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顧徵笙果然帶著陸采蘩去了綢緞莊，要她選緞子做旗袍。

陸采蘩嘴上雖說著不願意，心裏卻是好奇的。畢竟出生以來，自己都在和洋裝打交道，父親甚至要她學男人那樣穿褲子，說這樣才顯得幹練，像個銀行家。可小女孩的性子哪能磨進那些毫無韻味的裝束當中，如今進了顧家，天天打扮的嫻靜淑雅不說，連旗袍也能試著穿穿，采蘩當然也是十分高興的。

吳縣的早晨不算熱鬧。這是一個世代崇尚享樂的地方，等街市熙攘起來，往往已經接近正午了。

顧徵笙和陸采蘩□□點就從顧宅啟程往綢緞莊總號去。坐在馬車上，采蘩一邊打量空蕩的街市，一邊聽顧徵笙介紹顧氏的生意，儼然一副要培養她做助手的樣子。

“……分號都有各自的經理，人人手段不甚相同，我們也不必嚴管。但他們每月會來總號交一次賬本，經營不善者，該罰該裁當然也是不可留情的…… 總號的事情目前我全權管轄，收發貨物你不在行，管賬應該還過得去，所以今後議價、合同、花銷、利潤等事宜，都先過你這一關，你覺得可行的就不必再問我，自行決斷即可…… 陸采蘩，你能不能用用心？”

陸采蘩聞言，不情願地把視線從車窗外拉回來，扭頭看著顧徵笙，怨念道：

“一大早我還沒睡醒呢，你就跟我談生意，還有，我今天是出來挑衣服的，哪裏又跟你的總號分號扯上關系了？”

“你總是很有理啊。”顧徵笙皺眉看著采蘩，目光如炬，顯然還帶了三分怒氣。

“顧徵笙，今天你把我拉出來，其實是為了交接生意吧？根本不是陪我挑衣服。”被這麽一盯，采蘩的氣勢立刻削減了大半，但嘴上仍是不願輸。

“我什麽時候說過是陪你挑衣服的？看來我說話你是從來不上心啊。”顧徵笙涼涼拋了一句，不再多言。

陸采蘩一想之下才意識到，昨天顧徵笙所說，的確是順便捎自己出來，看樣子今天這錯是非得認在自己頭上了。

“誒，你別生氣了，我和你玩笑的。”陸采蘩腆著臉道。

“我沒同你玩笑。我將顧氏的生意交給你，不是給你消遣用的。事關顧、陸兩家的未來，你若不行，就乖乖回家做太太罷。”

“我替父親管銀行也不少日子了，怎麽不行？就像你剛剛說的，人人行事都不同，我和你不一樣，就是討厭一本正經。但你只管交代，我也絕不會讓顧家的生意死在我手上的。”

“最好如此。聽清楚，閶門北碼頭有顧氏五艘商船，來往價格會事先議定。你必須記清楚每艘多少貨，價格如何，出入貨的時候，都得親自到碼頭盯著，不能讓下家多撈差價。每月要補給都督府的河稅是由他們定的，但你要將價格談得越低越好，明白了嗎？”

“稅費也能談？顧徵笙，你這是在做違法生意麽？”

“稅費早攤在價格裏了，河稅是都督府打著稅的旗號揩的油，少讓他們拿點沒有錯。”

“這種冤枉錢你們也花？哼，等我一接手，我保證一分也不會給的！”

“陸采蘩，你不要那麽天真。你以為顧氏的船隨便就能在長江上走麽？都是用這些錢堆出來的。等哪一天你得罪了都督府，他一紙禁停令，我們所有的貨都只能爛在船裏。”

“我……”

“好了，逞強的話少說罷。等接手你就明白了。”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停在了兩條路的交叉處，面對的就是顧氏綢緞莊。莊子是傳統樓閣的設計，木質結構，大約有三層高，頂處掛了一面巨大的三角旗，旗面是緞子，單單寫了一個黑色的“顧”字，與木樓相呼應，頗有氣勢。

陸采蘩跟著顧徵笙走下馬車，踏進顧氏的大門。門口的家丁眼力見十分好，一見到二人，立刻作揖道：

“給小少爺，小少夫人請安。”

顧徵笙一改平日閑散的姿態，一臉嚴肅走進木樓。陸釆蘩看他這個架勢，也明白如今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了，當即集中了精神，走進綢緞莊。

家丁把二人引到一層的會客廳中。會客廳很大，也是傳統古樸的中式設計，此時左右兩邊已經坐滿了人，正各自與前後交談著，粗略數下來，大約有二十幾個，而最前面正中的兩個位子則是空著的，陸釆蘩猜想，這就是留給自己和顧徵笙的了。

果然顧徵笙徑直走過去坐在了左側，陸釆蘩在他右邊也坐定。之前廳裏的眾人才停止議論，齊齊站起來作揖道:

“給小少爺，小少夫人請安！”

“諸位都坐吧。”顧徵笙聲音不大，卻足有威懾力。二十幾個人統一坐下，會客廳一時鴉雀無聲。

“先給諸位介紹。這位就是顧家的小少夫人，今後總號中財務的一切事宜均由她全權代理，望諸位配合。”

顧徵笙說完，就側頭看了看陸釆蘩，見她收起平時天真爛漫的小丫頭習氣，向眾人點了點頭，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絲毫沒有怯場的樣子，不禁在心裏一陣佩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然而下首的一眾人似乎並不買她的帳，立刻輕聲議論起來。陸釆蘩察覺到眾人臉上的質疑，也不覺得害怕，開口道:

“我沒別的要求，但有一點，我這裏不養閑人。如果誰為了一己私利而置商號於不顧，我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給他。”

陸釆蘩頓了頓，有些擔心自己話說重了，太把自己當局內人，不由將眼神投向顧徵笙。沒想到顧徵笙反而讚賞地沖她點了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陸釆蘩的心這才放下，大膽道:

“以後各位給我過目的賬本裏，必須寫明每一筆錢的去處，每個經手人都須仔細查清貨款數目並逐層簽認，一旦有人在裏面打什麽小聰明，就準備卷鋪蓋走人吧。”

一段話下來，之前有所質疑的人們神情都起了變化，陸釆蘩籠統看了看，覺得棒子給的差不多了，就微笑道:

“我不像你們少東家這樣嚴肅，財務上有什麽不明白的都可以問我，我也還需要向大家學習，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都聽見了？日後見她如見我，明白麽？”

“謹遵小少爺，小少夫人之令。”眾人齊道。

“不必玩這套虛的，交賬罷。”顧徵笙道。

二十幾個人這才陸續把各自所管事務的賬目、貨物清單交上來。顧徵笙一邊查，一邊向陸釆蘩介紹情況。原來這二十幾人裏，有四個是總號的經理和賬房，五個碼頭賬房，每艘商船上各有一個，其餘的就是各分號的經理，以及下屬兩個裁縫鋪的經理。陸釆蘩細覽之下，發現其中雖有經營不盡人意的，但賬都是一流的規範，甚至趕得上銀行裏專職的出納員，不禁問徵笙道:

“賬記得這麽好，你練過他們？”

“不然你以為，他們憑什麽跟著我這個毛孩子。”顧徵笙輕笑道。

陸釆蘩看著顧徵笙俊朗的側臉，漸漸對這個成為自己丈夫的年輕男人佩服起來。

“以後就麻煩銀行家替我練了。”顧徵笙又回到玩笑的態度，陸釆蘩看了皺皺眉，嗔怪似的伸手欲捶他胳膊。才起勢，卻又擔心這舉止過分親密，難免讓顧徵笙懷疑，便不著痕跡地收了手。

顧徵笙的眼睛雖一直定在賬上，還是用餘光捕捉到了釆蘩的小動作，心中有些陳雜，不知是期望，還是抗拒，更有一種兩人再難回到若即若離的狀態的直覺，想到這裏，顧徵笙又有些退卻起來。

賬一直查到中午，兩人又對一些不清楚的地方加以盤問，留下總號的經理商議下一季的經營路子，等事情辦完，眾人都散去，顧徵笙才帶著陸釆蘩去挑選裁制旗袍的料子。

陸釆蘩一見到庫裏琳瑯滿目的絲綢，立刻開心起來，東摸摸西碰碰，儼然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樣子。顧徵笙看得忍不住也笑起來，怕她玩太久，先挑了兩匹，推薦道:

“看看這些，質地都過得去，你不是嫌熱嗎？穿這個就會好些了。”

陸釆蘩接過來研究，發現都是素凈的顏色，一匹淺藍的，繡了蘭花暗紋，另一匹則是鵝黃色，沒什麽花紋，只在四邊處封了乳白色的邊，頗為考究。

陸釆蘩欣賞了一遍，對徵笙道:

“你經常給人挑衣服嗎？眼光還真不錯！”

“你喜歡？”顧徵笙有些訝異。

“恩，難道你是有意挑了不好看的？”

“不是，我以為你年紀那麽小，應該喜歡更鮮艷的。”

“這是什麽謬論。顏色還分年齡？”陸釆蘩說話間又挑出一匹，是潔白的底色，起青藍色花紋，花紋是一副簡單的水墨畫，仿照青花瓷的造型。

“就這些吧，我餓死了，不挑了！”陸釆蘩說著，將手中的三匹綢緞遞向顧徵笙。

顧徵笙自然地接過來，交給旁邊的夥計道:

“送到劉生那裏，尺寸和樣式叫他午後到府裏取。”

夥計答了聲是，拿著綢緞轉身走了。

顧徵笙這才又轉頭對釆蘩道:

“走了，去吃飯罷。”

“現在能吃什麽？飯點

都過了。”

“城西桃花庵，我與那裏的廚子相熟，叫他做就好。對了，你聽過評彈麽？”

“沒聽過。怎麽，夫君要帶我去聽呀？”

“枉你在吳縣這麽久。看你方才表現不錯，就當是獎勵了。”

“誒，你說你的夥計們會怎麽看我？會覺得我是個……女實業家什麽的嗎？”一聽被表揚了，陸釆蘩立刻得寸進尺地問道。

“會覺得你是顧小夫人罷。”

“顧徵笙，哪有你這麽敷衍的回答！”陸釆蘩的臉上立刻顯出不滿的神情。

顧徵笙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回答道:

“做顧小夫人遠比做女實業家難。”

“恩，都是因為你們規矩多。”

顧徵笙不回答，眉間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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