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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迎仙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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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美的繡床上,她赤足與欲望的蛇群糾纏,拼命壓制著一躍而起、拉開抽屜將那包砒霜一仰而盡的沖動。精力慢慢地被耗盡,人又開始進入到一種似乎在睡著,卻又永遠清醒的夾縫中。渾身重重的、涼涼的蛇群捆得她透不過氣來,還有無數的小蛇從那抽屜中往外蠕,嘶嘶地吐著信,像風聲,野原的颶風——

呼喇一下,風驟然地停止,她身上的、地上的、滿屋子的蛇一霎間全不見了,世界是如此地安靜,聽得到打夜的梆子,還有一聲淒厲的嘶喊:

“客來!”

繼而,青田就聽到了自己的房門被敲響,暮雲在外輕呼著:“姑娘,裘七爺來了。”

裘謹器的屁股後跟了三四個家丁,往屋裏擡進了兩盆菊花,側金盞黃得鮮嫩,玉玲瓏白得可愛,連花盆也是名貴的均窯。裘謹器呵退了下人,再喜滋滋地從袖中掏出了一只攢金緞盒打開來,裏面是一對無暇通透的白玉手鐲,如兩彎月光盤在那兒,絕不下百金之數。

“怎麽樣,喜不喜歡?”

青田木然掃一眼,“謝謝七爺。”

裘謹器伸手攬抱了她,眉花眼笑,“我的大美人,你可真有本事!今兒我正在值房呢,有人報說我家那夜叉婆子上你這兒鬧事兒來了,慌得我連忙要趕過來,才換了衣裳,就聽說她非但沒把你怎麽著,反被你硬逼著摘了金梁冠,灰頭土臉地去了。我這一聽,立時就放了心。捱到晚上回家,果真那夜叉婆子沖我撒潑大鬧,非要我上門來向你問罪。想我裘七整日價被她這見錢眼開的‘茶壺錢罐’鉗制得沒辦法,簡直從‘丈夫’被鉗成了‘尺夫’、‘寸夫’,就為一點兒黃白之物不知受了多少罵、丟了多少醜,多虧你今日替我制她一制,也叫她狠狠地挨一通罵、丟一回醜,真是痛快!痛快!哈哈,我可向你問什麽罪呢?把你當大恩人謝都來不及,我的美人——”

青田一手擋開裘謹器,躲避著他毛躁的嘴巴。

裘謹器撤回了嘴臉,好顏相哄:“怎麽,為了她惱起我來了不成?好了,我這不親自攜禮上門來賠不是了?全怪我沒管好家裏的瘋婆子,叫你平白受了她的氣,裘七這兒給小娘子作揖了,啊?”他作勢抱起手,卻瞧青田勾著頭、眼半闔,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裘謹器有些尷尬地收了笑臉,又把一手去摸她的後腰,“別耍小性了,你瞧我誠心誠意地跑過來,今兒在這兒陪你過夜,好不好?說了這一會子倒有些口幹,你給我倒杯茶來。”

青田半扭著身子,輕彈兩下指甲,“那裏不是茶,你只管自己倒就是。”

“好好好,自己倒、自己倒,你就是我的王母娘娘。”笑嘆著走開斟茶,抿兩口,咂巴著餘香又坐回,“那給我唱支曲兒吧,昨兒那首委實悲悲切切的不大中聽,今兒唱首伶俐些的,嘶,有回在局上你唱過的,叫什麽《俏冤家》?”

“我手指昨兒拉了,彈不了琴。”

“清唱兩句就好。”

“今兒才陪了酒,嗓子疼,唱不來。”

“嘖,怎麽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有做個‘呂’字——”

“嗚,嗚——嗳,放手,別鬧,放手!別鬧了,嗳!不行,今兒不行,我身上來著呢。”

裘謹器並不管青田千推百阻,硬把手探入她褲間隔著小衣一摸,“哪裏來了?又與我扯謊,你都來了一個月了。我的小可人,今兒好好讓爺爽快一遭,有日子沒沾過你身子了——”

“不行,我今兒不想,你放手。聽見沒有?放手,放手,你給我放手!”

青田狠命一把搡開了裘謹器,將鏤花繡領拽兩拽,細喘微微。

裘謹器的臉色與剛進門時已是天壤之別,似一座黑雲壓境的城池,有刀待出、蹄待血的軍馬,就等在城門外。

“實話跟你說,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先前只當惜珠出事你心裏頭不舒服,也不同你計較,如今看來竟真是外頭說的,怎麽,陪了攝政王兩天,真把自個當‘禁臠’供起來了?我還告訴你,你甭以為那跛子有什麽了不起,首輔王大人早看他不順眼了,等他轟然倒臺的那天,你小心別被埋臺根底下!再說那才是個‘水旱兩路’的,怕是簾子胡同裏小龍陽的屁眼子都比你值錢呢!也只有爺才把你當個東西,你少給臉不要臉。段青田,你今兒好好伺候伺候爺,給爺伺候舒服了,爺看在這麽多年的情分上,以後該對你怎麽著還怎麽著,若再這麽擺譜拿喬,沒你的好果子吃。”

這一番狠霸霸的話,卻猶如一名軍前大將的叫陣沈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無回響。青田還那麽不言不動地摟臂靜坐著,瞥也不往這裏一瞥。裘謹器哼一聲,再次試探地伸過嘴來,青田卻依舊猛地一偏臉,叫他撲個空。裘謹器登時勃然大怒,“好你個臭婊子,爺都玩爛的東西!爺今兒還就告訴你,你是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縱身而上,一下就給青田撳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聲,就是拗著勁,沈默地抵抗著。她受夠了。這許許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難都丟給了身體,這件玲瓏浮凸、稀世連城的身體,她卻把它當做了草芥一般隨意交給人把玩、糟踐,只為心頭那一片聖潔的蓮臺。如今這蓮臺早已飛灰湮滅,不,從未存在過,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體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獻給偽神的身體取回,不再讓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樣淌血和犧牲,她會把它當做人一樣好好對待,因為這才是它理應得到的對待。

於是這妓女,在嫖客手裏開始了魚死網破的掙紮,仿佛是世間最貞潔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罵臟話,最後她張開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謹器大叫一聲抽出了手,又猩紅了兩眼甩下來,在青田的臉盤上左右開弓,抓住她發髻往床板上亂撞,接下來是拳頭,一記記悶響的拳,跟著是衣料破碎的聲音。

一刻鐘以後,裘謹器邊蹬靴邊由靴筒裏抽出幾張銀票,出奇大方地一並丟過,甩身而去。銀票散落在青田的裸體上,其中有一張,被男人留下的一灘汙漬黏在了下腹。

彎月銀勾鮫綃帳,她就那樣衣衫成褸地直躺著,滲血的嘴角動了動,像一個笑。

這一頓毆打,把掌班段二姐氣得差點兒提刀子殺人。才在樓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氣將瘟神請走,又要對鼻青臉腫的康廣道多方撫慰,一面還得懸著心,唯恐五大少去而覆返,見院子上下對康廣道這樣巴結更要撒瘋。趕緊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鋪相好的檔頭,不久有鋪兵上門來親自將康廣道護送回府。結果照花又跑來哭天搶地,只說不願叫五大少點大蠟燭。段二姐正在煩心,直接在她臉上輕刷了兩下,“小娼婦,什麽時候輪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會周旋惹得兩個人鬥起氣來,哪有今天這場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著叫“媽媽”,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卻擡腳就把她給踹開在一邊,“小逼丫頭騷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敢啰嗦一句,嘗嘗老娘的皮鞭!”正當罵罵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滿廳狼藉時,便聽見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萬分地沖到後樓上,捧著青田的臉一看,就把裘謹器的祖宗八代全問候了個遍。蝶仙幾個也一一趕來探視,同樣是罵不絕口。

青田的傷處塗過藥油,一開口,就有股涼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點兒小傷不礙事兒。媽媽也別動氣,只往禦史大人的賬上狠狠記上他一筆,諒他也不敢漂賬。”

“對!”段二姐咬牙切齒,深得大意,“這點兒錢就想打發我們,等著吧,老娘這回不讓你個姓裘的龜蛋陪個傾家蕩產,段字倒過來寫!哎呦我的心肝肉,再讓媽媽瞧瞧,嘶,這狗日的東西,真下得去手……”

大家亂罵一番,怕青田勞神,也便各自歸去。臨走前,照花上來攥住她的手,定睛凝視,依依淒淒。

青田抽出了兩手把小女孩的臉一合,微笑道:“我沒事兒,你快睡去,咱明兒見。”

照花也不答話,單是把自己塞進她懷裏緊緊地偎抱了一陣,又忽地抽了身,仿佛是忍著淚埋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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