采蘩聽罷,什麽也不說,哭了起來。這樣一來,語墨也算明白了她的心思,暗自松了一口氣,問道:

“那麽,她究竟同你講了什麽呢?”

“她說徵笙……其實是喜歡她的,只因為不願意讓我太丟面子,才不和我挑明。她說我應該忍,應該把徵笙讓給她,還說、還說……”

“這樣的話你竟也信了?為什麽不當面問他呢?”語墨哭笑不得地打斷道。

“我害怕。我害怕這一切都是真的,害怕問了,就連夫妻也做不成了。”

“你既如此在意他,做什麽不相信他也是這般在意你的呢?你們成親也有將近一年了,這中間發生的事,難道還不能證明他對你的心麽?”

“我知道徵笙對我好,我也一直認為他是在乎我的。可他從不對誰完全敞開心扉,連我也一樣,這讓我怎麽去確定,我所看到的就是真正的他呢?”

“那麽你就更應該去問他。我不曉得在你面前他究竟是什麽樣子,但我相信他絕不會對你有所隱瞞,更不會辜負你。你也應該有這樣的信心的。”

采蘩低著頭,不說話。

語墨繼續道:“韓初玥這個人,我從一開始便提醒過你要提防。她的出身與你不同,對她來講,這世上所有想要的東西都須靠爭,所以會不擇手段。說來也是你太好騙,才一回便在你同徵笙之間造出了這樣大的矛盾。”

“可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采蘩固執道。

“我了解徵笙,他不會……”

“你不了解他,我們都不了解他!有時候和他在一起,我總是覺得沒有著落,好像未來的每一分鐘會怎麽樣,都是看他的心思,他想好就好了,不想好就瀟灑地走了,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到底要怎樣和他平平常常地過日子。姐姐,這樣的感覺你能明白嗎?”采蘩帶著哭腔,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不僅□□自己心裏,也□□語墨心裏。

顧徵笙是一個覆雜的男人。語墨從最初認識他起,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她嘴上不說,心裏卻知道,采蘩說的感覺,也是這麽多年面對徵笙,她自己心中有的感覺。所以從愛慕,到妄念,再到朋友一般的關心,語墨知道,自己只是在節節敗退,退出徵笙的生活,因為害怕面對更多的傷痛。

現在,采蘩就在走著她從前走過的路,不一樣的是,采蘩比自己陷得更深,所以她更像撲火的飛蛾,不管在身份上,還是感情上,她都無路可退。忽然之間,語墨再也找不到話去安慰面前這個哭得梨花帶淚的丫頭,更多地,她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憫感。

“我去替你問。不論結果如何,總好過自己傷神。”鬼使神差地,語墨對采蘩說著,大步走出了屋子。

采蘩甚至來不及攔住她,追到門口,只有濃得如墨的夜色。

語墨推門走進徵笙的書房時,看到他已酩酊大醉,臉上卻沒有半點血色,連同嘴唇也蒼白得近乎透明。旁邊的鼎之試圖截下他手中的酒杯,卻只是徒勞,看語墨進來,也只得投來無可奈何的眼神。

一股無名火竄上語墨的心頭,她二話不說,搶了一步過去奪下桌上的酒壇,狠狠摔在地上。兩個人同時一震,看向語墨,徵笙的眼睛有些失焦,原本深邃的雙眸現在只剩下難以名狀的戾氣和冷漠。

“發什麽瘋?”徵笙不耐煩道。

“這句話應是我問你的!這麽多天,你竟能對采蘩視而不見麽?只會在這裏喝酒,都不願去問一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嗎?”

“我問?”徵笙的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有什麽好問?反正我的父親,母親,妻子,還有你們,”徵笙指著語墨,眼神淩厲,“終究都要走的。我竟還奢望她是那個願意不離不棄的人,可笑。”

“顧徵笙,你但凡有那麽一點良心,都不該說出這些話。你曉得那個韓初玥同她說了什麽,才讓她變成現在這樣麽?她若不是那個願意不離不棄的人,早已經走了千萬回!”

徵笙和鼎之皆是一驚。徵笙仿佛終於回了神,沈聲問道:

“你說誰?”

語墨冰冷道:

“你現在曉得問了。”

“韓初玥究竟同采蘩講了什麽?”徵笙的聲音中連最後一點波瀾也消失了,如同風暴之前靜寂的海面。

“她要采蘩成全你同她。”語墨的語氣中盡是諷刺。

“荒唐!這樣的事情,采蘩她為何不同我講?”徵笙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在酒杯上,陶瓷碎了一地,劃破他的手。

“這句話你應該問問你自己。”

鼎之看出語墨眼中的悲涼,他知道,這不僅是為采蘩,也是為她苦守的青春。

徵笙一言不發,走出了房間,走進黯淡的夜色中,留下怒氣、怨氣、酒氣回蕩在房間裏。

采蘩想象了一萬種可能性。也許從今天晚上開始,徵笙就不再是她枕畔那個人,不再是她堅實的依靠,不再是她隨時都可以看見、都可以想念的那英俊身影。被巨大的不知名的感情包裹著,恍惚之間,她卻看見自己為之喜憂的那個人堪堪走進了房間,清冽而熟悉的味道裹挾著酒氣,闖入她的鼻息,挺拔的身姿強硬而深刻地烙在她的眼底。

腕間一疼,回過神時,采蘩發現自己已被徵笙拽了起來,壓在墻上,背貼著冰涼的墻面,提醒她一切正真實地發生著。

徵笙沈默地吻住采蘩的唇,采蘩可以嘗到他壓抑著的狂怒,還有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血腥味。這個吻就同以往的每一個吻一樣深切,卻有采蘩所不熟悉的侵略性,好像面前的男人再也不在意會不會傷了她,只是報覆一般地重覆著單調的動作。采蘩的心被害怕和氣憤輪番控制,她掙紮著別過臉,卻一次又一次被徵笙重新控制在一個狹窄的空間之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徵笙的一只手狠狠捏著自己的肩,用挫骨揚灰的力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擋住她的去路,那曾經為她撐起天空的臂膀,如今正用盡全力打破兩個人之間那堵高墻。兩個人的呼吸就在彼此耳畔回響著,采蘩站在沈淪的邊緣,但本能告訴她,現在掙脫才是正確的選擇。

終於,她用另一只手推開他,逃離那熟悉而陌生的溫度——其實采蘩早已無法從徵笙的唇畔感受到任何溫度——他是冰冷的。

“為何不說?為何不同我講究竟發生了什麽?”徵笙終於說話了,語氣很低,責備的話語中卻含著深深的自責。

“我怕你會……”采蘩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如何能夠拋下你?我甚至無法真正離開你哪怕一天……我為何不問你一句!”徵笙的聲音漸漸變小,喘息卻漸漸重起來。他感到胸口如同被什麽東西堵住一般,壓得人難受,他不知應該怎樣排解這種不適,只能徒勞地將拳頭狠狠捶在墻上,白色的墻面染上殷紅。

“徵笙……你不要這樣。”采蘩推開徵笙的手變得溫柔,慢慢摟上他的肩,安撫一般地輕拍著。

一切都已了然。這一刻,采蘩忽然開始痛恨起自己的怯懦和天真——為了這怯懦和天真,他們都忍受了太久毫無必要的痛苦。這個想法占據了采蘩的心,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徵笙也漸漸冷靜下來,放開枷鎖般將采蘩釘在墻上的手,替她擦去眼淚,卻留下血跡在她白皙的臉上。兩人都無暇顧及。

“對不起。我早該問你的。讓你如此痛苦,是我不好。”一絲久違溫柔在徵笙的話裏慢慢生長起來。

采蘩的心裏此刻充滿了感動和欣喜,伸手緊緊擁住徵笙,把臉埋進他堅實的胸膛。

“我以後不會這麽傻了。”采蘩小聲說著。

“好,日後我監督你……”

徵笙的聲音越來越小,身形晃了晃。他忽然感到渾身傳來刺痛,在沈入完全的黑暗前,他只記得自己推開了還在抽泣的采蘩,看見采蘩慌張的眼神。

徵笙舊病覆發,請來的大夫說,是長期積勞積郁所致。好在此次的病雖來勢洶湧,卻並沒什麽大礙,只要調整心情,好生休息一段時間就能夠痊愈了。

但即使如此,采蘩依然深深自責起來,以致徵笙剛從昏睡中醒來,便看到她哭得梨花帶淚的樣子,還以為又讓誰給欺負了。

好在這一次,兩個人已然冰釋前嫌,徵笙沒用幾句話就將妻子哄好了。還打趣說全靠了這病,才讓她這樣輕易原諒了自己。一切終於回到正軌,鬧劇至此畫下了句號。

臨近正午的陽光柔和地灑進房間裏。徵笙知道因為自己的事情,采蘩從頭晚開始就一直沒有好好休息,便也不顧別的,遣退了下人,硬拉著采蘩和自己躺一躺。

重新回到徵笙身畔,中間沒有了那看不見的鴻溝,采蘩只嫌相守的時間不夠長,即使肩並肩躺著,也一刻不放地拉著徵笙的手。

就這樣安靜地待了一陣子,徵笙開口道:

“采蘩,我這個人脾氣不算好,許多習慣從小養成,一時之間也難改,更不曉得該如何讓你時時開心。但你如何生我的氣也好,定要記得,我絕不會負你。”

采蘩發自內心地笑起來,側身望著徵笙好看的輪廓道:

“其實你不用解釋的。那天語墨姐跟我說完,我就已經明白了。倒是我這麽蠢,你以後可要多多擔待呀。”

“嗯,你也曉得自己蠢了。”徵笙也側過身,與采蘩面對面,伸手在她額頭輕輕敲了一下。

“姐姐說了,我這是天真。”采蘩玩笑道。

“腦子全用在旁的地方,我看不是天真。”徵笙的唇角微微上揚。

采蘩故意做出嗔怪的樣子。

“不過,韓初玥有膽量做這樣的事情,恐怕後面還有更深的原因,接下來要好好查一查。”徵笙正色道。

“你就讓我幫你吧,這件事情也不能總變成我們兩個人心裏的刺。”采蘩抓住機會,再次要求道。

“放心,今後凡事都不再瞞你了。”徵笙溫和道。

“你上次就是這麽說的。”采蘩不滿意。

“我這個毛病已養成多年,改起來也需要時間的。”

“嗯,那以後我就好好提醒你,不和你吵架了。”

“你曉得就好。那現在可以同我說,爹娘與陳仲林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淵源了罷?”

“你怎麽知道我說的不是真的?”采蘩驚訝道。

“這樣明顯,難道你以為你瞞得住?”

“哎,我呢,一世英名就栽在你手上了,”采蘩玩笑了一句,繼續道,“其實陳仲林當年想娶我娘的,還為了她做過生意,可是後來賠了錢、我娘也跟了我爹,他這才去了北方。”

“那麽這一回,他從一開始就盯住你,恐怕也別有居心。這件事情你就……”

“又想讓我不管?才剛說好,你又來了!”采蘩打斷道。

徵笙楞了楞,笑著改口道:

“好罷,我們暫且將此事放一邊,他若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我們也靜觀其變。”

“好呀,聽你的。那你這段時間又在煩心什麽呢?”采蘩關心地問道。

“我猜測,三舅、四舅同陳仲林也許達成了某種合作,現下他們又用韓初玥做文章,事情也許不簡單。”

“你是說,韓初玥是他們的棋子?那為什麽明明要嫁給顧淮安的,又反過來拆散我們兩個?”采蘩不解。

“貪心不足。本想通過這樁姻親聯合大舅,看到我在顧家更有分量,便想拉攏我。”

“你真的覺得他們幹得出這種事?畢竟都是一家人。”

“他們何曾將我們當一家人?上回的事情,你也是曉得的。”

“想不到居然還有這種心思。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呢?”

“現在摸不準他們要做什麽,我也還沒有萬全之策。”

“其實計策不一定要萬全。我們不妨先讓他們嘗點兒甜頭,這樣才有可能看清他們的布局嘛。”采蘩分析道。

“嗯,我也正有此意。看來,你在這方面倒一點也不天真。”

“顧徵笙!你少打趣我。”采蘩笑嗔。

“不過,無論他們用怎樣的招,我們必然要面對一場危機了,要有所準備。”

“舍不下孩子套不到狼,有你,有阿公,顧家沒問題的。”采蘩輕松道。

“嗯,還有你。”徵笙說著,把采蘩攬到了懷裏。

清冷了很久顧府終於漸漸展露出活力。

韓初玥計謀敗露的事情很快便傳到了陳仲林那裏。顧鼎明憑著多年對徵笙的了解,知道前前後後幾件事情下來,他恐怕已經多少能猜出自己、老四還有陳仲林之間的關系,也猜到為了摸清這層狀況,徵笙必然要等著他們出招,於是建議總督當機立斷,把準備好的牌打出去,這樣既可以漸漸展開計劃,還有機會引徵笙往他們想要的方向探尋,利用浮出水面的關系,來做後面的事情。

陳仲林雖然不太讚同這樣武斷的做法,但考慮到顧家的狀況自己並不那麽清楚,權衡之下也只得按照鼎明的建議來做。

沒過半月,吳縣市面上忽然多出了許多零散的綢緞莊,沒有一個大頭在後面,貨源也是分散各地,幾乎摸不出什麽規律。這些綢緞雖然做工不如顧氏精良,但價格低廉,花樣也還看得過去,不多久就在市場立住了腳。有一些商家甚至開始販賣洋紗洋布,替代吳縣先前手織的布匹。顧氏從來不擅長做絲綢之外的布料生意,市場雖在顧家手上,實際經營的卻是散戶。如今洋紗一進來,手織布就賣不動了,散戶紛紛改變路子的同時,也逐漸對顧氏離心,投靠到有洋紗貨源的商家底下,形成一個個無關聯的小團體。

事情的發展出乎徵笙和采蘩的預料。顧老先生預感到此次事情兇險,也在後面更多出力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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