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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憶王孫(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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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是敵國,人卻是親人。三爺幼年被送往韃靼,與二王子是十幾年的結義兄弟,和彼此的親兄弟相比竟要親出千倍萬倍。”青田想起齊奢曾對她講述的故事中那一個跛足的小皇子,與將其從地上伸手拉起的大男孩。她莞爾一笑,轉面暮雲道:“三爺說,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二王子就是‘幾乎’中的一個。”

韃靼的軍人約有數百,迅速而安靜地就在外圍紮寨。蘇赫巴魯本人則被齊奢請入了大帳中促膝傾談,一個時辰後,兩人方才並肩出帳。天色已暗,營地的空場中燃起了幾根巨型的火柱,兩方軍隊如何無為、莫日根等十幾員虎賁將士就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擺滿了美食美酒。齊奢與蘇赫巴魯打橫同坐在首席,挨著齊奢的手邊又斜加了一張小桌,是青田的座位。

去年摘牌子以來,青田再不曾經歷過笙歌不夜,且今晚又不消侑酒待客,卻成了席首上賓,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妝扮。選來選去,挑了件萬字地一枝獨杏的長褙子,下著素帕裙,挽一個傾髻,耳眼內釘一對白果大的鴿血石塞子,素雅俏麗,扶著暮雲姍姍出場。場上有兩名武士在演練著刀槍,正當四面連聲喝彩,她趁這時悄然在齊奢的鄰桌落座。齊奢瞥見她,就拿手肘朝身畔的蘇赫巴魯一撞,向青田這裏指一指,說了句什麽。蘇赫巴魯轉過一張方方正正的紫黑色臉膛,笑著向青田點了個頭,一面把她仔細端量著,一手就摟過齊奢的頭頸嘰裏咕嚕地回說了一大串。齊奢抖肩而樂,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這一切均被青田收之眼底,她微有不快,攢眉直盯而來,正與蘇赫巴魯的眼神對了個正著。那看起來野兮兮的蒙古漢子一楞,竟閃現些許的羞縮,調開了眼目。

許多許多年以後,青田會帶著笑聆聽蘇赫巴魯親口追憶起這一場相會,但其時,她只挑個空惡剌剌地向齊奢“嗳”了一聲。

場上已換作一個長眉秀楚的韃靼少年在奏著把音色蒼厚的琴,齊奢正聽得入神,被她這麽一叫,神思不屬地轉過臉,“嗯?”

青田往他這頭探著身,壓沈了聲音:“你才跟那韃靼人說我什麽來著?”

齊奢咋了一下舌,也傾過來,低低道:“什麽‘韃靼人’?你客氣點兒,那是你將來的大伯子。”

“別想渾繞開,說我什麽來著?”

“我說,”他將一對笑眼向前睞住了琴童,只把臉更近地湊住她,“正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

青田不等齊奢再把《西廂記》中張君瑞見鶯鶯的情辭接著往下念,已笑罵上一句:“去你的!好好說,到底才和他念叨我什麽來著,這麽半天?”

“好好說啊,我才和他念叨,兄弟這回可栽了,撞見了命裏的夜叉星,不成功便成仁。”

青田聽見這話,明知齊奢是信口開河,可一張臉卻不由自主就發起燒來。他偏好不好又轉回眼來看,結果他一看,她臉上的飛紅就愈烈。青田將一手反冰著腮角,很著惱地睰了他一眼,收回了上身正目端坐。

齊奢也抽身,不出聲地笑起來。青田已有好幾次在他跟前臉紅了,他不是沒見過女人臉紅,但一個生活中除了男人就是男人的女人臉紅,是完全另一碼事。其實青田的美不是不帶風塵氣的,如一切水做的女子,水中被潑入了臟汙,日久便壞死成一窩泥淖。但她卻是綿綿若存、深不見底的活水,吃進再多的臟,假以時日吞吐沈澱,就又是一汪洌然可鑒的清水面。與一名無知少女的純真不同,這風塵氣裏的純真,在齊奢看來,甚至是值得敬佩的,正如人們敬佩一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他就坐在離青田幾尺遠的地方,不停回想著她害羞的模樣:凝白的皮膚下漸湧漸散的鮮紅,仿佛一滴血,在一碗濃濃的馬奶子酒裏怒放出的動蕩。

馬奶酒的醇香彌漫四方,天空上眾星升騰。而令人信服草原上的星鬥是同別處一樣的星鬥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裏的這些顯然要渾圓、盈亮、充滿質感得多,跟它們相比,北京城上的那一堆僅僅是假珠寶似的贗品。

就在這燁燁生輝的星海下,男人們痛飲叫喊、豪笑取樂。青田也和暮雲抵首談笑、自斟自飲著,偶然聽到身側爆發出大笑,她餘光一掃,便遇到齊奢的眼。毫無道理地,她慌忙地閃躲了,不敢細望。

他的眼,是繼對往事的回憶外,第二項令她坐立難安的事物。

13.

用不了多久,就聽著有漢語聲、蒙語聲混雜在一起轟轟的叫好。齊奢和蘇赫巴魯一同起身走向了場中,齊奢略帶酒意地笑著,幾下解去了外衣盤起在腰間,赤裸裸地露出了半截身子來。

火炬在他背後灼灼地燒著,青田隔岸觀火,只覺得這火一路燒進了自個的心裏來。隔著衣衫,她無數次見過齊奢的身體,除去衣衫,她則見過更多的男人的身體,可從未有一次,她見過這樣的:肌肉虬結,強壯如獅,黧黑的胸口上生有著毛發、盤踞著累累傷疤。她追想起喬運則,精瘦而優美,皮質光滑,握在手間是一管溫柔的白玉筆;而眼前,則是一柄刀。青田忽然間想知道,假如將手指自齊奢線條凜冽的背脊拂過,會不會被割傷。

另一邊的蘇赫巴魯也褪去了上衣,身體是一般的緊實健壯。他拿右手摁住胸口,彎腰行禮,接著就伸出兩臂撲過去。直到他與齊奢難分難解地扭做一處,青田才意識到他們是在摔跤角力,而她則一直在瞪著一雙饞眼,目不轉睛地看。

手心的傷痕又古怪地作癢,青田一面抓撓著紗布,一面把透紅的臉頰別向一旁。身畔的暮雲正全神觀戰,冷不防失口驚叫,緊張得將她一把拉住,又拼命地喊好。青田任由其興奮得嘰嘰咯咯,自己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狠壓上一大口,再不朝場內一顧。

她不知比賽是幾時結束的,也不知勝負,只恍然間聽到雷鳴的掌聲,而後就嗅到了一股子氣味,不是香味,但卻出奇地好聞。她往後一回臉,就瞧見:齊奢正經過她身邊,背上浮墜著一層汗,一顆顆如沈重的金珠,他自己拿手擦抹著,粗魯不羈地一甩。青田猛一下明白,那是他的汗、他的體味,就是這氣味充斥了她昨夜的夢。夢中的旖旎還歷歷如繪,是一座魔域,誘人沈淪。

她默默地執念起佛號,自覺心神稍定時,火堆邊,十來名韃靼的摔角手們業已鞠躬退出,一群年輕的姑娘登場。她們且歌且舞,隨激越的節奏把四肢八方飛揚著,並一個接一個地拋出爍亮的眼神,伴著身上的五色錦袍、鵝黃綢帶、帽上的翡翠與珊瑚……一切都在閃耀著青春而動人的光輝。

音樂停下時,舞者中最耀眼的直直走來正中,面對著齊奢扶胸一禮,將桌上他的金酒碗雙手斟滿,捧起,啟朱唇、露皓齒。一副嗓子搖曳關情,餘韻悠遠。一首祝酒歌唱畢,全場雷動,共桌的蘇赫巴魯樂不可支,攏著手吹起了口哨。齊奢已醺然,拊掌大笑,自那女孩的手中接過酒,翻碗相見。新一輪的歡聲未熄滅,他已將喝空的酒碗重新註滿,立起身,指尖往酒裏一蘸,將酒珠向天、地各一彈,又抹在自己的額頭前,直目敬酒的少女,開了口。

這輩子青田也未曾聽到過比之更悅耳的男聲——低廻處深幽似水,高闊處明麗如火焰,虛,是風、是沙;實,是鐵、是金,蕩氣回腸,動人心魄。她一個字也聽不懂齊奢所唱的,但聽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試一匹上好的綢,精湛的花色與奢侈的觸感一寸寸爬過她皮膚。沒有一個女人會不想將這樣的料子據為己有,拿來裁一襲可身的好衣,可著身體的每一根曲線。

山呼海嘯的喝彩聲中,那韃靼少女腮頰火紅,兩手高舉在眉前接過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將紅得奪目的嘴唇壓在碗沿上齊奢口呷過的、那依舊餘留著濕跡之處,一飲而盡。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啟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雙目。而後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著這愛慕的眼光,不轉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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