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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憶王孫(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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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條纖小的身影擠開眾人,直撲來青田的腿跟前,“姑娘!姑娘你們哪裏去了,擔心死我了!”

燈影與鼎沸如同繁麗的辭藻,齊奢和青田則是辭藻下的隱意,緘言沈默著。

11.

他們間的這場冷戰整整持續了四天。

齊奢當夜裏回了房就打雞罵狗,周敦一個字不敢問,憋到第二天中午馬隊停行開飯時,怯生生探個頭,“爺,還請姑娘一塊用飯?”瞧清主子的表情後,就把頭一縮,“奴才這就叫人給姑娘她們單獨開飯。”

自從上路,每日午、晚兩頓飯,齊奢定是與青田並桌進食,一同談天說笑。故爾這頓清餐冷飯,青田吃的全是氣,到晚上就更來氣。這一夜,隊伍直接宿營而居,搭起的軍帳內隔帆布,外頭以厚棉做圍,風雨不透,盡管如此,體質稍弱的人一入帳仍舊會覺得地氣寒瘆。青田早早就縮進被窩,把所帶的夾衣一股腦全罩上身,兩手緊攢著毛絨絨的在禦,吊著臉生悶氣。暮雲睡在她旁邊,也靠著床頭直呵手,“你昨兒晚上和三爺鬧別扭了吧?”

“誰跟他鬧別扭?”青田一下把眼瞪得比貓兒還圓,“是他自己別扭。說得好好的什麽‘賞春遠游’,結果把人騙到這種鬼地方又不理不睬,算什麽?”

“我猜鐵定又是姑娘你不醒事,傷了三爺的心了。就是一條狗被你踹兩腳也還知道躲你兩天呢,甭說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得了,你瞧這呵氣成霜的,趕明兒跟三爺要些取暖的物事,搭個話,也就下臺了,啊。”

“不去”,頭一昂,又低下,怏怏地把臉蹭著貓,“就是凍死,我也不跟他張這個口。”

“暮雲姑娘,暮雲姑娘?”帳外傳來一個文細的聲音,是那個叫小信子的公公。

暮雲應了,披衣下床,掀開帳簾說過幾句話,就見先後進來好幾個小太監,端著炭盆,捧著貂裘,還有一壺滾熱的鮮奶,個個都垂望著腳面,放下了東西就倒退而出。暮雲忙不及地謝一聲,就抿著嘴兒笑起來,先把炭盆移在了床邊,再把貂裘塌去了被上,又把熱奶倒進碗裏頭送到青田手邊,“吶,大小姐,您就仗著三爺疼您,好好作吧!”

青田也不吱聲,捧過碗合進了手心。皮膚是一如繼往地白如冬雪,卻並不能阻止因重重溫暖而自動湧開的血色,在她的雙頰綻放如春花。

次日,照舊是日行百裏、夜宿營帳,齊奢也照舊不來兜搭她。青田氣定神閑,只管讀經坐禪,累了就掀開車簾望景。景色當真是養目怡人,一望平疇綠草,天蒼蒼野茫茫,是樂府詩才能到達的遠方。就這麽又行了兩日,到第五天上,隊伍中午即停行紮寨。仍是按慣例,齊奢所在的大營居中,並劃出了既定長圍,一概人等不許出界。青田憋悶了好幾天,有意散散心,卻嫌界內皆是巡崗,自己油頭粉面地出去,頗有招搖過市之嫌。正遲疑間,暮雲摸進來,笑孜孜地向外一點,“人家請你呢。”

帳幕外,齊奢一身水墨色箭袖,橫腰一束三鑲白玉帶,巋然而立,素袂隨風,“我知道這幾天你認真地反省過了,七尺男兒也不消你開口道歉,我原諒你了。”

青田顧影臨風,且怒且笑,“你、原、諒、我?”

“難以置信是吧?這樣,為了表示我原諒你的誠意,現在——”忽地從背後掣出一只大紙鳶,晃了晃,“帶小囡去放風箏。”

青田楞了楞,才反應出他的一口京腔是在叫她的小名,而他手中的風箏則是個雙玉佩、五銖衣的美人紮。她記得,曾有一次她信口談起過這一段童年回憶,但她想不到他竟也記得。仿佛是被風吹走的一粒種早不知哪裏去,卻在晴好的一天開作了軟絮如夢的蒲公英,飄回她掌心。她咬住了下嘴唇,很用了一番力氣才能輕描淡寫地笑半聲:“什麽王爺,分明像個無賴。”

齊奢寬宏大量地呵呵一笑:“進去加件衣裳再走,我等你。”

青田這件衣裳加了足足有半頓飯的光景,再次揭幕而出時,整個人都面目如新。軟毛織錦的披風下,桃色折枝花對襟短襖,系一條佛青閃光長裙,一枚金累絲押發箍一個蓬蓬松松的墮馬髻,髻上插一枚觀音坐蓮的點翠華勝,挽一支祥南玉珠釵。如此瑰麗的色澤,如此紛紛碎碎在太陽下的寶光流閃,也亮不過她唇上一抹玫紅色的胭脂,與眼中泯然一笑時的光斑。

齊奢的整個人都有一霎明顯的怔忪,隨即施施然笑了,“算你識相,曉得爺就吃美人計這一套,等得真快罵街了。”

青田矜持地摸了摸耳鬢,向前走,不消回顧,便知他一定跟在身後,一副壯健的、高大的身軀,右肩膀會微微地沈一下、沈一下。她默然微笑,垂望著腰間的一枚如意碧玉佩,佩上的蝴蝶結子五彩紛呈。

行出不過一裏多地,風物又已大異,天低雲闊,鋪地的碧草一直往天邊長過去,有的已長至半人高。齊奢扯了風箏,青田拿了籆子,一東一西地,似乎只嘻嘻哈哈地又笑又喊了一場,那風箏就飛去了好高好高。一時風急了起來,青田便把線纏去一棵樹椏上,脫了長披風鋪去身下,同齊奢肩挨肩地並坐在上頭。兩個人誰也不說話,閉著眼,眼皮裏的黑暗被陽光曬得金燦燦的,一似熨鬥貼切,熨開了所有心事的眉頭。

很久後,青田將眼虛開一線,極目那飄懸在高天的美人風箏。誰知風箏驀地裏一抖,叫什麽給撼動了,急速地上下翻飛起來。

“呦,”她半支了手臂,“要掉下來了。”

齊奢並不打開眼,僅打了個呵欠道:“去收收線。”

“可是四海獨尊德高望重的王爺老大人,真會使喚人。”橫目一嗔,卻也翻身而起。

才解了風箏,未及卷線,風竟又一下猛烈,“轟”地就要自她的手上把風箏搶走。青田被帶得撞了兩步,卻孩子氣地高起興來,笑扯著風箏逆風而走,跟無形的巨力把手裏的玩具掙來奪去。末了,幹脆放任地跑起來,縱聲而笑,像從來沒有笑過一樣地笑。

齊奢早已在原地撐起了上身遙望,看青田一路拋灑著珠光與笑容,亦帶著濃濃的笑意向她喊一句:“當心別割著手!”

青田不睬,只管踩著春草,歡快地向深原中奔去。之後腳底下怎麽一絆,擰回頭,註意到地裏灰突突的一段木樁。她呆了一呆,風箏線“呱啦啦”一陣飛速在她的手掌間拉一條血痕,嫁與東風直上九霄。而人則被黏在了地上似的,半步也移不動。

對面的木樁子長出了腿,尖耳轉動,打開了熒黃的吊梢眼,森然而望——

狼。

這個字,就是青田的全部思維。

如同活活被魘住,她四體僵硬,不能言、不能動。直至憑空飛來顆石子,“嗖”地正中狼吻,把狼痛得頭一縮,她才隨之將眼珠子朝一旁劃過去:齊奢邁著不大不小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近。

青田就那麽斜眼瞟著他,字與字之間抖成了一片:“這不是你拿來詐我的吧……”

齊奢沖她咧嘴一笑,便沖著狼收回了目光,丟出手裏的又一粒投石。狼偏臉避過,卻被接踵而至的一團泥巴正拍到眼部,不由做一陣狂亂的甩動。不到一丈外,青田看著那畜生抖完了皮毛,終於被撩發,旋轉過一整具壯大的軀幹,朝挑釁之向拱出了一連串的低吼來。

“趕緊走。”齊奢的聲調只比平時略高出一分,隨後便不再有人語,而是慢慢地滾動起喉頭,發出了跟狼一模一樣的動靜。狼似乎楞了下,便對人類呲開嘴,亮出了全副森白的牙,粗長的狼尾直溜溜地翹平了,威脅地探出前爪。

青田仍紮著兩手杵在原地,傻乎乎觀看著這一場對峙,她能覺出右手的手心有一絲暖,是被風箏線劃出的傷口在淌血。側立於前方的狼把鼻頭抽兩抽,靈敏地嗅出了濃郁的血甜,眼珠子又朝她這邊睨過來。青田索性將兩眼一閉,在黑暗中被自己“咣當咣當”亂撞的心臟搖撼著,滿嘴酸苦。恍惚間聽到一陣更為低沈可怕的狼聲,來源卻是齊奢所在的方位,緊跟著是嘹亮的“唰”一響。她抽縮著五官,單單把一只眼打開半條縫,從縫隙裏窺見了刀刃的反光——齊奢高舉著蒙古刀,直視狼,帶風地、蔑視地打了個大大的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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