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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剔銀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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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一座六曲紅橋,欹欹斜斜地接著對岸的一片松林,林中黛色參天,只聽得幾聲清風蕩漾,就自某株蒼松下鉆出了一頭梅花鹿來。它朝前探過身,叼住了一束苜蓿草。

草被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女抓在手中,她朝旁歪過腦袋,嬌聲細氣地問:“仲瑤,今兒十幾了?”

叫做仲瑤的少女比同伴高出半個頭,臉盤略帶著英氣,伸出一手輕撫著梅花鹿,“今兒已經七月二十了,今兒立秋。”她說完這句話,就將目光投向了前方樹杪所露出的朱樓一角,“佩瑤,自從娘娘回京,還一次都沒有傳過咱們唱曲吧?”

這仲瑤和佩瑤均是北府所豢養的伶童,穿著一式的白紡綢衣褲配二藍摹本緞半臂,雙雙立於林下,仿佛嬌娜的樹精。

佩瑤嘆口氣,低眼瞧著鹿吃草,“我要是娘娘,我也沒心情聽曲。”

仲瑤扁一扁嘴,“那也不好說。雖然王爺把娘娘從靜寄莊趕回了北府,可到底接下來也沒再對娘娘有什麽嚴重的懲罰。沒準就是兩個人鬧鬧別扭,回頭等王爺回京見了面,也就好了。”

“怕沒有這樣輕易。咱們倆是今年才進府,好些事兒不知道。我聽他們講,王爺寵段娘娘寵了十來年,一向是如膠似漆,竟不像個妻妾成群的王公,倒和民間挑蔥賣菜的窮人一般,只守著這一個老婆過日子,除了十天半個月回那頭王府的繼妃詹娘娘跟前點個卯,沒一天不和段娘娘一起的,待她更是千依百順。可這一年開春以來,情景就大不相同了,王爺非但時常夜宿在外,而且動不動就發脾氣,沖娘娘大呼小叫的,就花居裏裏外外都聽得見,要不私下裏都議論娘娘失寵了呢!原本五月份去靜寄莊避暑,王爺仍像往年一樣攜了娘娘相伴,大家夥還有所疑慮,如今卻看娘娘居然在王爺四十大壽的當日被遣返回京,那不正是應了失寵的傳聞嗎?想咱們被師父獻進這北府,原以為是巴結上了好差事,現今看起來卻是前途堪虞啊。”

“不至於吧,你不說王爺和娘娘都好了十來年了,怎麽會突然一下子說不好就不好了呢?”

“也許就因為好了十來年了,段娘娘算起來也該有三十多年紀了,姿色定然衰減,不如以前受寵也是平常。”

“可那幾次進就花居唱曲,我瞧娘娘美貌得很吶,一點兒也瞧不出是三十多歲的人。”

“嗐,這種事情怎麽說得清?就是再美貌,看了這麽多年也會看膩了。再者——”佩瑤把手中的苜蓿丟給鹿嚼著,回臉湊近了仲瑤,“外頭都在傳,王爺已經把皇上關在南臺五六年,做戲也做夠了,就是這兩年便要自個登基稱帝了。你想想,段娘娘從前是槐花胡同的妓女,成年累月地和她膩在一處,若是王侯勉強還稱得上一句‘風流狷狂’,可有哪位明君聖主會同妓女牽扯不清的呢?宋徽宗可是亡國庸君!王爺要做皇帝,第一緊要的自然就是同這位段娘娘撇清關系。我瞧呀,她這野路子的娘娘算是當到頭了。”

“誰給你們的膽在這裏嚼舌根?!”

憑空而來的一聲喝問,驚得那頭梅花鹿拔腿投入了林中。佩瑤和仲瑤同時一抖,旋過了身來,“鶯、鶯枝姑娘……”

但瞧段娘娘的貼身侍婢鶯枝由林間的青石羊腸小道上步步逼來,一雙原本端莊可親的杏眼閃出嚇人的利芒,而她身畔則正是段娘娘本人。

這一下,兩個小戲連跪也跪不直,癱軟在地求告著:“娘娘!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鶯枝滿腔怒氣地把她們拿眼剜一剜,話說出來一個字是一個字,比平日裏更慢、也更亮了幾分:“我當誰呢,原來是兩位‘角兒’啊!怎麽,演《長生殿》演膩了,在這兒演《相約》?我今兒倒要唱一出《拷艷》。聽著,你們倆去找管家鄭文一人領一百杖,這便去吧。”

一百杖下去,人就是不死也要成了殘廢。二人慘無人色,不住地叩頭,“鶯枝姑娘,我們錯了,求您恕罪,求娘娘恕罪!”

鶯枝將嘴角往上幹巴巴地一擡,“恕罪也沒什麽不行,我也是學戲出身,我跟師父的時候,有個師兄對師父不敬,師父指著一只炭盆叫她把燒熟的炭吞一塊下去,就饒恕了她。你們現去茶房要一盆炭來,一樣照辦吧。”

雙瑤眼淚直流,也不敢頂嘴,單是一個勁地磕頭,發間沾滿了根根松針。

相隔一丈處,青田一身青縐鑲花的素衫素裙,恍如遠在世外,發出了一聲遙遠的嘆息,“鶯枝,好了。你們倆是仲瑤、佩瑤,對不對?我瞧你們才和鹿玩耍來著,那就調去鹿棚吧,隨你們愛說什麽,只管同畜生說個夠。”

“娘娘!”鶯枝犯起急來,“怎能如此輕縱了她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一人一頓板子是免不了的。”

青田色淡如菊,“你還記得萃意?”

鶯枝一楞,憶起了昔年如園裏咄咄逼人的大丫鬟萃意,也憶起了在其面前瑟瑟發抖的一對小戲。她咬住牙,把繡鞋朝地下一跺,“娘娘寬善,你們行了大運了!去吧,到鄭管家那兒領罪去。”

雙瑤盡管逃過一死,可一想到從此只能在鹿棚餐風露宿,由不得哭做了風欺楊柳一般,卻也只得磕個頭,趔趄著相將而去。

幾株老松掩沒了她們的身影,鶯枝這才調轉眼目,目光中既有怯意,又有憐惜,“都是奴婢的錯,非勸娘娘來花園中走走,倒撞上這一對兒,說的都是些什麽話!”

“實話。”離近一些看,青田更瘦了,簡直是形銷骨立,神情則冷淡而自潔,“自始至終,我都無法想通王爺為何性情突變,聽了這一席話方覺醍醐灌頂,她們所說的原無半字虛言,只不該叫我聽見。”

鶯枝有些語塞,忽見高低曲折的一帶紅闌間,琴盟飄飄地走來。

“娘娘,娘娘,”她攏起手向這邊喊道,“可找到您了!寶氣軒的趙家太太來了,在就花居等著娘娘呢。”

鶯枝忙在一壁做出了笑臉來,“呀,暮雲姐姐來看娘娘了呢。”

青田挑動一下嘴角,輕掣挽於雙臂的勾花披帛,返身走向了來路。

2.

路上處處雜花滿地,又有一個方塘,塘中層層疊疊半殘的荷花,花間系著幾只錦舟。再繞過一片垂楊,上幾級石磴,就有十數間樓榭半隱半現於古樹青藤間。過一座垂花門,迎面便是就花居的牌匾。四面花樹礙首、香草勾衣,滿庭芳。

庭中,四五個大小丫頭正倚廊做著針線,一道立起了身來,“娘娘回來了,趙太太在那邊靜殿裏呢。”

琴盟替青田打起了細銀絲所穿的簾櫳,殿中水磨楠木的花罩下,暮雲的背影就立在璇幾玉案旁,摩弄著案上的一架瑤琴。

“暮雲。”青田出聲相喚。

先是暮雲身邊的婢女晶兒、鈿兒等人趕上前行禮,青田笑著擡擡手,“墜兒呢?總不見她,病還沒好嗎?”

“好不了了,已送回鄉下老家了。”暮雲扭回身,一件夾花長褙下,肚腹高高地鼓起,塞了只籮筐似的。

她緊攥住青田的兩手,青田抽出一手來,含笑撫了撫她的小腹,“呦,你這肚子,一個多月不見就大成這樣了。你倒還顧不顧裏頭這個,快臨盆了也往外跑,瘋了不成?”

暮雲沒有一絲笑容,只扯住青田不放手,“我真快急瘋了,小趙那個死人瞞著我,昨兒我才聽說姑娘被王爺遣回京了,這是出了什麽事情?”

青田光是笑,把她拉著摁去椅上坐下,“琴畫,拿個鵝羽墊子來給趙太太墊上。”自己也在對面坐了,把送上的茶信手擱在一旁,語調漫漫,“就是你聽說的那樣,七月初九那天清早我們大吵了一架,他就把我趕出了靜寄莊,叫人送我回來了,迄今已過去了整整十天,也再沒給過我只字片言。”

暮雲聽後,憂色布滿了臉容,“那,姑娘,那你還好嗎?”

青田低下頭,擰動著指上的一只銀鏨花嵌珠戒,垂望花心托出的一粒大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半年多我們是個什麽景況你也知道,有今天沒什麽奇怪的,我心裏早有準備。沒什麽不好,真的一切都好,不說歡天喜地,可也吃得下、睡得著。你不用操心我,只一心一意調養好自己的身體,安心待產。”

暮雲正欲說什麽,卻看琴畫手裏抱了個蠶絲織面的軟墊來,一壁為她放去腰後,一壁偏過臉向青田低詢:“娘娘,大理寺少卿左夫人在外頭求見,娘娘見還是不見?”

“左夫人?”暮雲把一手撐去腰間,另一手在額角一拍,“馮公爺的孫女不是?”

青田點點頭,“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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