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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定風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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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點點滴滴地落上了山間的小亭。山以皺、漏、瘦、透的太湖石壘成,亭飛六角,鬥拱掛落,名曰“玉壺”。玉壺亭中倚坐著幽幽一位佳人,佳人卻無那冰心一片,只有好一場跌宕風光。

香壽癡目望雨,看每一滴雨珠有去無回,似人生。她的人生起始於四個字:揚州瘦馬。揚州是古來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瘦馬指的是清瘦苗條的妙齡女子,皆來自貧家,自小被人伢子買去授以從琴棋書畫至記賬管事的百般淫巧,他日再賣予富商為妾。

香壽是瘦馬中的千裏駒。她是遺腹子,原籍淮南,母親改嫁,就將還在繈褓中的她給了位以“養馬”為生的“幹媽”。幹媽見其母標致異常,遂將香壽居為奇貨,竟當做大戶人家的小姐嬌養。香壽長到十三歲,不負重望地出落得沈魚落雁、閉月羞花,頭一遭下繡樓,見了個下巴溜光的老頭子。幹媽就強迫她在這老頭子面前除去衣衫,真像一匹馬一樣,被他幹巴巴地檢查手、腳、口齒、雙乳、腋下、兩腿間的私處……一切。老頭子走後,香壽羞得又哭又鬧,幹媽卻樂得拍手彎腰,“哭吧哭吧,只管哭個夠,後半輩子可就只有你笑的了。你知道幹媽替你尋了什麽人家?告訴你,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是他!”

上路後,香壽才得知那老頭子名叫應習,是皇宮中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心腹,奉上司之命尋找一件“禮物”,用以討好新當權的攝政王。香壽就這樣跟著應習輾轉萬裏,而跟著她的則只有老家一位姚姓的奶媽。來到北京城的第七個夜晚,從小到大都和她寸步不離的姚奶媽被帶走了,她一個人被安放在一張大得沒邊沒沿的螺鈿雕彩漆大拔步床上,身上裹著層薄薄的鴛鴦被,每一次因緊張微動而產生的窸窣聲都更加使香壽感到自己是一件被裝進錦匣、卷入綢包裏的禮物,等待著被拆開。隨後,有了一陣很特殊的步履聲,和一雙拆禮物的手。

次日,香壽就被一頂小轎擡入了攝政王府。長達半個夏季,她是滿府姬妾中最受寵的。秋天來臨時,她懷孕了,不過香壽並無半分的喜悅,因為攝政王有個很古怪的規矩:每次行房畢,都會有虔婆推拿女方的後股穴並餵下湯藥,不令結胎。是姚奶媽費盡了手段賄賂主事太監,才可令香壽偶爾躲過。然而有一則流傳甚廣的說法,說之前的一位妾妃“意外”懷孕後又拒不肯服用墮胎藥,竟被人生生地踹腹落胎。因而香壽懷抱著犧牲的悲壯,慟哭、磕頭。面前的高桌大椅後是久久的沈默,沈默後,傳來了一聲嘆息,再傳出的就是:瘦馬香壽被獲準留下胎兒,並將被晉封為世妃。

但,香壽是那樣年輕,太年輕了,無知而無畏。姚奶媽在她耳邊日夜不停地煽風點火,終使她理智盡失地覬覦起一樣萬萬不應覬覦之物:正妃大位。自攝政王十七歲喪妻,這個位子就一直虛懸。姚奶媽告訴香壽,論出身,她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其他妃嬪,可她是唯一一個有人“撐腰”的!姚奶媽慈愛地撫著香壽日益隆起的腹部,撫著個漸圓漸滿的願望,任何威脅到這個願望的人,她說,都該被香壽視為眼中釘。一枚釘子是王嬪端兒,她受寵的程度僅次於香壽,另一枚釘子則是家族身份最尊貴的側妃馮氏。於是,借一次攝政王離京的機會,姚奶媽就替香壽動了手。直等前者歸來,香壽新拔過釘子的兩只眼仍是紅紅腫腫,看起來如同傷心欲絕:端兒在假山上的石級滑了腳滾落,活活摔死,隔了兩晚馮氏就暴病身亡,原來,是馮氏出於妒忌派人推端兒墜山,卻又熬不過良心的譴責,驚悸冤魂索命而亡。在聆聽下人稟報的過程中,攝政王的一雙眼始終盯在香壽的臉上。

到得夜間,他來至她房中,在對面坐下,“壽兒,我曾經非常喜歡你,喜歡到可以縱容你的小聰明,現在看來,恰恰是我的縱容害了你,這也許是我迄今所犯下的、最大的錯誤之一。不過你要知道,對於自己的錯誤,人都很健忘。你這麽聰明,一定懂我的意思。”說完他就走了,沒再多看她一眼。第二天,太過心事重重的香壽並未留意到例行的安胎藥不一樣的味道,過了四個時辰,她就失去了將近五個月的成形男胎,並且自此後,也再未得到過任何一次受孕的機會。

千般的恩寵,一夜間煙消雲散。府中管事的繼妃詹氏下令叫香壽“靜養避世”,香壽從雲端跌落到永巷,開始了幽居生活。她一度花香鳥語、人言喧囂的院落中,落葉堆了幾尺厚,冬來,花枯樹死,炭冰火冷。曾親如姐妹的妃嬪、殷勤備至的仆婢在經過這座院子時都掩鼻而過,好像在躲避著麻風病人。香壽曾把珍貴的銀裘隨手撂在炭火上,一燒好幾個洞,現在,她只希望能有一件棉花稍厚實些的夾襖。她曾嫌蟹粉酥太油、茯苓膏太膩,一把掃翻了銀花碟,現在她卻因饑餓而徹夜哀哭,叫使女去廚房討點兒冷飯,使女的臉色比飯菜還要冷,“主子不得臉,已帶累我們當下人的受了多少閑氣,還要讓我們往人前討沒趣兒。”姚奶媽在一頭氣得撲上來就給了使女一下,“小逼不去,老娘去,難道住在這金子打的王府裏,倒餓死了妃子娘娘?”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當初只道是尋常。

一年又一年,每每憶起當年的榮光,香壽還會在心裏暗怨姚奶媽,也怨自己竟聽信其愚昧的毒計。但一年又一年,也全靠著姚奶媽皮糙肉厚地把她連拉帶扯,才讓她在無數人的踐踏中活下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香壽認命,也習慣了臭蟲般的生活;碰見人總要被拍打兩下,碰不見,就躲在自己的陰角裏,抑或像今天,躲在最高處的山亭癡癡地觀雨,一邊哀悼,一邊揮霍著青春。

她深重地嘆一聲,把身上一件已半褪色的茶綠遍地金比甲裹緊些,抵禦雨中的微寒。侍立其後的姚奶媽還是那一副兇眉楞眼的形貌,額前紮著鬃麻裱綢的黑頭帶,閑極無聊地拍拍這兒、摸摸那兒,堵著嘴咳一聲道:“娘娘,下著雨呢,凈在花園裏耽擱什麽?回屋去吧。”

香壽扭過臉,蛾眉秀目淡淡愁,似一陌魂斷雨中的白梨花,“就是下著雨才好出來轉轉,要不撞見誰,又惹一頓排揎。”

“那也別坐在這亭子間裏,王爺出京打獵,府中到處都在粉刷翻修,這麽瞧下去,殿頂全叫木架子遮著,有什麽好看?”

“我就想在高處看看,奶媽你別管我了。”

“哎呀,娘娘你在這風口一待半日,萬一受了寒可怎麽好?你忘了前幾回生病要藥沒藥、要人沒人,還不全是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娘娘你就當體諒體諒我這老婆子。”

香壽聽得這話,面上的愁意更濃,卻只有悵寥地起身,正待移步,卻忽然住了腳。玉壺亭是整座攝政王府中的至高處,四方的景色盡收眼底。向東望,層層大殿的重檐九脊、琉璃瓦頂上全搭著工棚,因落雨,並無工匠,只空留著一地的石材木料。這時,卻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三條人影,都身著蓑衣,一個像是工頭,監視著前面的兩個工人擡住一只大箱,一起往府內宗廟後的寢殿裏去。過了好一陣,那兩名工人就四手皆空地折出來,似乎又聽了工頭的命令,貓著腰在拖車裏翻什麽。就見工頭退了兩步,把一幅鐵鍁摸在手內高高地掄起。只一瞬,兩名工人就先後倒地。工頭探過了鼻息後,拖拖拉拉地擺放好屍體,放開了嗓子大喊:“來人啊,跌死人啦!有工匠從高架上滑下來跌死啦!”

遙遙地,香壽和姚奶媽俯瞰著全程。姚奶媽嘴一張就要嚷,卻被香壽一把捫住,香壽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捫在自己的嘴上,她不懂這一切是為什麽,但她懂,需要拿人命來掩蓋的,一定會是個要人命的大秘密。

不多久就有三三兩兩的人奔來,詢問情況、檢看屍體。香壽趁亂拉了姚奶媽溜出玉壺亭,急惶惶地踩在下山的苔石上,一步一滑。

等相攙著回到了院房,天居然已黑下來,比往常的掌燈時分早了近兩個時辰。姚奶媽把一個小丫頭連推帶罵,丫頭才無精打采地點亮了桌上的一盞銀錠風擋小燈。香壽坐在桌邊向這燈怔望了一刻,忽而將其攥進手裏,“噗”一吹,“奶媽,事情不對,咱們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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