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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迎仙客(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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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敦窺一窺齊奢的面色,續道:“打得鼻青臉腫的,兩三天沒開門做生意。昨兒出了祝一慶大人一趟堂唱,張延書大人也在,還帶著新女婿,當著一桌子人問段姑娘,究竟她和狀元郎之間有無瓜葛——呦,紮破了,滲血呢。”

齊奢垂望著被擦凈的掌心中一滴血慢慢地鼓出,似一顆掌紋結出的紅豆。“別管它,”他咬了一下牙,“說你的。”

周敦抖了抖手裏的雪帕,拿一角摁住出血,“段姑娘一口否認,說辭圓融,一頓飯伺候了祝大人和狀元郎兩個局,賓主盡歡。”

“成了。”齊奢抽出手,手掌裏攥著個細小的傷口,唇齒間攥著無際沈默。

倒是周敦,將帕子疊起了掖入袖中,慢吞吞地籲口氣道:“王爺十七歲從韃靼回國,那年奴才十四,自那時起,就一直日夜不離地跟在王爺身邊,到今天十一年了。王爺心裏的想法,奴才不敢說全能猜透,可總也八九不離十。只有這段姑娘,叫奴才想不通。先王妃就不去提了,現今府裏的娘娘主子們雖多,有幾位是王爺為拉攏世族的聯姻,剩下的不過是因為王爺頭先被先皇關了好幾年,見不著一絲葷,蛟龍脫鎖、猛虎下山,再加上一天同王家角力爭逐,勞心勞神之下,弄出支脂粉隊伍來消遣消遣也平常得緊。說句大不敬之言,好些個姬人小主同簾子胡同裏那些陪王爺取樂的小龍陽們也不過半斤八兩。王爺向來壯志淩雲,從不在聲色上用心,奴才印象裏,好像只以前的壽妃娘娘王爺正經迷戀過一陣,後來出了那事兒也就丟開了。說起這段姑娘,才貌自也是一等一的,可王爺什麽樣的沒見過,一樣才貌的閨中千金也視若等閑,為何卻對這樣一個樓頭賣笑之人傾倒不已、逆來順受?直到最近這兩天,奴才仿佛才明白了一點兒。”

窗下有燈花輕爆,齊奢的眼底迸出了星星點點的笑意,“公公倒是本王的知心人。”

“這話可折殺奴才了!”周敦往地下磕了個響頭,又把後腦勺抓一抓,“奴才這些年跟著王爺也學了不少文縐縐的漂亮說話,有一句叫‘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王爺的紅顏知己只怕最後還真落在這位段姑娘身上——柔而不卷,剛而不折,情真思慧,意凈心明。”

齊奢笑著朝前虛踢一腳,“你倒別在這文縐縐上用心,我且問你,我叫你同武師新學的那套長刀怎麽樣了?”

周敦跪在那兒把兩邊的袖口推一推,順手替齊奢捶起了腿來,“承蒙爺看得起,奴才哪兒敢不用心?早學成了。昨兒還跟何無為過了兩手,那家夥說憑奴才現在的身手,近身相搏,以一當十也不在話下。”

“呵,挺給爺爭氣。”

“那可不是說著玩的!眾所周知,聖母皇太後跟前的趙勝入宮前是練家子,有功夫傍身的,奴才在拳腳上雖比不得他,可要論箭法騎術,內宦中奴才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想當年王爺被幽禁的時候,奴才就天天陪著王爺一起開鐵弓,這麽多年,只要不在爺跟前當值,一定自己埋頭苦練。並不是奴才誇口,能將十石大弓挽滿之人,怕中軍將士裏也挑不出多少。”周敦驕傲地仰起臉,臉龐幹凈而青春洋溢,像個大孩子。

齊奢卻嘆一聲,註目裏滿是惋惜,“你呀,為人渾厚,處世精明,又有長性,又不怕吃苦,倘若不是這麽個刑餘之身,放到哪兒怕不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

周敦的眼睛閃動了兩下,眼裏勃動著洋洋英氣,“爺忘了?四年前同韃靼打那一場惡仗,奴才想隨爺一起上戰場,所有的將官都笑話奴才,說打仗是站著撒尿的人的事兒。爺力排眾議,親賜給奴才一套銀甲胄,跟奴才說:‘好好幹,證明自己是個爺們兒的地方,不在茅房,在沙場。’那一天,奴才血染戰衣,手刃敵軍三十八人,從此後大家夥見到奴才,都會拍著膀子稱奴才一句:‘周兄弟!’”周敦用明黑的雙眸筆直地凝向齊奢,“奴才雖是個六根不全的身子,可奴才心裏從不把自己當一個廢人看待,就是因為王爺從不把奴才當一個廢人看待。”

一陣靜寂到來,靜寂裏是戰場上的鼓號殺喊,振聾發聵的同生與共死。主仆倆一起笑了,齊奢伸手摸摸周敦的腦袋,“起來,外頭走走,今兒月亮好。”

周敦馬上爬起身,雙手承托,“爺最喜歡星天,一向不喜歡月亮,說把星星全遮沒了,怎麽忽有了賞月的興致?”

“廢話,那星星不在怎麽辦吶,爺還不興瞧瞧月亮?總不成給自個悶死?”

“奴才順著這話往下接一句,爺聽聽,能不能說到爺心坎裏?心上人不在,床上人也得有一個,溫席暖枕,聊勝於無。”

齊奢一臂甩開了攙扶,悶聲而樂。

周敦也笑得嘿嘿的,“爺,您倒是吩咐奴才一句,今兒晚上侍寢是哪位主子吶?奴才也好早些派人準備。”

“隨便,都好。”

“得嘞,那奴才就替爺安排了。”

齊奢將手一擺,示意他自去,另一手則往前一展,自己推開了後門。

院內一爿圓月,當頭就潑下一盆子銀光。他舉頭望月望了許久,低頭時就有了甜蜜的苦笑。不管他如何日覆一日地借著無休止的忙碌想要擺脫那個念頭,它卻把他日覆一日地抓得更牢。每當他置身於夜空下,星或月,或深深的黑暗,這念頭總是第一個蹦出來——他想她。而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此際所經歷的一切:被不知誰摟在懷內,頰上貼過張臭氣熏天的嘴;繡帳牙床,陌生的手和熟悉的貪婪,血淋淋給一只動物剝皮那樣,把她剝光。

齊奢不知道,如果他用其他男人對待她的方式,或用自己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事情會不會簡單扼要些。他只知道,他做不到忘記她——他做到了從一個被廢的皇子爬上帝國權力的頂峰,但卻做不到忘記一個人。沒錯,這個人僅僅是一名卑賤的娼妓,可難道她不曾令他的大地震動、神魂失所?難道她沒有令他眼前的滿月變作缺口?自那裏,窺得見另一邊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那是彼岸的洪光,照來他臉上。

齊奢默默地沈思著,而後終於決意,既然她是他在冥冥中所見的唯一神跡,那麽他就該像愛神一樣來愛她:接受一切最為艱苦的試煉,大莊嚴,大無畏。

身後響起了履舄紛陳,有人輕聲說:“王爺,姬人小主已經到了,洗漱安歇吧。”

他回過臉,點了下頭。

臥房的被衾裏已等著多情溫熱的女人,容他卸掉男人的繁重疲憊,就如同他每日淩晨同摔角手們所進行的喘息流汗、結結實實的肉搏一樣,只是這樣。床,與床前明月光,這兩者間是無任何關聯的。

肉體的滿足令睡意迅速來襲,恍惚間,他感到身邊的女人被扶走,接下來會有人替她推拿穴位、餵一盅草藥。齊奢聽見自己打起了鼻鼾,女人大約也以為他睡沈了,悄聲在那裏問:“崔媽媽,王爺為什麽總不許我們留孕、不要孩子?”

“噓……”

再之後,就沒有任何聲息了,抑或,是他睡了。

12.

這樣迅猛酣實的睡眠,對有些人來說,是最大的奢侈。

青田已開始習慣了無眠,有時也能睡過去,可一睡過去就做夢。夢裏,她站在霧霭霭的荒原上,四面空寂,天在黑,黑天像一塊棺材板一樣一分分地從她頭頂扣下來,她拿手臂去頂,手臂寸寸斷折,直到整個人被碾作了血末。或者直接就被埋在棺材裏,把指甲撓得一根根剝落,越來越喘不上氣,地面上有好多人在走過來走過去,可誰也聽不見她。要不然就是光身露體地躺著,從鎖骨到下腹裂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豁口,喬運則就趴在那兒,拿嘴把她的五臟心肝一件件拽出來吃掉,他滿臉都是血地俯視著她笑,而她疼啊,疼得撕心裂肺。那麽真實的疼痛,真實得觸手可及。總是猛地驚坐起,一把一把地掉頭發,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胃部絞痛,長痛至黃昏。

然而黃昏後她卻是另一幅樣子,盛宴間迎眉送眼、淺唱低觴,自己卻知道但凡稍一低頭,勢必淚湧如崩。最眼拙的人也發現她瘦了,卻只讚好看,誇她從前是“荷粉露垂”,如今卻是“翠袖驚風”。她撩一撩眼波,笑一句:“‘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你這可是‘捧殺’。”大家哈哈笑。天南地北的客人個個賓至如歸,有一位舊客也聞訊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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