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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喜江南(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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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笑了一刻,一時間心酥骨軟。她的心思他全知曉,知曉她會想他想得掉眼淚,所以寄來這隨身的舊帕子為她擦、描出這鬼畫符一般的東西逗得她破涕為笑——像他每一次哄慰她那樣。而她,她也知曉他的心思:絲帕是“思”,手是“守”;他也在想著她,盼望著來日的相守,還有——青田盯著那粗簡的畫看,看著看著臉就燒起來——他躍然紙上的修長寬大的右手輪廓,畫的下腳還押了枚他常日裏用來印鑒文房清玩的小章,是個信誓旦旦的畫押。青田把微冰的手鎮上燒滾的腮,忽地支身而起。

“這下子可完了!”

一晃眼的功夫,暮雲就插腰立在廊下,發出了一聲哀嘆。

鶯枝一臉詫異,“怎麽了暮雲姐姐?”

“你才拿過去那盒子裏裝的是什麽?”

“不曉得啊,我又不敢看。”

“唉,也不知王爺送了些什麽來,那一位——”嘴往青田的房間努努,“一看完就瘋魔了,這大半夜的鋪上了氈子要作畫。趕緊吧,伺候著,今兒晚上是沒得睡了,跟我去取顏料。”手把鶯枝一拽,腳下便趕著前去。

燈火之中,一面青紗透繡簾被湖上的香風拂吹而起,柔柔招動。簾後,青田執定一根細竹筆管,向畫案上的雪宣凝眉一時,筆觸婉落。

也不知過了多長多久,只見窗欞中的沈沈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畫室外,兩位侍婢靠坐在墻角,早困得東倒西歪。暮雲打個呵欠,反身挑開了一絲簾縫往裏瞧去,瞧見扔了一地的殘紙廢料,堆了一屋的乳缽粗碟,其間的人卻仍直身勾首,筆走行雲,整夜未眠的臉上不見一絲倦態,反對著畫紙露出一抹迷蒙的笑意,面色壓倒桃花,不覺叫暮雲十分好笑。扭過頭,才欲喚鶯枝也偷偷瞧一瞧,卻見鶯枝低著頭在那兒打瞌睡,一張明明稚氣可掬的小臉上竟戚容滿布,仿佛正在夢中經歷著最為可怕的事,就是那種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間把一個幼童變作成人的事。

暮雲有些疑惑,卻也沒再出聲,只把捏在手間的簾角悄悄放落,籲口氣。

閏年間的第一個中秋,就這樣過去了。

而同一個中秋,在山水相隔的京城,卻是另外一幅景象。

往年此時張燈結彩的攝政王府今年卻慘淡異常,自王妃王氏香壽身故,府中內外早已卸卻了大紅宮燈、換掉桌圍椅披,各門各院一色玄素,上千幅挽聯素幛從正門直掛到靈堂。

繼妃詹氏的風月雙清閣中也是白幔白簾,詹氏身披重孝,頭上只戴四支薄銀鬢簪,往日微豐的身形亦見單薄,倚坐在榻邊,向身邊的一位丫鬟喚道:“瑞芝,你再叫人去打聽打聽,王爺這陣子進城了沒有?”

瑞芝答應著出去了,才走至門外,“呀”得驚了一聲,“晚晚你這蹄子怎麽悶著頭走路,險些撞著我。”

晚晚急煞了步,臉上黃黃的不施脂粉,卻浮著一絲笑,“王爺回來啦,正往娘娘這兒來呢。”

“真的?”瑞芝匆匆地擰身,回在詹氏的面前一福,“娘娘和王爺真是心思相通,王爺已經到啦。”

詹氏從榻上站起,展了展裙幅,“我聽到了,快去沖碗熱茶來。”

不出多大一會兒,齊奢就在左右簇擁中進來了。同樣是一身素服,腰間扣著白玉帶鉤,人看起來滿面倦色。詹氏上前屈膝俯額,“恭迎王爺回府。”他擡了擡手,“起來,坐吧。”

詹氏叫丫鬟送上茶來,齊奢接過呷兩口,向她掃一掃,“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這陣子料理喪事太過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內之事。只是王爺旅途勞頓,回來眼看著又有諸事叢脞,連喘口氣兒的功夫也沒有。”

“還好,今兒是中秋,各衙門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兒宮裏大宴近支宗親,往年都是我陪著王爺入宮,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覲,也就順勢在府裏好好歇上一日。後天就要為王妃開吊,到時候還少不得要王爺操勞。”

“後天開吊,我記得。”

“開吊過後,八月十九就是出殯之期,王爺是怎麽打算?”

“我親自扶柩,”齊奢縮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寢。”

詹氏向他覷著,眼中浮動有無限憐惜,卻只歸結為蕭條一嘆:“大年初一的時候我照例叫人去外頭排了個流年,今年是閏八月,那算命的說:‘閏七不閏八,閏八動刀殺。’這一年原是安靜不了的,王爺也不必太過縈懷。”

齊奢只管垂著頭,濃密的雙眉下眼神晦黯,“王妃離世,府裏頭一年都不能宴樂,這連著兩個中秋都是沒法過了。你回頭叫庫房總領找幾匹漢錦、蜀錦賞給順妃她們幾個,就算是個過節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們謝過王爺了。”

齊奢擺擺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會兒,有人來你就替我擋了。”

詹氏“嗳”一聲,“王爺快去裏頭躺著去吧。瑞芝,給王爺收拾床鋪。”

齊奢在裏間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門,低聲向詹氏探問:“娘娘,前一陣懷柔的莊子來人,您私下裏問過,不說王爺壓根沒過去住嗎?怎麽您才也不問問王爺這兩個月到底是去了哪兒?”

詹氏脧了瑞芝一眼,萬分靜漠道:“去了哪兒,這不都回來了嗎?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風愈發地厲害了。”

瑞芝塞言退開,走到了窗邊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後面安然地看著,看滿窗的枯葉隨風流離而各奔西東。

過了兩天便是開吊,王府外的兩邊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滿,素車白馬停了前後幾條街,凡朝廷中叫得響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無不親臨致祭。到第二日出殯,更是一片哭聲震天、鐃鈸齊鳴,僧道尼分三路念經,攝政王本人親自至朝陽門外拈香,然後一路護送王妃香壽的梓宮,在五天後移靈於昌平入陵完禮。

當夜,齊奢在行館內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來,他只把手搖一搖,“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他的一會兒是整整一夜,在這漫長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裏,但惜舊容、憐薄命。其間心事,多少難論。

9.

中秋一過,整個的八月也很快就過去,不過,再來的依舊是一個八月。天氣早已是草木搖落、結露為霜,但卻並不能將人生也雕蔽。每一刻,每一個角落,都將有一些鮮活的命定的際遇,似花似草隨發生。

皇城中的禦花園裏正是菊花的好季節,鶯羽黃、金孔雀、大紅袍、剪霞綃、醉楊妃、錦荔枝、玉樓春……各色紛披,蓬勃怒放,一入正門“天一門”便可聞到濃濃的菊香。但慈慶宮的管事太監吳染卻無心領略香麗的花海,一徑腳步匆匆,急向一帶假山行去。

迎面撞上禦花園的總領,一見吳染,立時奴顏媚骨道:“哎呦餵,吳公公,小的這廂有禮了,您吉祥,只是您這位大貴人怎麽有空跑到咱們這堆秀山來?”

吳染略帶頹然一笑,“唉,最近太後娘娘心情欠佳,堆秀山不是豢養著許多珍禽奇獸嗎?裏頭有只白猴會得作揖、叩頭、翻筋鬥等百般喜技,所以才想著拿進宮裏去取笑一番,逗娘娘開懷。”

“嗐,那您吩咐一聲不結了,大老遠的還親自跑來?我這就與您去提那猴籠來。”

“不用不用,”吳染攔住對方,“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成。”

再往前走一段,繞過一片繁木森森,就瞧見那白猴的猴籠,旁邊湊著三名火者——宦官分為太監、少監、監丞等好幾級,最低等的便被稱為火者。那三人中一人正蹲著餵栗子,另兩人摣手站著,眉飛色舞地聊著天。零星傳來的幾個字眼就已叫吳染滿心不快,正是整一個八月份宮中最熱門的話題:攝政王王妃出大殯。到哪裏都能碰上如若親睹之人,形容著當日去了幾十個不勝枚數的親王郡王公侯伯子、用了幾千丈粗細孝布、燒了幾萬疊金銀冥錢……

正當說者唾沫亂濺、聽者口水頻咽時,地下的飼食者不知哪裏擰動了一下。說者立獰笑著拔高了厲嗓,舉足一踹,“呦,您還不愛聽怎麽著?我偏說:攝政王、攝政王、攝政王!我瞧你是吃了後山那只豹子的膽,敢跟人家天上的龍種搶老婆,活該下半輩子沒種沒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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