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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攪箏琶(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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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兩個時辰,天已大亮。孫秀達急如星火地趕到了王府的箭圃,面色凝重而語調沈肅,“稟王爺,事情都弄清楚了。就是姚媽跟幼煙兩個,她們頭天晚上因聽到了王爺同段娘娘的爭吵,就商量著議定了此計。第二天上午,先由姚媽去如園謊說王妃有話要代傳,讓幼煙領著進屋,倆人拿浸過蒙汗藥的手巾合夥迷暈了段娘娘,脫光了——啃!——脫光了衣裳擱去床裏,只說是娘娘睡午覺,吩咐不許人驚擾。隨後幼煙就私自取了王爺的手牌給聽差的,說是娘娘的話,讓他們去戶部值房請喬大——喬運則那王八羔子!王爺從這邊府裏動身前,姚媽先派人去如園遞了信,幼煙就把一直候著的那王八羔子直接帶進了娘娘的臥房,又跟其他丫頭們交待說娘娘要跟客人私談,任何人不得擅入。那之前,她已經給昏迷不醒的娘娘灌過了春藥,而且把、把被子也揭開了。那姓喬的進去一看,就——,啃!是小的親自審的,每個人的供詞都絲毫無差。自始至終,曉鏡、月魄、紅蕖、紫薇,還有那個抱貓丫頭鶯枝,她們誰也沒見過段娘娘的人,全是幼煙在假傳聖旨。還有那藥,幼煙說是姚媽給的,她也不知姚媽打哪兒弄來的。幼煙現在已經——”手一橫,在頸項間比劃一下,“至於姚媽,沒王爺發話,小的不敢去王妃那兒拿人。”

微微瞇起的兩眼一直瞄著前方的箭靶,齊奢淡淡地答一句:“知道了。”而後就搭弓扣弦,繼續被打斷的射擊。一聲厲風響過,箭垛劇烈地嗡嗡振顫著,一支鐵箭,直穿鵠心。

王府的另一端,日射紗窗,雕窗上六合同春的花樣被日光印在西番草打底的地磚上。巳初之時,王妃香壽已用完了早飯,正與幾位嬪妾們談天閑聊。齊奢進來時大家全吃了一驚,紛紛屈膝見禮。齊奢點點頭,把婢女送上的茶盤推開,“你們都下去,我有話同王妃說。”

山雨欲來風滿樓,但香壽卻未察端倪,反而還滿懷害羞的喜悅目送著微含醋意的眾姬,又親斟了一杯冰鎮酸梅湯,裊裊地捧上前,“怎麽這陣子還在府裏,沒去大內辦公?出了什麽要緊事?邊喝邊說,外頭曬得很,解解暑。”

入夏以來,香壽的房中就不再焚香,只每以新汲的井水在海缸中湃些香櫞、佛手之果物。如此清純沁甜的空氣,卻叫齊奢嗤之以鼻,接過了緬玉杯把酸梅湯往地下一潑,“我出門時,餐器茶具皆由專人攜帶,現在看來,在自個府裏這套規矩也省不得。”

香壽的頭上有一支橫斜的響鈴簪,鈴兒簌簌一震,人垂目望向地下的一灘水跡,勉強笑了笑,“王爺這話怎麽不明不白?”

用一個輕簡的手勢,齊奢撂開了手中的杯,“那我就往明白裏說。姚媽在如園做下的事,你知不知道?”

“什、什麽事?”

“香壽,我只給你一次實話實說的機會。姚媽在如園做下的事,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似曾相識地,香壽望向眼前這一張平靜到無任何表情的面孔,就在背後感到了飛速運轉的漩渦,要將她卷回時光的彼端。她沈沈地向前一撲,抱柱般死抱住齊奢的腿,語無倫次地呼喊道:“王爺!我、我勸過姚媽,可她不聽我的!那件、那件事,如園,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我不敢告訴王爺,我——,王爺別走,求求你聽我說完,王爺!”

齊奢俯瞰著黏在他腿上的女人,看她將他的祥雲八寶軟緞長衣捏出醜惡的褶皺,雙目充滿了厭憎之情,“放手。”

香壽不敢放,漩渦已直吃到她脖子下。水面上僅留有一張絕色而絕望的面孔,仰望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求他施以援手,“三爺!!”

齊奢給香壽的,是腳。銀灰色貢緞靴狠狠一腳直踹在她胸口,脫身即走。簾一掀,叫外間的幾個丫鬟瞅見,全嚇得個臉黃。晚晚沖上前擋住,領頭跪下,“不管什麽事兒,求王爺好歹息怒,娘娘還懷著身子呢,萬一像那晚上一樣一個想不開——”一聽又是這尋死覓活的威脅,齊奢立即冷笑著截斷,“讓她死。”衣襟一撩,便繞開了晚晚。

他沒看到那真實存在的白茫茫的轉輪,一瞬間就已將一個渺小的,以及寄居於其中一個更渺小的生命,吞沒得無影無蹤。

晚晚同眾婢進房來攙扶香壽,香壽卻只坐在地下,把臉藏在手掌裏哭。哭過了一刻,忽地摁了摁雙頰,站起來展顏一笑,“沒事兒,不過是同王爺拌了兩句嘴,等他晚上回來就好了。你們忙去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晚晚按王妃的吩咐放下了金碧山水的顧繡簾,將門也掩閉。香壽立在房間正中,眼睛裏蒙著水,四面皆是水。她在光陰之漩的深水底,搖搖蕩蕩地把手放去小腹,愛撫著盤金間繡褙子上瓜瓞連綿的圖樣。多年前當她第一次這樣撫摸著隆起的小腹時,所想的是正妃的地位和榮耀,多年後,她每一次撫它,想到的都是丈夫的笑容——他從產婆手中接過一件扭動的金繈褓,其中會探出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拳頭,整只拳頭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他望進繈褓內,滿臉都是初為人父的喜悅和感動——多好啊。這個地方,是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了,這個地方只會有一切的重演,墮胎藥和永巷。她的孩子會變成一灘融化的血水,她的丈夫會變成一尊遙不可及的冷漠雕像。但總會有另一個地方,一定會有另一個地方,丈夫會接過那繈褓深深地微笑,他們的孩子會一天天長大,喚爹爹、媽媽,他的爹爹把他抗起在肩頭,在窗外那株滿開著一咕嚕一咕嚕粉花的桃樹下,一起朝她笑望著。她的家人,都在等著她。

香壽笑著仰起頭,漲滿了她周身的洪水越湧越高,漸漸地,把她浮起到最高的高處;高得她一伸手,就觸上了頭頂的藻井天花。

府內諸人開始隱隱覺出有大事發生,這敏銳的觸覺在姚奶媽身上得到了驗證。許多人親眼見到往日高視闊步的姚奶媽此刻似一頭狼狽的鬥犬,被一群太監從庭院追逐到內室,邊滿地亂竄地晃動著四肢,邊大口大口地啐唾沫,“我看你們誰敢碰我?誰敢?哪個不要命的碰我一下試試?我要面見娘娘!娘娘,娘娘,有人不把你放在眼裏,竟要拿繩子來捆你的媽媽吶!娘娘,開門吶娘娘!”

王妃臥房的門被閂上了,裏面久久沒有一絲響動。一個膽大的,兩三下將門生撞開來。門前的姚奶媽直楞著兩只眼,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癱倒在地。直到攝政王本人也聞訊趕來,她這才一個鯉魚打挺,撲上去死死地抓住其衣擺,窮兇極惡地捶打哭罵:“你個天殺的,你憑什麽?娘娘她什麽也沒幹,都是我一個人!是我給你那妖精下的藥,都是我老太婆一個人幹的!娘娘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幹啊!我的娘娘就幹了一件事,她保住了你那妖精的一條命!你個天殺的你憑什麽?我的娘娘哪裏對不住你?我的娘娘從十四歲就跟著你,她肚子裏還有你的骨肉啊!她哪裏對不住你?你賠我的娘娘,你賠我……”

幾個太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這勁頭大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老婆子從王爺的身上硬拽下來,瘋狂的哭嚎被漸拖漸遠,齊奢卻一步不挪地釘在原地。他終於也看見了,這吞噬了香壽的、逆轉的渦輪,就由大開的兩扇門沖天覆地地朝他襲來。穿越過年年月月的霧翳,他又一次望向刻骨銘心的十七歲:十七歲的半空是一雙淺幫花鞋,十七歲的地面,一片投繯之人的、失禁的尿漬。

至於那張臉——耀耀的燈燭下,香壽被停屍於床,齊奢默坐在床側,眼一合就重見她生前的美艷。她是那麽美,那麽愛美,他喜歡點著燈行事,而她到不行時必然要拿手牢捂住那張小小的臉,無論如何也不給他看,因為她覺得那時候的自己不美。但眼前——他又打開了雙目:一張紫蒼僵硬的臉容,暗粉的舌尖頂出口齒,又恐怖又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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