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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迎仙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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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只覺夢醒時分早已是新世界,只有她,和她觸手可及的所有在瘋狂地老去,老貓、老床、老嫖客,由指縫間流逝的日子全部是老樣子。盡管如此,她依舊想方設法地弄來了一位新情人,她這位情人只有巴掌大,藏身在一個白紙包裏。她把這紙包塞進了抽屜,再給這抽屜扣上鎖。但每一個深夜,不管她伴著誰入眠,或無眠地獨抱著貓兒,都能夠聽見她的情人在抽屜裏呼喚她、勾引她,說盡了世上最動聽的蜜語甜言。好幾次,她忍不住在深更裏爬起身,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撫摸那紙包,一心想剝開它,如同剝開心儀男子的外衣,縱情深吻。

恍然是一切發生前,每當她快熬不住時就想一想她的小裁縫,但凡想一想還有這一個小紙包,青田就覺得,她還能再堅持一小段。

而今她生命中僅有的安慰,就是這一包砒霜。

2.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結算這一節的局賬,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紅得發紫的頂尖倌人反較平日更為忙碌。皆因中秋時節,朱門繡戶間彼此要走動賀節,而貴族家眷與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與丈夫一同交際,故此男人們多到妓院中擺酒,權為社交。若是在家中設宴會友,也往往要請相好的妓女前來助興,這些妓女就被稱為“上廳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們的內家也相熟。馮公爺的原配從前就是養在深閨的小姐,老來念佛吃齋,起初為老頭子收青田當幹女兒還大鬧過一場,後來也認了,逢年過節青田上門,這位“幹娘”還常封個不小的紅包給她。柳衙內的夫人則年輕臉皮薄,見了青田口稱“姐姐”,禮數極周道,有兩三回青田中途離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轎。裘禦史的當家奶奶卻大相徑庭,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戶出身,雖跟著夫貴妻榮,到底不改潑辣有為的本性,常為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與丈夫鬧得不可開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錢。裘奶奶在官場上有個外號叫“茶壺錢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給多少都裝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來,天天在家只數落丈夫“現放著家裏這麽多不花錢的姨娘丫頭你不睡,非偷雞摸狗地藏了銀票花錢去外頭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頭鑲了邊兒?金邊兒還是銀邊兒?”但逢青田上門應酬,只氣得閉戶不出,所以青田同裘禦史相好數年,倒從未見過他這位奶奶。

近日裘謹器的頂頭上司升遷,連帶他按序提任左都禦史。從八月初十起,裘府就連擺宴席,一來應節,二來答謝前來祝賀的各位同僚。

天色如綺,月華將滿,宴席設在府內的花園,一眾高官們皆寫了局票喚來相好的倌人,雨花樓的鮑六娘、武陵春的繡杏、懷雅堂的照花皆在座,但見燭影共釵光一色、歌聲與笑語同喧。青田是主家所叫的條子,形同半個女主人,應該先到才對,好招呼諸人、奉煙奉茶,她卻比誰都來得晚。原是賀裘謹器升職之喜,她懷抱著琵琶倒唱一套悲曲,字字寒心恨、聲聲損玉神,唱完了就說要轉局。裘謹器面子上不好看,叫眾人哄酒,青田面不改色地端過了礬紅海碗一口氣連幹三大碗,看得滿園人目瞪口呆。她抽出了手帕印一印嘴角,壓身一福,出園登轎。

轎子還未擡出半裏地,青田已吐得搜腸倒胃,暮雲趕緊就叫直接折回了懷雅堂。對霞和鳳琴全是本堂局,一聽見,立時丟下了客人跑來樓上,“咋喝成這樣啊?”

老媽子送來了醒酒湯,對霞端了,一頭把青田扶起來餵,一頭已滾下了熱淚來,“姐姐,你的事情媽媽前兩天同我們講了,對不住啊姐姐,我們見你這陣子脾氣壞,背後還抱怨你,哪知你心裏的苦處。姐姐你一向要強,你不說,我們也一句不敢多問,今兒看你這樣,我實在忍不住要說一句。男人沒了,還有我們一班姐妹。那窮小子另聘,就隨他另聘,咱們大不了尋個有情有義的另嫁就是。憑姐姐你的名聲,若當真肯說一個‘嫁’字,多少王侯公卿排著隊地幫貼,‘郡王夫人’、‘大學士夫人’的頭銜盡由著你挑,‘狀元夫人’才值幾個錢?何苦這麽作踐自己?你生意好,有的是小人眼熱,這樣子只能白白叫他們看笑話。姐姐,別再為那個姓喬的——”

話沒說完,一直看起來昏昏欲睡的青田卻陡然挺身,“噗”一口噴出了嘴裏的酸湯,她直瞪著兩眼,一把就掀翻了對霞手內的碗,光著腳跳下床,連笑帶叫地砸東西、咬人、掄巴掌……硬是把所有人都趕走,連貓兒在禦也一腳踹出房。

天地在旋轉,人一直一直地往下掉,掉進萬丈深的黑洞裏,全世界只剩她一人。把頭蒙進被子裏蜷成了一團,拿牙齒撕被子、咬頭發,有什麽堵在喉嚨口,究竟是摁不下,“哇”一聲吐出。

次日酒醒已過了正午,青田發現自己臉朝下地趴在前夜嘔出的酒汙裏,腥穢沾了一臉一頭。她只木木地活動一下酸麻的手腳,就躺在滿床的垃圾裏,半分也不嫌。笑話,她幹嘛嫌?她自個就是垃圾。陽光曬在她身上,聞得到清晰的腐爛的味道。

老媽子們捏起鼻子來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錦被,青田胡亂將臉面和長發擦洗一把,勉強咽了兩口蝦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邊發呆。

樓底下由遠及近地,有個搖晃著飯缽的花子在那裏唱著首蓮花落:“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大鬼拿著生死簿,小鬼拿著領魂牌。閻王老爺當中坐,一陣風刮進一個小鬼來。頭頂狀紙地下跑,尊聲閻王聽明白,下輩子叫我托生為牛馬犬,千萬別再托生女裙釵。一歲兩歲娘懷抱,三歲四歲離娘懷,五歲六歲街上跑,七歲八歲母疼愛,九歲十歲把我賣。未掙到錢媽媽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學鬼叫,皮鞭打得皮肉開,十三十四就地清倌賣,小小年紀就開懷。三天沒吃陽間飯,五天到了陰間來,一領蘆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無人埋。南來的烏鴉啄奴的眼,北來的惡狗抓開奴家懷。問聲閻王你說我犯的哪條罪,這樣待我該不該。情願來生做牛馬,不願做女人到陽間來。”

歌聲粗戛戲謔,唱到後來,就混進了幾個女聲“操你娘”、“滾你爹”的,是旁邊花樓上的姑娘們探出身笑罵,青田卻聽得怔了過去,直到腰裏頭一熱,才陡地回魂,“嗯?”

一個小丫頭子往她一身的單綢衣褲上系起條緞裙來,又抖開了一件小襖,“裘禦史奶奶來了!”

馬上就聽得樓梯上有個女人在高聲喝問:“哪一個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卻也聽得出聲音裏的敵意,忙飛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來了一名氣勢洶洶的婦人,領著七八個丫鬟、老媽子,環佩玎珰地上了樓。婦人已有些年紀,著沈香色遍地金的對襟襖、明珠百褶裙,頭上戴著金絲疊翠的五梁冠,一張瘦長的馬臉上小小一對黃豆眼,把青田從頭到腳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懷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誰也不敢擋駕,只圍著這朝廷二品夫人團團殷勤,“裘奶奶大駕光臨,未曾遠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裏坐,站在這兒仔細有穿堂風。”“奶奶您有什麽話,盡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濕的發只在腦後亂攪著,本就是心灰難捱,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態,一股氣直沖上頭頂,明知故問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將兩眼一撐,一對小豆子幾欲骨碌碌滾出,“好你個騷野雞,凈顧撩著你的騷毛迷惑我們家老爺,倒不認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個,總之裘家下人與懷雅堂自個的老媽子全一窩蜂嘁嘁喳喳的:“嘖,這就是裘奶奶。”“青姐兒,才不說了嗎?這是禦史夫人。”“裘禦史的正房太太,這下總認得了吧。”……

你一言我一語,更把裘奶奶的焰火拱得旺,眉一挑,沖青田擡了擡下巴頦。

青田見怪不怪,只將兩手伸去到頸後弄頭發,“不知奶奶找我有何見教?”

“唰”一下,裘奶奶把右手從袖中抽出,向前攤開著,“我家老爺上個月的俸銀呢?拿來!”

青田拔下了鎖髻的長銀釵,把釵子橫咬進口內,一面重新將泛潮的頭發扭著挽兒,一面口齒不清地說:“這可奇了,你們家老爺的俸銀與我有什麽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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