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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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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終於還是往徵笙所擔心的方向發展著。

采蘩一大早就帶著阿彩要出門,至於到哪裏,做什麽,卻一個字也不提。往日一進門就能看見的人,如今放眼整個府邸也沒有她的身影,徵笙感到心裏空空的,想找些東西填補,卻好像什麽都不合適。而礙於府中最近住了許多不熟悉的人,心中的一萬分不舒服,也只能生生壓抑下去,不表露絲毫。

徵笙將整個上午花在書房,把商號的大小事情一一安排妥當,臨近中午的時候,顧老先生那邊就差人過來請他去說話了。

徵笙正愁沒有事情轉移註意,這下倒正合了他的心意,於是放下手中的賬冊,一刻也不耽擱去了外公那裏。

徵笙才一到,顧老先生便將一封拜貼遞過去。才剛見到封面,徵笙心裏便有些底了,一面翻開,一面問道:

“這是陳仲林那裏送過來的?”

“嗯,”顧老先生嘆了口氣,撫了撫胡須道,“說下午要登門拜訪。不曉得又要作甚麽。”

徵笙想了想,道:

“上回邀我去陳府,說的大約是想同我們合作,除了絲綢,還有米、棉一應商品。”

“看來,這個小赤佬怕對我們的底細還是蠻清楚的。今早你四舅舅也在我這裏講過他的好話。”

“四舅舅怎麽又同他扯上關系了?”徵笙心中納悶了一刻,忽然想到昨天韓初玥對自己講的事情,心中漸漸有些明白起來。

“他就曉得投機那一套,怕也覺得那裏有利可圖。”顧老先生的語氣中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那麽陳仲林,阿公見是不見呢?”

“不妨會會。我同他講來用午飯,這一刻怕要到了。”

“那麽我同阿公一起罷。”

“也好,”顧老先生頷首答應,想了想又道,“最近……同采蘩鬧矛盾了?”

問到痛處,徵笙心中難以名狀的覆雜情緒又一次強烈起來,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只好點點頭表示確有其事。

“這幾月來,你們可鬧了不少。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願不願同阿公講一講?”顧老先生一面說,一面示意徵笙在對過坐下。

徵笙聽話地落了座,簡單道:

“也沒有什麽。只不過說我事事不要她幫忙,有些賭氣。”

“唔,原來還是為了這個。”顧老先生了然地笑了笑。

“其實我也曉得她有這個心,更有這個能力,只是……”

“只是舍不得?”顧老先生反問道。

“嗯。”徵笙的神情有些無奈。

“阿笙啊,夫妻之間,能共患難也是一種本事。多想想她願要什麽,不願要什麽,多了解她罷。”

“是,孩兒記下了。”

徵笙話音未落,外面家丁便來通傳說陳仲林已經在正廳候著了。顧老先生於是遣人去叫老四家,順便瞧一瞧采蘩回來了沒有,自己則領著徵笙先到正廳去了。

陳仲林在廳裏等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便聽到外面傳來聲音道:

“久聞陳總督大名,今日賞光前來,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

總督循著聲看去,見一前一後進來的正是顧老先生和顧徵笙二人,於是起身作揖道:

“老先生哪裏的話,是在下早應該拜訪的。”

顧老先生不再接話,示意陳仲林坐下,自己則坐到了正左側的椅子上,徵笙在他下首,與陳仲林相對。

等三人都坐定,下人將茶換了一輪,顧老先生才拱手道:

“上一回總督大人在酒樓擺宴,老朽實在經歷有限,未能過去,還望多多諒解啊!”

“能見到顧小公子,在下已經十分榮幸了,怎好再勞您親自過去。”

陳仲林的語氣頗有討好的意思。顧老先生卻並不買賬,笑著擺了擺手,就單刀直入道:

“不知總督大人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也沒別的什麽。只是上一回跟貴公子說過關於合作的事情,想看看老先生的意思。”

“哦?難道徵笙上一回未同大人講過,我們顧氏不與官家做生意麽?”顧老先生故意做出訝異的樣子。

“說是說過,只是這一次我的生意還有點兒不同,可能之前沒有跟貴公子講清楚,今天就特意再來提一提。”

“原來是這樣,”顧老先生並不急著表態,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茶,接著道,“那麽總督大人不妨講一講,有什麽不同?”

陳仲林有意壓低聲音道:

“其實這一次我是為了整個吳縣的百姓,來和顧氏談合作的。您也看到了,從前年大頭死到現在,這世道是越來越亂。說不定哪一天,什麽皖系的、直系的就打到這裏來了,到那個時候,要是單靠您這樣民營的商號,再有實力,也沒門道救大家啊!”

“那麽,總督大人這裏是有門路了?”

見顧老先生似乎很有興致的樣子,陳仲林心下一喜,道:

“實不相瞞,我在北平時有幾個相交不錯的商人朋友,有做洋布洋紗的,也有做糧食的,東西抽一部分過來賣也不是難事。若老先生想做了,您出市場,我出貨,一定能成!”

“若按你講的讓洋紗洋布進來了,顧氏綢緞莊的生意又如何呢?”

“這個您大可放心。那些東西都是做普通百姓的生意,您這上等的綢緞該怎樣賣還怎樣賣,當然,您若覺得現在這盤子不夠大了,我也可以替您往外面找銷路,價格嘛……當然低不了。”

顧老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

“不曉得總督大人同朋友們說時,是否也是這套話?”

陳仲林一震,心道這個老東西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毒辣幾分,面上忙賠笑道:

“怎麽敢,怎麽敢!老先生須知道,我和你做生意,那是十二萬分的真心啊,”說著便從衣服內袋掏出一方沈甸甸地包了些東西的帕子,起身放到顧老先生手邊的茶幾上,繼續道,“您瞧瞧,若是這買賣能成,這些算我替自己,還有我那些朋友,拜個堂口的。”

顧老先生撩開帕子一瞧,見是五根堆疊著的小黃魚,便推到一邊正色道說:

“總督大人這是作甚麽?我顧家是正經生意人,何來拜堂口一說?這些您且拿回去罷,不然真真要折殺老朽了。”

“老先生別生氣嘛,這也就是聊表誠意,不在話下。”

顧老先生不再看桌上的金條,呷了口茶,又道

“老朽還有一事相問。總督大人在北平既有這般好的生意,何必到吳縣來做散財童子呢?”

“先生此言差矣。實不相瞞,我雖然長期在北方過日子,但說到底還是這裏的人,靠這方水土養大的,這等恩情怎能不報呢?”陳仲林振振有詞地說著,還將手朝天拱了拱。

“唔……那麽大人也是有心了。”

正說著,下人便帶顧鼎麟一家人,並一個韓初玥一起進來了。徵笙忙看了看,見還是沒有采蘩的身影,心中不免失望。

顧鼎麟帶著一群女眷行了禮,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秋澄偷偷向陳仲林望過去,恰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臉上一紅連到了耳根。

顧老先生來回打量了一番,嚴肅道:

“叫吃個飯,竟花了這樣久,也好意思讓客人等著!”

站著的一群人沒一個敢吱聲。

顧老先生重重嘆了口氣,又問垂首站在門口的家丁道:

“小夫人呢?不是要你去請了?”

“回老爺,孫少奶奶未回來過,小的問過房裏的品秋了。”

“罷了。你下去讓他們準備午飯罷。”

眾人又坐下來寒暄了幾句,下面的人便來回話說飯已經好了,於是大家一同到飯廳去。落座時,鼎麟同夫人略施小計,讓初玥頂了采蘩的位子,坐到徵笙旁邊。這樣一來一去,徵笙心中又多明白了幾分,因為有這一層,想到采蘩時,心緒便更加覆雜起來。

人人懷著心事,一頓午飯吃得頗為辛苦。最後送陳仲林走時,顧老先生硬將那五條小黃魚還了去,雖說著生意的事情可以再考慮考慮,但總督心裏知道,合作這檔子事情是成不了了。

采蘩一早領著阿彩出門,本來只是單純同徵笙賭著氣。漫無目的地在平江路逛了許久,又到遠香堂聽了一場評彈,氣慢慢平了下來,東想西想之下,便想起了上一回拜訪陳仲林時,他對自己頗為奇怪的態度,於是立刻想要去問問陸家二老,但心裏又覺得,再為徵笙操心很是丟面子。不免有些矛盾起來。

阿彩看出小姐有些坐不住了,便關心了幾句,曉得是在為了姑爺和顧家的事情擔憂,暗地裏松了口氣,忙勸著她回去問一問。采蘩本也不是不顧大局的人,雖然頭天撞見徵笙同韓初玥走在一處有說有笑的,現在想來還有心結,但一考慮到徵笙甚至整個顧家可能因為自己而陷入麻煩之中,再被阿彩一幫腔,便一路往娘家去了。

陸先生為德豐的事情正出差,家裏只有陸夫人在。采蘩本以為從母親這邊也許問不到什麽東西了,不想唐慧聽完采蘩的敘述,臉上憂心的神色愈發明顯起來,沈吟了片刻,便對采蘩說起二十多年前的諸多淵源。

原來陳仲林與如今的陸夫人唐慧本是挺要好的朋友。兩人在同一條弄堂裏長大,那時陳仲林雖沒有什麽本事,卻一心要娶唐慧為妻。唐慧是個聰穎的女子,因為家中條件不錯,家教也頗為開化,所以一直在學堂念書,念著念著就遇到了如今的陸先生陸成談。

多年前的陸成談正值當年,意氣風發,瀟灑俊逸,更有一身的才學未及施展,算是頗有前途的青年。唐慧與他相識不久便相愛了,而青梅竹馬的陳仲林則被遺忘在了往事之中。

一年後,唐慧和陸成談就訂了婚,並一起留洋法國。陳仲林計劃著在這幾年中做出一番事業,覺得這樣興許能讓唐慧回心轉意,重新回到他的身邊。最初時,這個計劃進行得蠻順利,可就在二人從法國回來那一年,陳仲林的生意卻受到重創,急需一筆資金補救,無奈之下只得去求唐慧的父親資助。而剛剛留學歸來的陸成談也恰在此時準備著手建立自己的票號,同樣需要唐家一筆財產。唐父一向看中成談,更曉得女兒的心思,權衡之下便將錢盡數給了陸先生。就這樣,陳仲林的生意漸漸氣絕,而陸成談的票號卻蓬勃發展,改組之後更冠上“德豐銀行”的洋頭銜,與此同時,陸成談也在陸、唐兩家的促成下順利與唐慧完婚。

這一系列事情,可謂一家歡喜一家愁。陳仲林賠了老底,更輸了佳人,落魄之下不告而別,北上謀生去了。

唐慧雖知道這件事裏本沒有孰對孰錯,可心中究竟還是對陳仲林抱有歉意。這一次他時隔多年重回故地,卻立刻盯住了自己的女兒,更讓唐慧感到不安起來。

采蘩聽完敘述,心裏大概有了底,雖還沒有好的辦法,但也只能先勸住母親,省得她再急出多的事。

用過午飯,采蘩就辭別了母親,帶著阿彩逛到街上,心裏毫無目的地盤算著陳家和陸家的雜事,企圖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卻忽然間意識到,原來在成親以後的這將近一年的時間中,自己已經如此依賴徵笙: 沒有他的鼓勵,自己很難找到果決的勇氣; 沒有他的引導,自己好像也缺少了快刀斬亂麻的條理和魄力。她知道這不是什麽壞事,畢竟從前的自己之所以果敢,之所以大膽,純粹是因為初生牛犢不怕虎,可現在不一樣了,她明白自己的每一個決定都會牽連身邊的許多人,更知道事情環環相扣,一步也不可以選錯。她知道自己成長了,但更知道自己尚未成熟的那個部分,全靠徵笙替自己彌補。這一刻,她甚至想拋開所有的不愉快,去同徵笙言和,讓他幫助自己解決問題,但越是這樣,在想到自己深深在乎和倚仗的人也許已經不在看重自己時,采蘩心中便越不是滋味了。

又在外面徘徊了一陣,采蘩才回到顧府。去向顧老先生請完安,她便直奔徵笙的書房去了: 遇到煩心事時,徵笙一定是躲在書房裏,找無數事情給自己做——這個習慣采蘩十分清楚。

果然,甫一推門進去,采蘩就見到了蹙著眉正翻書的,自己的丈夫。

才剛不愉快了一天,如今這樣看著他,卻仿佛已隔了一年未見。尷尬、想念、委屈,諸多情緒朝采蘩湧過來,映到外面,卻變成單調的,指節敲擊門框的聲音。

徵笙的思緒被敲門聲從書裏拉回來,擡頭看到采蘩站在門口,帶著小鹿一般有些無措的神色,不知為什麽,心裏仿佛有一塊石頭落了地。

“何時回來的?”徵笙壓制住自己的情感,沈穩地問道。

“剛到,去給阿公請了個安。徵笙……”采蘩欲言又止。

“怎麽了?”依然是那個久違的溫和聲音。

“我、我有事情想和你說。你……方便嗎,現在?”

“嗯,你到屋裏等我罷。我將這邊收個尾就過去。”

“好。”聽著這樣令人安心的平常對話,采蘩心中漸漸明亮起來,語氣也跟著變得輕松。

轉身帶過門,采蘩幾乎是小跑著回了房間。書房邊上空屋子的門在她出來時被從裏面掩上,她並沒有註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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