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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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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軒, 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戚弘亦忽然平靜了一些, 用一種小心而悲涼的口吻輕輕說道,“龔子途承受能力這麽弱, 如果他知道你家裏發生的那些事, 還會像現在這樣迷戀你嗎?”

侯曼軒怔住。這又是一件深深戳她痛處的事實。

侯曼軒的母親叫呂映秋,去世那一年才剛滿三十九歲, 曾經是一個不管如何憤怒、如何怨懟, 歲月都不會在她臉上留下殘忍痕跡的美麗女人。她五官端正, 黑發如雲, 有著極其性感的顴骨和微揚的長眉,手指美得就好像是為彈鋼琴而存在,哪怕穿著最普通的襯衫,都散發著一股宮鬥片中東宮娘娘的氣質。她99%的時間裏也確實像東宮娘娘般溫柔端莊,但有1%的時間裏,歇斯底裏得就像精神病人, 就好像把侯曼軒外公的神經質、侯曼軒外婆一生婚姻不幸的怨氣都集中爆發出來一般。等這1%的時間過了,她又會沒事人一樣變回那個溫柔端莊的她。然而, 正因為這偶爾發作的1%,她最想嫁的那個夢中情人無法給她婚姻, 頂多給她一個孩子。侯曼軒就是她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離別前送給她的禮物。

以前, 侯曼軒並不知道這個真相。她只知道父母離婚了,原因是父親在她四歲時和一個姓範的女人眉來眼去, 拋棄了她和母親。而且從小到大, 母親都獨立自強美麗能幹, 只是運氣不好,遇不到好男人,找不到好工作;而父親卻整天游手好閑,沒有為家庭負過責,沒有給孩子什麽關愛,她的成長全靠母親和母親娘家給的支援。

小時候侯曼軒特別恨自己的渣男父親,就連她十四歲開始唱歌掙錢,不再需要父母的經濟支持了,聽到父親的名字都有一種生理性的反胃,恨不得他立刻死掉。所以,她對愛情和婚姻也一點向往都沒有——連母親這麽漂亮又優秀的女人都會被比她差那麽多的男人拋棄,那自己又怎麽可能會遇到更好的男人呢?

她特別嫌棄侯輝,覺得這個男人不配當自己的爸爸。她對母親也是敢怒不敢言,因為母親在讓她當歌手這個點上太執著了,導致她沒能把書讀完就被演藝生涯結束了童年。出道以後她極少回家,也絕不去想見自己的父親,不管他怎麽來電噓寒問暖,她都覺得是渣男暫時的良心不安罷了。

侯曼軒離家以後,呂映秋進入了獨居生活,身邊不是沒有追求者,但她誰也看不上,還因為常年悶悶不樂而暴飲暴食,十四個月裏體重從53kg漲到了89kg,飲食不健康、肥胖加上易怒的脾氣讓她患上了心臟病。侯曼軒十九歲那一年,她的心臟病又引發了腦血栓,導致她腿發沈,行動不便,不得不住院。到這個時候,侯曼軒才終於願意放下對父母的成見,到醫院去探望母親。

一次,她遇到了同到醫院探病的父親,聽見父母在病房裏吵得厲害,她便躲在門背後不敢進去。

呂映秋還是和以往一樣,扯著嗓門指責侯輝不要臉、不負責,跟著姓範的狐貍精跑了,也不管管自己和女兒。開始侯輝還忍著不講話,但呂映秋語速越來越快,語言越來越咄咄逼人,他終於忍無可忍,提高音量大怒道:“呂映秋你真的夠了!侯曼軒本來應該姓侯嗎?!你我都知道你嫁給我的時候是大著肚子的,我他媽的不過是個接盤俠!事到如今,你到底是哪來的臉指責我不顧家?”

說完他情緒激動地猛拍桌子,把裝著菜葉殘渣的不銹鋼盒飯都震翻了,兩塊涼透了的花菜也飛到了呂映秋的病號服上、臉上。呂映秋被這一幕嚇了一跳,一時間有點懵了。

侯曼軒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秘密嚇得後退一步,結果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護士。那個護士端著托盤,托盤上裝了十四小杯尿液,這一下全都打翻在了她的身上。她臉擰成一團,雙手不知往哪裏放,大聲喊道:“這是在醫院,你走路不長眼睛啊……啊,侯曼軒?!”

這一喊,病房裏的呂映秋和侯輝都臉色大變。侯輝趕緊走出來,但侯曼軒已經一溜煙跑下樓了。

原來,自己並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而是母親出軌的惡果。而這麽多年裏,她都錯怪了父親,以為錯全都在他一個人身上。在明知沒有血緣關系的情況下,父親還是會經常打電話關心她、給她送生活費,已經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好爸爸了。可是,她卻當著他的面把他送的生活費撕了,還對他惡言相向……

對侯輝濃濃的愧疚感,最後都轉化成了對母親的怨恨。第二天去醫院看望母親的時候,母親剛做好心臟搭橋手術。看見護士們把呂映秋肥胖的身體擡上病床,她對這個女人卻沒有一點同情感,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呂映秋咎由自取。這一回,呂映秋一改以往囂張跋扈之色,像跟侯曼軒身份對調一樣,變成了個做錯事的小孩,低三下四地跟侯曼軒解釋自己年輕時並不是故意犯錯的。

“我嫁給你爸爸的時候,確實懷了你。”提到侯輝,呂映秋原本虛弱的眼中,又多了幾分恨意,“可是我並沒有欺騙他。那時候他知道我懷孕了,還是堅定要娶我。因為除了我,他根本找不到更好的女人。撫養你就是他想和我結婚應該付出的代價。如果沒有你,我能找到比他好更多的男人……”

侯曼軒原本不想跟病號吵架,但這一番話把她惡心壞了。按照呂映秋的意思來看,她和她爸都是累贅,就呂映秋一個人是光輝萬丈的聖母瑪利亞,不嫌棄任何人拯救了蒼生是嗎?

聽呂映秋又嘰嘰呱呱說了一堆,侯曼軒譏笑著說:“你知道吧,你現在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你就是個說謊成性的女人。我不相信你有你說的那麽優秀,也不相信你是愛我的。一個真愛自己孩子的母親,怎麽可能會說出‘沒有你我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這種話?你就不應該生下我,這樣你就可以嫁到英國皇室了。”

過去十九年裏,侯曼軒的性格一直是很沈默的。不管呂映秋怎麽罵她、懟她,她都最多露出麻木而又不耐煩的眼神,從來沒有如此當面頂撞過自己。呂映秋驚呆了,臉色發白地說:“曼曼,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話?”

被欺騙的憤怒淹沒了侯曼軒,她抱著胳膊,一臉挑釁地說:“我還沒跟你說大實話呢。你說說看,這麽多年你立的都是什麽貞節牌坊啊?現在讓我知道這種事,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我為自己母親是個如此骯臟的女人而感到羞恥。”

當天晚上,侯輝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語氣中滿是無奈:“囡囡,你怎麽可以這樣氣你媽,她有心臟病啊,才剛做完手術,你是想氣死她不成?”

侯曼軒一點也不買賬:“爸你也善良得太過頭了吧?我媽這樣欺負你十多年,你現在還幫著她說話?再說了,她這麽無恥的人,連未婚先孕嫁給你還指責你這種無恥的事都做出來了,才舍不得死掉。”

“唉,你媽是愛欺負人,但她畢竟是你媽。你少管點大人的事,好好生活,好好唱歌,以後找個疼你愛你的老公,你爹你媽也就沒什麽好牽掛的了。”

那一刻,侯曼軒感動又自責,差一點點哭出來。

之後,她和侯輝的關系變得比親生父女還好,並且努力和同父異母的十歲小弟弟好好相處,不想再給爸爸帶來麻煩。另一邊,她對母親卻是失望透頂,雖然依然會去探病,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也不想正眼看母親。

有一回晚上,她趕完通告來到病房,已經累得四肢都快散架了,呂映秋卻還是在跟她絮絮叨叨侯輝的各種無能和不負責。她皺著眉,翻了個白眼,低頭玩手機。呂映秋知道自己說太多了,氣勢弱了下來,又開始跟她講,她出生的時候有多可愛,時間過得真快,那麽小一個小不點兒已經長成了大姑娘了,等等。侯曼軒聽了還是沒反應,看著朋友發來的搞笑段子圖片笑了起來。

長久的沈默後,病床上的呂映秋無力地說:“女兒,我知道,從你得知你不是侯輝女兒以後,就一直看不上我,瞧不起我。我年輕的時候也確實犯過錯,但並沒有一刻後悔過把你生下來。”

侯曼軒只是看著手機繼續呵呵笑著,若無其事地說:“快別這麽說啊,媽媽,你可是要嫁入英國皇室的女人。”

呂映秋眼中含淚,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侯曼軒,不管我有多糟糕,我到底是你的母親,你不能這樣羞辱我。”

侯曼軒的眼眶也濕了。她又傷心,又憤怒,想到自己白天還在演唱會結束後被黑粉丟香蕉皮、在保姆車上寫“侯曼軒臭婊/子裝清純”,她就委屈得要命。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她現在可能在大學圖書館裏覆習功課,準備期末考試;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她也不會厭恨爸爸這麽多年,導致他和自己一樣不想回家,衰老得那麽快;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她不會對男人這種生物如此反感,可能現在已經在大學裏有男朋友了……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累死累活、沒有隱私、只能充當提款機的明星生活。

這一切,都怪誰呢?

可是,正如呂映秋所說那樣,她到底是自己的母親。她不是不愛這個母親的。

她不想再說一個字,自嘲地笑了一下,拿起外套就沖出病房。

“侯曼軒,你去哪裏?”呂映秋急了,在身後大聲喊道,“曼曼,這麽晚了你不叫人來接你,這是要去哪裏啊?女兒,你不要沖動,回來,媽媽會擔心……”

她每天早上都會跑步40分鐘,速度那麽快,把母親甩在了聲音都傳達不過來的地方。

那一刻,打死她都不會想到,“回來,媽媽會擔心”是這輩子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而“媽媽,你可是要嫁入英國皇室的女人”,是這輩子她對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天已經很晚了,醫院的燈光微暗,呂映秋因肥胖和疾病而行動不便,在追她出來的時候沒看清腳下,從二十多階樓梯上摔下來,心臟病發作猝死。

而更讓她無法承受的事實是,她錯怪了父親之後,又一次極端地錯怪了母親。後來和侯輝溝通後她才知道,早在結婚前,他就知道了呂映秋已經懷孕的事。他覺得不管她以前做過什麽傻事,只要忘記過去,重新開始,他是可以接受的。因此,他對她任勞任怨、任打任罵,對女兒也特別好。讓他生氣的是,呂映秋在婚後並沒有和侯曼軒生父斷交。一次因為家裏錢不夠用而發生的爭吵後,呂映秋背著他偷偷找侯曼軒的生父借錢,被他發現了。這深深刺傷了他男人的尊嚴,和她再一次大吵一架。她卻說了一句情商低級的話:“如果我嫁給曼軒爸爸,他絕對不會因為沒錢而惱羞成怒。”

“那我們離婚,你找他結婚好了。”他是一個普通男人,過不了這個坎兒,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這個家。

所以,母親並沒有撒謊。她沒有出軌。不管她是一個多麽糟糕的妻子、不會懂如何正確保護女兒的母親,她都是一個全心全意愛著女兒的母親。

而自己間接害死了深愛自己的母親。

那之後沒多久,侯曼軒過了二十歲的生日。二十歲是人生一個很重要的分水嶺。這之後,她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應該學著理性思考、逐漸形成獨立三觀的大人了。過生日那一天,她慢慢開始接受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開始學會在“得到”和“失去”之間尋找平衡,開始理解並同情那些一身缺點卻疼愛孩子的父母。

侯曼軒成長了很多,懂了很多,卻是以一個孤兒的身份。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跟著公司一起去做慈善活動時,收到了一家敬老院發來的傳單。看見上面寫著“關愛失獨老人”的字眼,她立刻想到了母親,便到敬老院去做了一天義工。她發現在這個環境裏幫助老人,也能幫助她能尋得內心的平靜,讓她用這樣的方式來彌補虧欠母親一生的關愛。於是,周六去敬老院就成了她多年風雨無阻的習慣。

這一天晚上回到家裏,關於童年、父母的一切回憶,都像跑馬燈一樣在侯曼軒的腦中反覆回放。

然後,她又想到戚弘亦回去之前跟她說,讓她好好考慮他們之間的事,不要被一個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帥哥迷得失去理智。戚弘亦說的一段話,尤其讓她很糟心:“你對龔子途的家境有了解嗎?他和我們倆都不一樣,父母感情特別好。他媽都四十多歲了,還被他爸當成女兒一樣寵著。他爸就算只出差兩天,他媽都會當著七八個東萬高管的面跟他和他哥說:‘你爸爸好辛苦,他為這個家庭付出了很多,他是最偉大的父親,你們兄弟倆如果能有爸爸一半的本事,媽媽就會非常非常驕傲了。’我朋友就是其中一個高管,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

她相信這些都是真的。跟龔子途相處這麽久,他的積極、樂觀、自信,都不像她那樣,只是通過成年後的努力偽裝出來的。而且入社會這麽多年,她也接觸過很多成功人士,“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這句話,絕不是假話。相比下來,她貧窮的、負能量爆棚的原生家庭宛如一個天大笑話。

她真的不想承認。可是面對龔子途,她太自卑了。

而且,這份自卑是不管她臉蛋有多漂亮,收入有多高,事業有多成功,才藝有多麽出眾,都無法彌補的。

她終於想明白了多年來自己內心深處對婚姻的恐懼。並不是不想要,而是要不起。

龔子途離去後的兩天裏,每天都在頻繁聯系侯曼軒,但她一直在思索著戚弘亦說的話,也暫時沒再提分手的事。第三天,侯曼軒又遇到了第三次為龔子途光臨赫威的前女友。

“侯曼軒,我性格直,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跟子途是什麽關系?”秦露睜著戴著淺灰色美瞳的大眼睛,有些緊張地說道。

侯曼軒笑了:“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朋友。”

“我開始也相信你,但是但是,為什麽他會為你做這麽多事?難道他喜歡你?”

“其實我覺得你不用管他,多考慮考慮你男朋友的感受。”

秦露皺著眉,看上去很難過:“我跟那男的在一起就是為了氣子途啊,這麽明顯你看不出來嗎?我只喜歡子途。如果你們倆還是朋友關系,那我就不等了,去找他了。”

“去哪裏,瑞士嗎?”

秦露用力點頭:“對。所以我需要你一個真誠的答案,不要忽悠我啊,你可是我女神。”

侯曼軒腦中飛速蹦出無數種擊退情敵的方法。對付秦露這種級別的單純girl,確實太簡單了。可是,她楞了半天,說出口的卻是:“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

“好的!”秦露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沖過去抓住侯曼軒的手,孩子氣地晃了晃,“謝謝你,曼曼姐姐,我這就去訂機票啦,祝我好運吧!”

曼曼姐姐。

侯曼軒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但很快又消失了。

他們倆都這麽叫她,真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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