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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點絳唇(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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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的話頓住,人也頓足在齊奢跟前,拿右手的食指斜摁著他心口,又嬌純、又挑逗地向上乜視著,“想我這些個客人裏,只有三爺還沒嘗過青田這身子的滋味,豈不枉費我對三爺的一片真心?今兒就別走了,讓我好好給三爺賠個罪,從頭到腳,替您一洗征塵勞苦。”

齊奢徹頭徹尾地含混著俯視青田,只見她把一對無邪到煞亮的眼珠子左右探動了幾下,就垂下頭,笑著用兩手牽拉住他的腰襟,低聲膩調道:“放心,苦巴巴等了這麽久,哪兒能叫你這冤家失望?要做花魁,憑色相和歌藝都不夠,青田的看家本領那是有口皆碑。三爺不信,可以把現在天牢裏押著的前禦史裘大人、尚書柳公子這對‘同靴兄弟’提出來問問,就才那位馮公爺也一準兒會告訴三爺,只用一張嘴,青田也能讓他老壽星青春煥發,得、道、成、仙。”

齊奢的面孔已因暴怒而扭曲,巴掌高高地揚起在半空,“你——”

青田稍有一瑟縮,就自己將脂粉勻停的俏面送上前,拭目以待,“呦,我是哪句話沒說對,又惹得爺動了氣?真該死。三爺若想打就只管打,以前也不是沒有客人打過,打得我鼻血流了滿床,二回來我也照樣是笑臉相迎,何況三爺呢?只要你想,對我幹什麽都行,我生來就是為了叫男人快活的。”

她仰視著他,鑒貌辨色一番,極妍媚地笑出來,“我就知道三爺疼我,舍不得下手。只是瞧三爺的臉色難看得緊,想來是沒什麽心情住局了。青田也不敢留,改天等三爺有興致,隨時來就是。那就請您路上慢走,恕我身子剛好吹不得風,就不送了。”

青田裊裊娜娜,自顧自地繞開去,背對著齊奢在小床的床緣坐低。她拽著覆肩的小褂,雙手把自己緊緊地圍抱,淚水不爭氣地濫湧而出。即便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也不要緊了,她已然踐踏到一個做鞋匠火夫的男人都會有的底線,高尚如齊奢者,底線不可能更低。就是這樣了,無可挽回。青田拿牙咬住了下唇,不發出一絲哭泣的聲音,不是怕他聽到,而是怕她自己聽不到。她只想再最後聽一次,他獨一無二的腳步聲——當他離開她的時候。

天長地久的沈靜後,是意料之中的動靜,但意料外的,那不是遠去,而是輕一下、重一下的靠近,每一下都直接踩在她心上。步子在她的背後立定,繼而——

“青田,你忒小看我齊奢了。”

有如一萬只白鴿同一刻起飛時的巨響,是一種龐然的、神奇的轟鳴。青田眩惑地扭回頭,淚顏如殤。

齊奢高高地佇立著,目光俯在她眼底,無悲亦無喜,“我是這世上最富庶的帝國的皇子,一出生,觸手可及,非金即玉,我在珍寶堆裏蹣跚學步、咿呀學語,被人們稱作‘價值連城’的那些東西,在我長大的地方,統統堆在庫房裏一箱一箱地發黴。你難道認為,令這樣一個人一直以來苦苦追求的,會是一名追歡賣笑的娼妓廉價的身體?我只能告訴你,我這雙遍閱奇珍的眼睛比最老道的鑒寶家還毒,絕不會看錯。這人生半世,我所見過的唯一‘無價至寶’,就連我這個視金山銀山為草芥的人,也不得不誠惶誠恐地捧在手心的寶貝,就在這兒。”他和她面對面地坐下,右手,摁去她藏有著一顆女兒心的胸口。

青田熱淚滾滾,卻見鄭重穆然的齊奢驀一笑,盯住了自己的手和手底下她豐滿的胸脯子,字字千鈞道:“這一篇廢話,就為這一摸!”

她帶著淚笑出來,往他手臂上一拍。

他把手自她的腋下穿出,將她合身攏抱住,嘴唇貼向她耳際,“青田,我從第一天就知道你是什麽人,今天你讓我瞧見的這一幕,實不相瞞,我在心裏早就瞧見過更不堪的。這張人來人往的床,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每次在這兒見到你,分開後想著你還留在這兒,我都心如刀絞。我很想,而且我有能力——只用一句話,就可以隨時讓你離開這地方,但我始終沒有這麽做。因為在我眼裏,你不是一件能任意擺弄的玩物,也沒有任何需要抹煞的地方。如果你有打算離開這裏,我萬分高興帶你走,過去的事情你想講,我會聽,你不想提,我一個字也不會問。我身邊有無數的貴婦淑媛,但我從沒有像尊重你一樣,那麽尊重過任何一個女人。你的過去從不是我輕看你的理由,我也從不認為是在拔你出火坑、施舍你什麽,自始至終,都是我在請求你的施舍。”

齊奢把青田的容顏掬在兩掌中,繡滿了如意的袖口在被她比河流還兇猛的淚流沖擊著。他欣欣然笑了,“眼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這顆了不起的、把一位皇子變成了乞丐的心,我有幸得到了嗎?——點頭,該死的,點頭。”

青田開始點頭,點頭了再點頭。這一刻是全新的奇跡,她的心,曾被他醫好過無藥可治的絕癥,而當天不假年,這顆心早已壽終正寢,他又以一紙咒語令它死而覆生。他不僅是醫,他是神。經歷著重生陣痛的青田哭出了一輩子那麽多的淚,足以一一洗刷掉她每一粒毛孔裏的不潔後還有得多,多到可以替他洗腳,再用她的長發來替他擦幹。他是教主,她是他狂熱的信徒。正是以一名教眾屬於其教宗的方式,以一個被覆活的魂靈屬於其神師的方式,自今而後,青田屬於齊奢。即便她在九十九地之下,他在三十三天之上,也沒有一絲妨礙。

愛,原是通天塔。

歲末之冬,北京城一所最豪華的淫窟裏,相擁相吻著一名曾斷送妻子弟兄性命的皇族,和一名已脫胎換骨滌瑕蕩垢的娼妓。抑或說,一個有過去的聖人,和一個有未來的罪人。更抑或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註釋:

又稱“邸抄”、“朝報”,專用於朝廷傳知政情和文書的新聞文抄,西漢時已出現。

又稱“致政”、“休致”,即交還官職,退休告老。

“偷活兒”指妓女在客人沒有住局時與之發生性關系。

(晉)陶淵明《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南陽劉子驥,南陽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漢武帝寵妃李夫人在病重之際堅持不肯以衰敗的病容面聖,從而使漢武帝在她死後一直懷念其姣好的容貌,善待其家人。

(唐)劉方平《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南北朝)鮑照《答休上人菊》:“酒出野田稻,菊生高崗草。味貌覆何奇,能令君傾倒。玉碗徒自羞,為君慨此秋。金蓋覆牙柈,何為心獨愁。”

(唐)李白《怨歌行》:“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沈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鹔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斷,悲心夜忡忡。”

佩戴在發髻前正中央、簪腳向上的頭飾稱作“分心”,通常單件使用,不成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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