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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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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墨引著采蘩一路往外走,走下閣樓,向對過的天井一路去了。除夕的晚間格外冷了起來,沒有下雪,但之前飄下的一片亮白依舊覆在萬物之上,為燈紅柳綠的氣氛添出幾分安詳,竟仿佛是憑空隔出了另一個世界一般。兩人左彎右拐地走過一個個細小的岔路,采蘩已有些弄不清路了,語墨卻似乎很有目的性地走著,仿佛對此處十分熟悉。看著語墨謹慎有加的樣子,采蘩開始暗自猜測,今日究竟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她這般折騰。就這樣沈默地、一前一後地走過了不知多少段路,語墨終於止住步子,停在這段回廊盡頭處。兩邊雕花的欄桿以及頭頂青磚壘砌的廊頂在這裏戛然而止。廊檐處仿佛十分用心地雕了些紋飾,但掩在雪中也看不明是什麽了。回廊外面有一株合抱粗的文旦樹,樹幹直直立著,枝椏在上面散開,看得出已十分茂盛了,但讓白色點綴一番,便顯得有些貧瘠。樹下不遠的地方有一張老舊的琴桌,看上去已經棄置了一段時間,表面有些斑駁,下頭未套著椅子,興許是很久沒人在這裏聽琴賞樂的緣故。琴桌周圍有挺大的空地,若有一把古琴,一位佳人,想來也能吸引到滿座的喝彩了。但不知是因為這琴桌,還是這郁郁的冬天,園子裏盡是一副破敗的景象。然而就是這破敗的景象,卻讓采蘩有些沒來由地入迷起來,只上下看著,也忘了去問語墨的來意。

不知是不是同樣沈在這冬夜的景色裏,語墨也盯著這園子看了許久。不知時間溜去了多少,才如同放下了什麽一般吐了口氣,輕輕道:“你能想象這裏一派繁華時候的樣子麽?”

采蘩回了回神,點頭道:“一定是見之難忘。”

“更難忘的,是坐在那裏奏完一首曲子,擡頭看到有一個人,同你會心一笑。”語墨仿佛去到了某一段回憶之中,聲音有些迷離,背向著采蘩,不知眼神定定地瞧著哪裏。

“那就會是伯牙和子期的情誼了。”

“我同公子……就是你的夫君,便是在這裏相識的。”

冷不丁聽到這一句,采蘩的心緊了緊:難道繞山繞水,她是打算就此與自己宣戰了?不敢掉下半分心,采蘩肅然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做什麽還念念不忘呢?”

語墨對采蘩的警惕不以為意,兀自道:“那是五六年前了,我還是這裏一個小小的歌女,因著不願做那種生意,唱了許久也名不見經傳。那時公子也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裝大人的模樣到我這裏聽曲,卻已然明白我心中所想,同我就這麽成了知己。後來更是請鼎之少爺將我弄進了迎仙樓——也許在小少夫人眼中,這些都是不入流的地方,但在我,那裏已經是萬分好的人間天堂了。”語墨的敘述裏帶著獨特的色彩,不知是來自她的嗓音,還是婉轉的腔調,采蘩聽著漸漸入了境,不忍打斷。

“我長了公子五歲,”講完這一句,語墨突然停了停,唇角俏皮地勾起來,仿佛能感到采蘩訝異的眼神一般,綻出一個理解的笑容,繼續道,“許是在這世上摔打得多了,我從未有過什麽非分的念想,對公子……也只是彼此相知相惜的情誼。自然不能否認,我雖未曾想過要嫁與他,卻也私心地期望過他一生都流連花叢,這樣他的心中大概還能時時替我留上一個位子。”

聽著語墨漸漸把話引向正題,采蘩卻忽然有些不明白她真正的意圖了,於是也不貿然插話,由她繼續說下去。

“但講來講去,我始終是願意他有真正的人生的。所以盡管初聽他成親的消息時有些抗拒,見過你之後,也倒漸漸覺得,你便是能替他打開一方天地的人了。”

說著,語墨便微微轉頭看向采蘩,卻見她皺著眉,顯出不確定的樣子,方又補充道:“其實我講這些,不過是為了讓小少夫人莫再時時防著我,我不是那種喜歡橫刀奪愛的人。”

聽到這話,采蘩的心裏莫名有些愧然,習慣性地逞強道:“語墨姑娘這樣說,倒把我揣測得有些小氣了。”

語墨並不點破采蘩孩子氣的辯解,笑道:“我本不是這般愛費口舌的人,全因著小少夫人純良的性子令我頗為歡喜,願同小少夫人交一個朋友,語墨所求,僅此而已。”

采蘩也是明白人,話說到這裏,其中一二已經了然。弄明白語墨的來意,采蘩自然也就卸下了心防。雖說時下也無法變得親近,但心中無名的抵觸是的確消弭了。一時之間沒找到合適的詞措回答,便笑著點了點頭。

見采蘩不說話,語墨接著道:“如此,我就當小少夫人是默許了。那麽……作為朋友,語墨有句話要提醒著小少夫人。”

“什麽話?你說。”采蘩爽快道。

“小少夫人要防的另有其人。顧家的一幹人等,您也是見過的了,至於其中孰正孰邪……還願小少夫人萬萬莫隨著感情評判了去,多想一想畢竟是沒錯的。”

語墨的話說得很隱晦,但聯系著端午家宴時的事情,采蘩也就猜出十之□□了。

“姑娘說的是韓……”

“小少夫人自己清楚就好。”語墨適時打斷道。

“她怎麽會……”想到初玥大方直爽的樣子,采蘩仍有些不能接受。

“有些事情,小少夫人興許還不懂,今後就會知道的,”語墨邊講邊轉過身,淡淡道,“回去罷,公子該擔心您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改變了看法,采蘩突然開始覺得,語墨同其他的河房女並不相同,的確會是值得依靠的朋友。

回去的路程仿佛短了許多,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向積雪深處的閣樓走去。

卻說兩人半晌前才出了門,宴會廳中已是另一番景象。

廳子中架空的二樓雅座本是封了起來的,意思是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如今堵著路的錦條早已不知去向,一陣響動傳來,卻是一個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帶著一群人由二樓下來了。

中年男子的身形已略略發福,紅光滿面。臉上層疊的脂肪將本就不大的眼睛擠成了細不可見的兩條縫。口鼻肥大,若今日有一個瞧面相的人在廳裏,定然又要將他誇上幾句易升官、易發財之類的吉祥話。頭頂的頭發似乎已經有了這個年齡的男子常見的脫落。男人端著一個西式的高腳酒杯,裏面淺淺的一汪紅色不安地隨著步伐晃動著,仿佛下一秒便要越出那玻璃的禁錮,緊緊依附道那寬大的白色西服襯衫上。男人並不在意手中的酒,只顧朝著一樓的眾人投來充滿風度而又平易近人的微笑,甚至向對著自己行“註目禮”的人們頻頻招手,真就像元首閱兵一般有架子。

後面跟著的人之中,便有徵笙的二舅舅顧鼎之。鼎之穿著筆挺的灰色中山裝,英氣的臉上此時看不到什麽情緒,同方才對著語墨手足無措的模樣有著天壤之別。

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走下樓梯,走到宴會廳正中的位置,享受夠眾人的矚目後,才清了清嗓,和氣而不失身份地發言道:“諸位,鄙人陳仲林,翻了年便是我們吳縣新人的總督了。今日諸位賞光小宴,在下深感榮幸。在下是個粗人,說的話未免簡陋了些,為了不掃諸位雅興,在此也不多言。只澄清一點:連日來,對於在下的風評著實有些負面,在下是不曉得、也不願曉得是哪一位在這後面做指使了。若此人今日也在宴上,還望他今後能替在下留三分薄面。至於那些商政改革的謠言,諸位皆是明白人,聽聽也就罷了,是在無須記掛在心。在下雖位居所謂高職,心中卻以著服務天下為己任,無利於諸位之事,仲林寧死也是不願幹的。”話講到這裏,陳仲林自然地頓了頓,全場停留在安靜的狀態之中,旋即便爆發出一陣掌聲,不知從哪裏起來的,又仿佛是所有人同時意識到了什麽,自發拍起來的——這些都未可知。

陳仲林見達到了目的,也不拖沓,繼續道:“今日邀諸位飲宴,目的只有一個:便是同吳縣百姓們同慶除夕。在下話就說到這裏,願諸位吃好喝好玩好,今後在公共事務上,也相互有些擔待。仲林在此,先自幹一杯,祝眾位新春愉快!”話音一落,陳仲林便舉了杯,將裏面可憐的一點兒酒一飲而盡,做出了豪氣的樣子,仿佛要證明自己的確是個好官一般。

下面的人們怎麽敢有半分怠慢,紛紛賣力地鼓起掌,幾乎成了嘈雜的聲音。等掌聲漸漸落了,便有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提議為新總督舉杯,於是一片高舉的酒杯隱埋了人們臉上萬種神態,變成一出排練過的喜劇。

陳仲林望著這場面,露出頗為滿意的神情,揮了揮肥大的手掌,示意眾人自便。一時間,推拉椅子、杯盤交疊、吹捧笑談,歌女的呢噥軟語,評彈的三兩琴聲……諸多的聲音立即充盈了大廳,果真有一副歌舞升平的圖景。

陳仲林的一席話已然寬了許多人的心,先前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人們又如同平日聚會一般地攀談起來,更有幾位已經野心勃勃地端著酒杯向新總督獻殷勤去了。

陳仲林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打發了幾批人後,回過身向鼎之私語道:“你們顧家今日有代表過來麽?”

“舍侄顧徵笙攜夫人過來的。”鼎之恭敬道。

“哦?是小輩過來了?”陳仲林關切的語氣中帶了一分質問。

“家父已將綢緞莊的生意全數交與他了,如今顧家上下,他便是當家。”

“原來如此。那麽……令尊如何了?怎的忽然想著要後輩接手?”陳仲林走過場一般地問著,心中卻已經考量著下一局棋了。

“家父無恙。只不過……江山代有才人出,是該讓小輩歷練一番了。”鼎之字斟句酌,希望替徵笙分去些麻煩。

“那麽……你這位侄子在哪裏呢?”陳仲林終於開始切入主題。

“在那邊。”鼎之說著,指向廳子東頭徵笙坐的一桌,示意陳仲林看過去。

“唔……”若有所思地停頓了半晌,陳仲林道:“坐在如此不起眼的位子,看來,小鬼野心不大啊!”

“小輩們只求延續家產,哪裏還有什麽野心。”鼎之自嘲地笑了笑。

陳仲林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示意旁邊的助手在自己的空杯中添了些酒,便徑自朝著徵笙處去了。

采蘩回到座位時,恰好見到正走過來的陳仲林,離自己這邊還有一些距離,但憑著敏銳的直覺,她隱約能感覺到,這人是沖著顧家這邊過來的,忙側過頭去問徵笙道:“過來的人是誰啊?”

“陳仲林。”此時的徵笙同樣註意著新總督的動向。方才的一席話,他雖沒什麽經驗,卻始終覺得是沒有想象中那樣簡單的,如今看到陳仲林與二舅說了一刻,又往這邊過來,心上的弦瞬間便繃緊了。

“這就是陳仲林?他好像在往我們這邊來。”采蘩扯了扯徵笙的袖子,輕聲提醒道。

“我知道。別擔心。”徵笙嘴裏安慰著采蘩,自己的眉頭卻漸漸蹙緊了。

看到丈夫表情的變化,采蘩將抓著袖子的手直接挽上了徵笙的胳膊,仍就像之前那樣捏了捏,替徵笙打起。

“我沒事。”徵笙寬心一般地勾了勾唇角,眼中卻已經透露出應戰的色彩。

陳仲林已經滿面堆笑地來到兩人旁邊。

徵笙一刻也沒耽誤,不卑不亢地站起來,左臂依舊讓采蘩挽著,空出的右手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采蘩也跟著站了起來,臉上掛著程式般的笑容。

等站定了,陳仲林方舉杯道:“顧小少爺,幸會。”

“陳總督。”徵笙也擡了擡杯子,以示敬意。

“見過陳總督。”采蘩也在後面打了招呼。

陳仲林這才將眼睛從徵笙身上移到了采蘩那裏,這一看之下,眼底卻閃過一絲訝異——太像了!雖說面目並不一致,但舉手投足之間那股高傲疏離卻又讓人渴望親近的氣質,簡直同那個人一模一樣!

“這位是……”陳仲林忍不住開口問道。

徵笙察覺到了總督眼睛裏的變化:從驚奇到貪婪,毫不遺落地灑在自己妻子身上。這讓他感到不舒服,於是不由將采蘩往自己身後拽了拽,強裝鎮定地介紹到:“賤內顧氏,不足為道。”

聽出徵笙有意隱瞞妻子的名姓,陳仲林心中有些不快,繼續道:“呵呵!不知……是哪一家的囡囡這麽有福氣,隨了這樣一個風流倜儻、器宇不凡的少爺?”

聽到陳仲林如此說,徵笙意識到自己的保護有些露骨了,便只得藏好心中的不快,正欲開口,卻聽見采蘩搶白道:“小女是德豐銀行陸家的姑娘,學名陸采蘩。”

“陸成談的女兒。”陳仲林點著頭,瞇起了自己的眼睛,臉上浮現出覆雜的神情,有些諷刺,有些不屑,又有些得逞,令徵笙更加警惕起來。

“不知陳總督特意到晚輩這裏,有何指教。”為了引開陳仲林的註意,徵笙主動問道。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只不過想同顧小少爺聊一聊生意上的事情。眼下這地方也不好細說,倒不如我們另約時間,找個安靜處慢慢談……哦,顧小夫人也可以同來,只當是……友人會面啊,友人會面。”陳仲林巧妙地放出了長線。

徵笙聽出,陳仲林是在見到采蘩之後才臨時改了口,提出單獨約見的。本以為此次的鴻門宴已經夠令人頭疼,如今卻有了更頭疼的事情,一時猶豫起要不要應下來,而眼神已經不自覺地飄到了站在陳仲林後面,一直沒出聲的二舅那裏。

鼎之自然懂得徵笙心中所想,但更清楚陳仲林未來在吳縣將會有何等呼風喚雨的影響,兩相權衡之下,只得用眼神示意徵笙答應。

兩人眼神的交接,陳仲林都看在了眼裏,心裏一陣冷笑,婉轉地逼迫道:“怎麽?顧小少爺一個當家人,連這點主也做不了麽?”

“總督多心了。這樣的邀請人人都是求之不得,徵笙自然是一萬個願意。”

“這樣最好。隔日我就遣人將拜帖送到府上。望顧小少爺同……”講到這裏,陳仲林又將眼神所在采蘩那裏,看不出情緒道:“顧小夫人,玩得開心啊!”說罷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徵笙客套地笑了笑,也舉杯同飲。

至此,陳仲林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瞟了一眼采蘩,轉身去別處了。

看著人走遠,采蘩有些擔心地拉了拉徵笙,悄聲道:“怎麽回事?他為什麽總沖我看?”

徵笙反手輕輕拍了拍采蘩的手背,安撫道:“不必擔心。麻煩的事情都交給我。”

“徵笙,我……”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一般,采蘩的手在腿上漸漸攥緊。

“別怕,你的夫君是顧徵笙,有什麽好怕的?”徵笙說著,握住采蘩捏著旗袍的手。

“嗯……”被覆在溫暖的大手之下,采蘩漸漸松開了五指,內心也因著那份熟悉的安全感,稍稍平覆下來,眼神不自覺地定在了徵笙身上。

“你說,會不會是爹娘和他有過什麽瓜葛?”

“別亂猜了,一切都還不清楚,再看看罷。”徵笙的臉上帶著寬慰的微笑,采蘩凝視了一刻,點點頭。

宴會一直延續到深夜,采蘩和徵笙懷了心事,一刻也沒盡興,不停盤算、猜測,不知這將是什麽事情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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