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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喜江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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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就一句話。”齊奢略伸著些兩臂擋住她去路,身上的玄色鐵線長袍把他和夜色融為一體,只有腰間的墨玉圍扣和一雙眼眸閃爍出清亮的光輝。他看到青田僅默不則聲地把眼投進了手內的空盆,就靠近了半步,又低又慢地對她說:“我要回京為王妃送殯,明兒就走了,巳初前,希望能在山下的‘扶風居’見到你,否則就當是你說,一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他停頓了長久的一段,最後道,“說完了。”

觸緒回腸的舊年景在他們間發酵,齊奢敢打賭青田一定聽見了他響雷般的心跳。這或許是他們的永別,若她出於星點的留戀而望他一眼——他就要一眼——這已足夠他說完拿嘴巴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所有。張著他萬語千言的雙眸,齊奢等待著。但青田終究沒有看他。她只沈默地抓著那只盆,直到他自動退開。她進屋,關上了門。

數丈外的周敦,數刻後,怯生生地挨上前,“主子,回吧。”

回到扶風居,齊奢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宵夜,隨後就踱步無休。

周敦跟在屁股後,抄一柄水墨杭扇賣力地搧動。齊奢轉悠了幾個來回,手往後毛毛躁躁地一撥拉,“行行行行行行。”

周敦“呱嗒”把扇子一合,撲拉著圓溜溜的眼朝上看了看,“哎呦甭煩了我的爺,明兒娘娘一準兒來。”

齊奢兇霸霸反問:“不來怎麽辦?”

“不來?”倒捏著扇骨在後頸擦了擦,嘿嘿一笑,“不來,您就再去一趟唄!咱臉都拉到這份兒上了,還差最後一哆嗦?”

齊奢指著周敦的鼻子又恨又笑,但歸根到底,還是一聲嘆息。

他一晚上都翻來覆去沒怎麽睡著,偶有一兩個亂夢也全是她。早上起來外頭又落雨又閃電,不多時卻又重新放晴,竟是個清涼世界。碧藍一淵下,習習的清風將樹枝往來著弄影。

明燦燦的陽光隔過一架竹簾透入,把桌上一只蓋子大敞的西洋小打簧表照得油光金亮,長短兩針已指到了巳正一刻。齊奢的後牙根緊一緊,凝望簾外一滴殘積的雨水自檐頭墜下,不待落地便消解於半空。

“她不會來了。”

他摁著光冷的白石桌面,立起身。

日頭一分一分地高升,蒼翠如黛的山色間,梳月庵螭頭高拱、屏然玲瓏,似一紅塵外的冷眼。小小一方禪室內,只聽到低沈而洪大的佛經,又聽到門扉猛烈的一響,撞進來個人,喊一聲:“娘娘!”

窗邊的青田停下了手中的木魚,也停止了誦念,她一臉的憔悴和漠然,睜開眼望過來。

門外是周敦,身上沾染著老厚的一層泥水,滿面焦灼,“娘娘快隨我來!”

青田掉過了目光,置之不理地續念道:“缽羅迦地沙母頗劄施漸陀梭旦達四……”

周敦近前一步,帶上了哭腔祈求:“快去看看王爺吧!”

“娑瓦婆瓦戌擬焰缽失也底娑嚒……”

“最後一面,您也不見?”

“梭婆梭波須尼野頗施耶拖沙曼……”

“娘娘您就真狠心叫王爺死不瞑目?”

“伊賀舍哩——”青田手內的木擊子停了,卻另有憑空而來的一擊,震得人雙眼空瞪、雙唇幹枯,終於囁嚅出一句話,“你說什麽?”

周敦將長衫的袖邊捏進手內,接連往眼角擦動著,“王爺等您不來,就非得自己再上山一趟,路上遭人行刺了!怕是,怕是——。走吧娘娘,遲了就來不及了!”

青田躲開了周敦的牽扯,眼目一轉,臉色又回覆了幾分,“我不信,那麽多鎮撫司的番役保護,他自己又功夫不弱,怎就會給人刺了?你少誆我。”

周敦放低了擦淚的衣袖,任撲碌碌的淚珠自己往下滾著,把覆面的塵土劃出一道道黑跡,“娘娘,您頭一天當著那些個番役怎麽對王爺的,您自個不清楚?如今您連送送王爺都不肯,他怎麽好意思再昭告天下招呼齊人上來吃您個閉門羹?王爺待您再情深意重,好歹也要些男人的臉面吧!當年為削弱王家勢力,有不少地方軍隊被大幅裁撤,這回易服微行前就有線報,說這些裁軍裏有不少懷恨在心之輩結黨陰圖、四處流竄,務必令王爺多加小心。可死說活說王爺也不肯聽,就帶我跟何無為兩個,結果、結果當真就撞上了!那幫散兵游勇足有二三十人,已埋伏了好幾天,就等著王爺落單。今兒我們才走到半山腰,他們就沖出來,先給我和何無為困住,剩下的就去對付王爺。剛下完雨,那石臺子又窄又滑的,王爺腿腳不靈便,他們就……”話音已斷續得難以為繼,腮上的兩塊皺疤似乎隨時會迸裂,抽抽噎噎,淒慘欲絕,“王爺被刀攮了好幾下,醫官救醒了頭一句話,就叨叨著想再見您一面……”

青田已將視線直戳戳地投來,聲線亦是直的、楞的,“你說真的?”

周敦拳緊了兩手,大力踩腳,“我的好娘娘,您見過天底下哪個奴才敢光天化日空口白牙咒自己主子的?!”

萬丈日光在條條歧道中投下重疊的陰影,青田一分分地站起身,但她仿佛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除了胸口裏一顆失重痙攣的心,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4.

二人趕下山時,已介隅中。扶風居飛檐翹拔,正門兩根粗大的平柱間懸一塊六尺長的大匾,門外踏道上守著十來名馬弁,見到周敦無不躬身請安。周敦卻無暇搭理,只拭著滿頭大汗,不假少停地將青田直引向後堂。

“王爺,娘娘來了。”他推開門,向守在房裏的幾名小太監擺一擺手,一道悄然隱退。

屋裏下了紗屜子,欄桿罩下垂著副半透明的紗幕,暗淡光線下,一張沈香木闊床就擺在後頭。青田調整了一下呼吸,先試探性地往裏蹭兩步,就快步走到了床前,挨在床頭的鼓墩上坐下。半張高掛的帷帳內,齊奢蓋著副薄被橫躺。青田從未見過他的臉色這般難看,仿佛是一身的熱血全部流盡,連嘴唇也死白死白的,瞳仁遲澀地滾動著,最終定在她臉上,對她露出了一個極委頓卻極欣慰的笑。他從被內探出手,卻又猶疑了。青田忙把自己的手摁去他手背上,一路頂著大日頭跑來,手心又燙又濕,只覺摸什麽都是沁骨的涼。

齊奢卻將手從她的手裏抽出,反過來撳住她,把她的一整只手全攥進了自個的掌心內,“青田……”一叫她的名,他的嘴角就泛起了微笑,“早知死管用,我該第一天就找人捅我兩刀,這樣你就肯坐下來聽我說說話了。”

淚水早已積滿了眼眶,稍一晃就會溢出,因此青田唯有正身端坐,一動也不敢動,但卻掩不住聲音中的波動與顫抖,“噓,別說,什麽都別說,好好歇著。”

枕上的齊奢又一笑,笑意直抵他虛弱黯淡的雙眼的最深處,“你不讓我說,過幾天內閣發抄訃聞,攝政王可就不是‘被刺身亡’,而是‘被憋身亡’。”

這一刻,青田很慶幸有著一身幹苦活所練就的蠻力,才能夠像提動柴捆、水桶一樣,把足有幾十斤重的嘴角提高了給他看。齊奢咳喘了幾聲,目不轉睛地向她直凝而來,“青田,對不起。沒能和你一道送走在禦,在王妃那兒瞞你騙你,辱罵你,跟你動手,任人把你送到這兒受苦……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求取原諒,我就是想、只是想,親口和你道個歉。很早以前我就同自個說過,這麽好的姑娘,卻叫這世上的烏七八糟傷了個夠,打今兒起她跟著我,我絕不容許誰再傷害她一分一毫。可誰知到頭來,傷你最重的就是我自個。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我都沒法子補償你,只有——”

順著齊奢的眼神,青田看向床邊的墩箱,箱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甕。他朝她點點頭,自行松開了一直牢抓著她的手。青田茫然地捧過那甕打開來,鼻中先是息率地作響,已至極限的淚就再也收不住,她對著甕內的一杯灰、灰裏頭一只若隱若現的金色小鈴涕淚俱下,痛哭失聲。齊奢動了動喉結,氣息萎靡地解釋道:“叫人扔進天泉舍的井裏去了。我上個月給撈出來,井水涼,身子一直都沒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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