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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望吾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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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枝忙替她解了束腹的絹布,盛了甘石水來擦洗,“前兩天就說肚子上癢,太醫還特特叮囑了飲食要清淡,今兒偏就貪杯,瞧瞧,這可都出疹子了。”

“天熱焐的,同我喝酒什麽相幹?”青田在只瓷涼墩上斜欹著身子,手裏捏著柄鳳銜花枝的團扇,滿面的酒意可掬。

鶯枝往上脧了她一眼,“相不相幹奴婢也不懂,只等王爺回來照實稟告就是。”

“你敢!”青田把扇子一翻,“回頭他又忉咄我半天。”

鶯枝瞥著眼兒笑她,又與她換過了寢衣,正待端水出去,青田卻拿扇子往她肩上叩一叩,“小呆子別忙走,我有事兒和你說。你坐下,坐下,這兒又沒別人,拘這虛禮做什麽?坐下。”

她硬撳著鶯枝也在另一只墩子上坐了,先把她笑嘻嘻地左看右看,“你可得請我喝冬瓜湯了。”這“冬瓜湯”是北京土話,就是替人做媒的意思。

鶯枝一聽,臉騰地就紅了,“奴婢知道娘娘要說什麽,趁早別開這個口。”

青田把扇柄往手上一敲,“就我在這兒,你有什麽好害臊的?我同你說,王爺已給你挑好了兩個人,一個是宮裏頭的禦前侍衛,一個是太醫院的同知,都還沒有定親,家世、相貌、人品都沒得說。作侍衛的若是肯上進,十年八年也就幹起來了,到時候放個外任,能做到督撫也未可知。作太醫呢,那就是雅流官兒,長留在京中,勝在優渥安穩。各有各的好,你喜歡哪個,自己說吧。”

鶯枝垂著臉兒,把一雙手左搓右搓,皮也不曾搓爛,“叫奴婢說,還是那句話,奴婢不嫁。”

“你是不喜歡當官的?那就像你從前暮雲姐姐那樣,找個富商家的子弟倒也使得,只要你不嫌人家俗氣。你心裏究竟怎麽想,得給我一句準話兒才是。”

“娘娘,奴婢不嫁,就是問上一千遍一萬遍,奴婢也就這一句話。”

“女孩子大了,還能在我身邊賴一世不成?總歸是要跟了人去的。趁著我說話還頂用,你把心底的想法告訴我,我也好幫你尋一個稱心的人家。婚姻大事馬虎不得,要不然稀裏糊塗地隨便指了人,到時候不中你的意,遭罪的可是你自個。”

鶯枝在對面忽地猛一擡身站了起來,接著又“嗵”一聲跪倒,“娘娘,奴婢不嫁人,奴婢只要服侍娘娘一輩子,娘娘真不要奴婢,奴婢碰死在這裏也不上那頂花轎子!”言畢,真就朝地下一個個重重地碰起了響頭來。

“好好的,這是做什麽?”青田大驚,忙下座攔住,細細打量了鶯枝一回,正色道,“鶯枝,‘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些話可都不是白來的。你這個樣子必不是因為害羞,你真拿定了主意不嫁人,好歹要給我一個像樣的說法。否則我今日由著你,來日你若後悔,我豈不是誤了你終身?”

鶯枝把兩手空捏了一陣,似經歷了無窮的心潮翻湧,才向這邊投目相望,眼中有棱角生出,折射著無數碎碎冷冷的光點,“娘娘,你記不記得有回你問過奴婢小時候的事兒,奴婢說忘了?其實,奴婢巴不得忘了,可卻總記得那麽牢、那麽清楚,就跟昨天的事兒一樣。那時候,奴婢還叫永鶯……”

永鶯的父親是地方上一家大戶,母親是他的五房小妾。永鶯四歲的時候父親病亡,她和母親就被正室太太一起趕出了家門。母親帶著她改嫁過兩回,先後兩次被騙走了全部錢財,第三次嫁人,嫁了一個殺豬的屠戶,那年永鶯已經六歲半了。有回母親去鎮上趕集,永鶯自個在家看家,中午的時候繼父突然回來了,說要和她玩一個游戲,就把永鶯抱到了卸整扇豬肉用的大案板上。那木案板長年被豬血浸泡,人的血滴在上頭也是紅不紅、黑不黑的一點兩點,轉眼就洇幹。永鶯爬起來,哭著叫疼,繼父甩了她兩巴掌,叫她不許說出去,“要不然就拿刀子宰了你老娘!”那以後,只要娘不在,永鶯就必須陪繼父玩這個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的游戲。這一日,娘又要出門去,她哭著抱住娘的腿,“娘,中午回來好不好,我不想陪爹爹玩游戲了。”娘的臉“唰”一下白了,問了永鶯幾句話,然後就揪住了永鶯的頭發往地下、往墻上撞,一面撞一面罵女兒“爛貨”、“小婊子”,還有很多永鶯聽不明白的話,甚至整件事,永鶯也一丁點兒都想不明白。當晚上娘和繼父大打了一架,又過了幾天,就有個唱戲的師父來家裏相看永鶯,看中了,叫娘在一張白紙上按了手印,就把永鶯帶走了。師父給永鶯改了名叫秀官,說她扮相好,教她演一些生旦風情戲。有天正和小生排著戲,秀官打了個冷顫,站在那兒不動彈了。她也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但就在那一霎間,她終於明白曾發生在她身上的是怎麽一回事兒。師父在一旁喝了又喝,最後用板子打醒了秀官。

鶯枝聲音幹澀地講完了永鶯和秀官的故事,青田不做一聲地聆聽著,她怎麽樣也不敢想,上天給了面前這年輕的女孩子如此美麗的一雙眼,只為讓她早早就看見世上最醜惡的事。幾顆大淚珠自青田的雙頰直墜而下,她打開了雙手,“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鶯枝撞進她懷中,悶聲哭了好一陣,自己抹幹了眼淚,嘴裏仿佛含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娘娘,奴婢不嫁。那少女懷春,多有的是看到戲臺上的花前月下、笙歌醉眠,才被引動了心,可奴婢知道但凡脫去一身幹幹凈凈、漂漂亮亮的戲服,男和女就是肉案板上的事兒!奴婢寧願一輩子在臺底下看戲,也不想再一次被人脫得光溜溜的放到那案板上。”

青田不知該說些什麽,她思索了半日,揩了揩淚,“好孩子,你所受的苦我不敢說全明白,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明白,我也曾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只是,不總是這樣兒的。總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不是肉案板上的事兒,你在那案板上挨了多少刀,你以為那些傷疤永遠都好不了了,他會幫你一一撫平。你會知道,什麽是骨肉恩愛。男和女,固然是世上最醜陋的事兒,可也是最美好的事兒。”

“奴婢知道,就像你和王爺。”鶯枝眨巴著淚光閃閃的雙眼,率直地輕聲說,“打小到大,奴婢夜裏頭坐更也不是一回兩回,裏頭的美滿旖旎總聽得見一耳朵半耳朵的,可天下間似娘娘和王爺這樣的天作佳偶又數得出幾對來呢?就算奴婢借著王爺的指婚得配一個如意郎君,像娘娘才說的,家世、人才樣樣出眾,這樣的男子娶親,不說怎樣地出色,起碼也要是白璧之身,攤上奴婢這麽一個,就算礙著王爺的情面不敢說什麽,可心裏栓著個疙瘩,見了奴婢還能有好心氣兒嗎?就算人家不嫌棄,奴婢自己也會覺得高攀了這門親,哪有一時一刻的舒心日子好過?哪怕奴婢真就撞了大運,蓋頭一揭開就兩情相投,那便太平無事了嗎?就說娘娘你,和王爺的這一份姻緣算得上是舉世難尋了吧,難道娘娘就沒有委屈嗎?”鶯枝伸出手,往青田的小腹上輕輕一摁,“再說府中的繼妃娘娘,儀制尊貴無匹,難道也就快活逍遙了嗎?奴婢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來來去去的那些貴婦誰沒有幾簍子苦水?正室有正室的苦,妾室有妾室的苦,這女人吶,只一嫁了人,就沒有不苦的。娘娘,奴婢不嫁。自從奴婢的身子叫那畜生也不如的繼父給玷汙了,奴婢就對男女之事早沒有一丁點兒渴慕。這許多年在娘娘身邊,奴婢也見盡了情海翻波的事,對夫婦之情也看得很淡。說句大實話,在娘娘身邊,除了為娘娘的事煩心,奴婢自己是從沒有一點兒煩心事的,日子就像在天上一般,到底奴婢做錯了什麽,非要被貶下凡呢?娘娘,奴婢真的不嫁。奴婢小時候是娘娘的抱貓丫頭,如今奴婢給娘娘捧瓶兒,娘娘是觀音大士,奴婢一輩子給你捧凈瓶兒,誰也不跟,哪兒也不去!”

說著,鶯枝便又向地下不住地叩起頭來。青田只覺有滿腹的話要勸她,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再說。她不是觀音,手中沒有能洗滌苦難的凈瓶甘露,她的那些話只是一滴一滴的蜜,往苦海中撒上幾千幾萬滴,也無法使之稍稍有一點甜。

青田嘴裏滿是眼淚的澀味,她扶起了鶯枝,再一次把她抱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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