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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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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秦勉他……戰死了?」錢香福冷冷地問著站在她面前的宋二子;她沒想到分別兩個多月,再度聽到秦勉的消息,竟會是他戰亡的消息。

她記得這個人,他叫宋二子,是秦勉的手下之一,但總是沈默寡言得近乎孤僻,氣質特別陰鷙,讓人不會想要親近,其他軍漢也很少找他搭話,看得出來他人緣實在不怎樣。

宋二子點點頭,說得更清楚道:「上將軍親自寫的戰報,鎮武將軍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壯烈犠牲,皇帝陛下特地追封秦將軍為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一概撫恤從優,不日就會隨著封賞的聖旨送過來。」

「那些虛的都不重要,不必同我說。屍首呢?骨灰呢?他的遺物呢?」錢香福眼睛很幹,沒有淚;她的語氣很冷,不帶一點泣音,甚至連呼吸都很沈穩,沒有半點錯亂。她就這樣冷漠地質問,帶著一種兇狠冰冷的氣息,像是獵食中的母獸,隨時會撲上前將獵物撕裂。

「……還沒收攏。戰士的遺體都得留待軍隊歸來時,再一同護送回來。」宋二子差點被她的目光刺得忍不住要退後幾步,但最終還是險險地扛住了!他得承認,秦勉的這個妻子有一雙狼的眼睛,任誰對上了這雙眼,都會不由自主退避畏怯幾分。

他也想退,但他不能退。他今日來還有最重要的目的,而這目的非達成不可。待他確認之後,才能決定要不要將那封手書交出去……

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從來都是。

「所以,現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死了,對嗎?」

「戰報上的名字,就是證明。」宋二子平靜無波地道,並悄悄朝她走近了半步。

「只是名字寫上了死亡名單而已,算得了什麽?只有他的屍體放在我面前,我才認!」錢香福哼道:「至於那什麽聖旨撫恤的,就別送來了,我不會接的。」

「不管你接不接都改變不了事實。」宋二子又悄進了半步,並緩慢地深呼吸起來,企圖讓自己嗅到些什麽不一樣的……

「所謂的事實,可不是你們說了算,我認了才算。」錢香福說完,轉身就打算離開,至於送客這種事,她沒心情做,更沒心情吩咐仆人去做,反正宋二子識相就會自己走。

她動作太快,宋二子眼一花,她人就已經離開屏門,往二門走去了。宋二子心中一急,什麽也沒有多想,立即快步追上,並一把拉住她手臂,迫使她停下來。

那力道很大,所以一時沒防備的錢香福被扯得整個人往後倒,為了不讓自己倒進宋二子懷中,錢香福腰力一扭,硬生生往旁邊倒去,正好靠上一面墻穩住自己,並很快站好,怒問:

「你做什麽?!」質問的同時更踹出一腳。敢非禮姑奶奶,找死!

宋二子縱使身手敏捷,卻也沒能完全閃過這一踹,左小腿被踹中,痛得他臉面扭曲了下;但這些都無所謂,因為方才那一瞬間的靠近,他終於聞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確實是很淡很淡花香味,以及饅頭味做為後味!

而那饅頭味,熟悉得令他想哭……

有仇必報的錢香福當然不是踹一腳就結了,她從墻角抽出一根棍子,當頭就朝宋二子門面打砸過來。

也幸而宋二子身手好,分神成這樣還能躲過這記暴擊。無法回手的他只得狼狽地滿屋子飛來跳去地閃躲。

「哎!你……冷靜一下!聽我說,你別沖動——你停下來——」

怎麽說都沒用,一肚子火氣的錢香福完全不手軟。

宋二子無奈地發現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立即離開或者挨打後離開。

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

「接著!」在閃身走人時,他探手從胸口內袋掏出一只約莫手掌心大小的物件,拋擲向錢香福,接著往墻上一跳,飛快離開了。

錢香福一手接住那物件,一手將木棍朝宋二子消失的方向丟過去,當然沒有打中人,宋二子的身手太敏捷了——果然在秦勉手下混的兵,就沒有弱的。

確定人早已跑老遠之後,錢香福才將手上拿著的東西舉到眼前看。

這是一個手掌心大小的信封袋,以手指撮了撮,微微沙聲,她猜裏面似乎裝著一塊布帛。

也沒多想,將紙袋拆掉,果然倒出一片折得方正的布帛,而那片有絲眼熟的布帛讓錢香福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即為之一變!

泛黃的白棉布上有著點點黑紅色血跡,還沒將棉布展開,她怦怦亂跳的心就已經預知著這可能會是什麽了。

她雙手發顫,輕飄飄的一小片布料,突然像有千斤重那樣地讓她雙手幾乎擡不起來……

這是,他給她寫的信!

這麽小的一片布料,能寫出來的字不多,可能僅只寥寥幾個字。

他會寫些什麽?

他想告訴她什麽?

寫的是好的、還是壞的消息?

錢香福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軟弱的人,但此刻,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軟蛋!

從什麽時候起,與秦勉有關的事,她就再也堅強不起來了呢?

她思緒雜亂地瞪著那片布料,眼中不知何時泛上了水光,像是就要凝聚成兩道淚水傾崩而下……

雙手抖得愈來愈厲害,但即使如此,她最終還是將布帛給展開了。

上頭果然就那麽幾個字,而,僅僅是這樣幾個字,也夠了!

老子沒死,還活著!不許改嫁!

眼淚果然崩落得一發不可收拾,將她的眼睛都弄糊了,再也看不了這些珍貴的字。

但沒關系,看不到也無所謂,她可以將這些字捧在心口,安下自己的心。

很有用呢,心口竟然就不痛了。

「這字,寫得可真醜。」她嘴角扭出一抹嫌棄的笑,低道。

布帛上的字,以炭筆淩亂寫就,可以想見當時他是處在怎樣緊急的狀態,卻還是堅持對她報平安……

人不在近旁,卻還是能用盡方法卑鄙地撩撥著她的心動,讓她從此再也放不下他,再也無法去想象沒有他的人生該怎麽好好地活下去……

秦勉這個可惡的家夥,讓她再也當不成那個只要能吃飽飯,就一輩子心滿意足的女人了!

他把她變成了一個傻女人,一個,光捧著他幾個醜字貼在心口,就能三天三夜不用吃飯的傻女人。

於是,錢香福開始給秦勉寫信。

她覺得不公平,如果她被他弄傻了,那麽他也必須婦唱夫隨地跟她傻成一塊兒!這樣,才對得起祖母給他們夫妻繡的床帳上那比翼雙飛的美好寓意。

每兩三天就寫一封,想到就寫,幾個字也算上一封。縱使暫時寄不出去,但這完全不會打消她寫信的熱情。

她不知道正統的書信長怎樣,也沒什麽心情去多寫什麽,畢竟她每封信的中心主旨就一個——

你敢死,我就敢改嫁!一定改嫁!

不管怎樣變著花樣去寫,都是同樣威脅的意思。

她覺得這是激勵一個男人從屍山血海裏爬回來最有力的情書了。

只要他心中有她,他就不敢死。

然後,在秦勉離開的第四個月,錢香福發現自己胖了,在祖母的驚呼聲下,她才知道自己身體之所以起變化,並不是因為吃得太飽、太好所致。

她身體裏藏了一個美好的秘密。這個秘密日漸將她撐成一顆圓球,就像是喜悅一直在她體內堆積,滿滿地充盈,讓她每天都感覺到輕飄飄得像要飛上天。

她把寫給秦勉的信加了編號,從第十九封信開始,她威脅的語句變得更加惡狠狠了——

你要敢死在戰場上,我就帶著你的家產你的袓產你的孩子改嫁!讓他叫別人爹去! 說真的,在寫這樣的信時,錢香福覺得很遺憾;遺憾於竟然不能親眼看到秦勉收到這封信時是怎樣的表情。

一定很精彩吧?

直到宋二子押著第二波糧草準備出發前往關外的戰場時,錢香福手邊已經積了四十七封信了,正好交付宋二子送到關外去。

宋二子抽了抽嘴角,想著這個秦勉家的,還真是不客氣啊。此次前往戰場,他當然幫不少人帶了家書以及冬衣,裝了滿滿一車有餘,但就沒有一個人寫這麽多信的。

「除了信,沒有其它的嗎?」轉眼就是秋天了,戰事可能會拖到來年,宋二子以為錢香福應該會打包厚實冬衣給他帶去才對。縱使軍方會為戰士準備冬衣,但身為軍眷,總該要意思一下,為前線的戰士送溫暖才是吧?

錢香福冷淡道:「他不是死得只剩屍骨了嗎?需要什麽冬衣?再說我現在胖了,家裏的衣料全讓我裁衣去了,沒他的分!」錢香福穿著寬大的秋衣,整個人看不出身形,但倒是圓潤得很明顯。

「……」宋二子默默看著錢香福的圓臉,無話可說。

錢香福從懷中拎出一個小包袱,很小一個,大概就兩個手掌大一點,交到宋二子手中,說道:

「家裏就剩一小塊布頭,我勉強做了件衣服,你就把這件衣服交給秦勉吧……嗯,就放在他牌位前,我想他的牌位一定穿得下。」

宋二子將小包袱收好,默默轉身,這次已經不只是無話可說,更想離她遠一點了。這樣的妻子……幸好有秦勉這樣強壯的漢子消受得了。

真是老天保佑。

但願秦勉收到信之後,不會被氣死……

宋二子從錢香福的態度上可以想見,這厚厚的一疊信裏,寫的內容肯定與思念、擔心、柔情似水什麽的無關……

信裏的內容當然與那些柔情似水軟趴趴的字眼無關,即使在秦勉看來,它們確實是一封封充滿「望君早歸」意涵的情書沒錯……

「啪!」又一封信被重重拍在桌面上!

喀嘰——

已經被重拍十幾次的紫檀木桌子(北王庭帳的戰利品),終於出現再也耐不住被無數猛力重槌後的細裂聲。

「頭兒,您再槌下去,這桌子可就要散架啦!」王勇吞了吞口水,不敢說這張桌子其實被周軍師看上眼了,正想著回帝京之後,申請為自己的獎賞帶回家珍藏呢!這要真打裂了,不知道那個向來總是好脾氣的周軍師會不會朝頭兒噴火?

「啪!」王勇才說完呢,已經又飛快看完三封情書(?)的秦勉再度控制不了對眼前這張紫檀木桌的摧殘,槌得更用力了。

「頭兒,您消停些吧!再槌下去,桌面上的裂痕一定會很明顯,周軍師一定會看出來的!」他們一點也不想知道一個好脾氣的人被逼到發火會是多可怕好不好!王勇慘叫一聲,簡直恨不得撲到桌上以身替之了。不過,想到頭兒的拳頭有多硬之後,這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不敢真上前給人槌。

也許王勇的哀號真的奏效了,幾個縮在角落小心觀望頭兒氣色的親近下屬發現,頭兒在又拆看了兩封信之後,整個人突然就熄火了。

他的發不沖冠了、臉不黑沈了、拳也不槌桌了。他他他……嗯,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傻了!唯一還有點動靜的,就是他那雙猛然瞪大了一倍的眼睛,大得像是隨時要把眼珠子給瞪蹦出來。

紀智眾人也跟著瞪大眼,就等著頭兒下一步的反應。

等啊等的,等了快有一盞茶的時間,就是沒有等到下一步,秦勉整個人就靜止在這樣的狀態,再也沒有其它變化了。

「頭兒這是怎麽了?」

「終於被他媳婦兒氣傻了嗎?」

「會不會是他媳婦兒跟人跑啦?」

「還是他媳婦兒把他家當都敗光了?」

幾個人悄聲討論著各種悲慘的可能性,並默默蓄積著同情的眼淚準備揮灑。當然,在揮灑同情的眼淚之前,可得閃遠點,別被當成出氣筒給揍了,不然那泡眼淚到時就只能留給自己用了……

就在他們竊竊私語得正歡時——

「啊!」秦勉發出一聲長嘯,這聲長嘯傳得很遠,驚得外面的士兵躁動出聲,連戰馬都忍不住跟著揚蹄鳴叫起來。

幸而他們這支先鋒小隊現在紮營在北蠻極北處,正在驅趕北蠻人朝北走人冰川,秦勉這聲洪亮得足以驚天的嘯喊,不會傳到遙遠的軍帳大營裏,不然秦勉免不了要被上將軍以擾亂軍中秩序為名給一頓痛打。

「頭、頭兒……」王勇眾人結結巴巴地叫人,生怕頭兒這樣的異狀是因為被氣瘋了。

「我要當爹了!」秦勉再度吼出洪亮的長嘯。

接著,也不管別人聽了有怎樣的反應,連忙將剩下還沒拆的信——本來沒舍得拆太快的,現在哪還管其它,當然是全拆了!瘋狂地在每封信的字裏行間尋著那些能令他狂喜的字眼。

至於「改嫁」、「叫別人爹」、「卷了家產跟人跑」這些討厭的字眼,當

然是再也不能引發他半點火氣了!前頭十幾個拳頭真是白槌給那張紫檀木桌了!

秦家有後了!

他心悅的女人給他懷了孩子了!

他將會有一個奶聲奶氣叫他爹的小娃娃了!

會是個男孩呢?還是女孩?會長得像他呢?還是像她?

滿腦子充滿喜悅泡泡的秦勉,覺得再也不能理智地待在軍營裏!

而當他打開放置在所有信封底下的那只小包袱後,更是引爆他所有苦苦壓抑著的狂喜,讓他再無法忍耐!

那是一件小小的肚兜,甚至不比他兩個手掌大,紅色底布上繡著金黃色葫蘆與鮮綠色藤蔓,繡工略微粗糙,但呈現出的繁盛畫面卻很震撼人心,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流淚!

原來,喜悅到了極點,是會想流淚的。

不,他受不了了!他必須大吼大叫,他必須奔跑起來,他必須做一些激烈的事來讓自己快被喜悅爆掉的身體有個傾瀉的出口,不然他怕是就要淚流滿面了!

所以他將那件肚兜小心地揣進懷裏安置好,就放在離胸口最近的地方,然後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九曲槍,舞了個槍花,揚聲道:

「走!打北蠻殘兵去!今日定要將他們趕入冰川,趕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也找不到回草原的路!」

一呼百應。所有原本正在忙別的事的士兵們提起武器、跨上戰馬,即刻整裝完畢!

「……我們不是剛在埋鍋造飯嗎?飯才要熟了呢……」唐吃吞了吞口水,非常不舍地低語。

吳用拍拍他,丟了一袋幹糧給他,然後馬腹一夾,讓愛馬快跑起來,因為他們那位狂性大發的頭兒早奔馳得老遠了,再不跟上,就只能被落下。

不要企圖跟一個喜當爹的男人講道理,什麽也不要說,反正說了也沒用,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緊跟在頭兒身邊,當他沖過頭時,記得把他拉回來……

而,送了物資以及家書過來的宋二子,因為身上沒有戰士裝備,僅是一身利於長途趕路的輕裝,也就沒有跟上這批掃蕩驅趕部隊,被留了下來;再說他目前的身分也不再是先鋒營的人,而是直接隸屬於上將軍那邊的。

他凝望著秦勉領著二百五十名精銳瞬間跑成天邊小黑點的身影,很久之後,才因為胸口悶窒的灼熱感,而找回自己的呼吸。

秦勉要當爹了啊……

宋二子想起離開帝京時錢香福那圓滾滾的模樣,實在無法想象那是因為懷孕。

他以前不是沒見過孕婦,在他印象中,孕婦的形象就是一根枯瘦的柴禾中間串著一顆泥沙九子,神情是無盡的疲憊與委頓。所以當他看到圓潤而紅光滿面的錢香福時,心中只是很安慰地想著:這個秦勉家的媳婦,把日子過得好極了,真懂得善待自己,這樣很好、很好。她就該這樣的活著,好好活著。

哪裏想到她那樣的身段竟不是暴飮暴食的結果,而是懷了娃兒呢。

後知後覺的宋二子,直到現在才想到要笑、應該要笑。

「呵呵……」發出的笑聲沙啞而生澀,但還是控制不住笑意。

也不管一旁的親兵正悄悄地退避了幾步,努力壓縮自己的存在感,他就是想笑,把這種難得舒心的笑意給笑個夠。

真好啊,錢香福懷孕了。

這是,有後了啊……

北方的勝利來得太快,快得讓上將軍除了瞪眼盯著戰報直看,都忘了要高興。「這、這也太快了。我預定十一月將北蠻人驅趕進冰川深處,利用天陰地暗、風雪阻路,讓他們失去方向,永遠再也找不到回南方的路。可現在才十月上旬……秦勉那小子是在發什麽瘋?!他這是想著趕回家過年嗎!」沒門!

據帝京傳來的消息,在宋二子的安排下,有許多前途看好的漢子整天在秦勉家門口晃悠,熱情的三姑六婆更是天天上門慫恿那村姑再嫁的千好萬好,說得一邊旁聽的半老徐娘都忍不住要動春心了,偏偏那正主兒就是不為所動。

結果幾個幫傭的老寡婦倒是嫁出去了三個,但錢香福那個村姑卻還掛著寡婦的名頭天天大魚大肉地享受生活呢,說是反正寡婦當著當著也習慣了,不急著找下家。再說了,她家漢子剛剛戰死,得給他守孝呢!

呸!有人是這樣守孝的嗎?!她活得倒滋潤,大把花用著秦勉的錢財半點不手軟!

不是宋二子安排得不好,而是這可惡的村姑太難纏!

上將軍得承認,他實在太小看那村姑了!

不過,要他就此認輸,眼睜睜看著秦勉跟這樣上不了臺面的女人過一生,無論如何,他是吞不下這口氣的。

於是,上將軍立馬下了軍令——著鎮武將軍秦勉,即刻領征北一營前往西漠與征西先鋒一營合並,將西邊的北蠻人驅趕人漠海。

當然,如果可以在趕人的同時,還順便打通那條封閉了百年的商道,就再好不過了。

戰事至此,大抵已經圓滿結束。這場仗,打得漂亮、打得順利、打得北蠻這個讓中原人做了四百年惡夢的名詞,從此在史書上再不覆聞!

上將軍的勝利奏報傳回帝京之後,帝京的皇帝立即傳來聖旨,除了嘉獎無數外,更令三十萬大軍即刻整軍凱旋歸京。

所以,除了還在北邊沙漠苦哈哈驅趕北蠻殘部的秦勉等人仍然無法回家之外,所有將士全開開心心地開拔回京去了,整個北蠻的財富都被軍隊捜刮得幹幹凈凈帶回京去,可以想見這次的封賞將會有多麽豐厚了。

至於,秦勉何時可以順利回家?

不取決於北蠻人何時絕跡於荒漠中。

也不取決於那條消失了百年的商道能不能再被打通。

只取決於上將軍一人的意志。

而,上將軍決定:待那村姑改嫁之後,秦勉就能回帝京了。

所以,不能回家的秦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捎著只字片語回去。

不停且不厭倦地捎信,而宋二子也很有義氣地不介意為他疲於奔命傳遞尺素,就跟傳遞軍情一樣地快速與慎重。

不管信長或信短,中心思想就只一個——老子還活著!不許改嫁!不許帶著老子的娃改嫁別人!老子真的還活著!

就這樣拖著拖著,被拖得生不如死的秦勉,無論他怎麽努力,歸期還是硬被拖到第二年的四月下旬,上將軍在再也拖不下去之後,他終於能夠回家了!

不是那名村姑終於嫁人了——

回到帝京的上將軍暴跳如雷地發現那名村姑竟然變成一個大肚婆!都已經有了秦勉的孩子,他哪能再讓她去嫁別人?!所以一番費勁的謀劃全付諸東流。

上將軍這輩子就沒有遭遇過這樣重大的失敗,且還是敗給一個村姑;氣得上將軍十天半個月都吃不好飯,一把火氣燒得旺極了,決定把棒打鴛鴦的惡行進行到底,就是不讓秦勉回來!

所有的北蠻人早就被驅趕到極遠之地——東邊的被迫出海了,北邊的被趕人冰川極北處,西邊的自然被掃人漠海深處,甚至還攀越無數高山,逃到天之涯去了。

始終不能回家的秦勉甚至把商道打通了。不只打通一條,是打通了好幾條。

可上將軍那時仍然沒同意他回帝京的請求,於是這個心急如焚的準爹爹,在掰了掰手指推算自家婆娘的產期之後,終於抓狂了!不管不顧地率領手上七百名先鋒精銳,就把北商道邊上的一個名叫碎葉的小國給打殘了。

當碎葉的流亡王族泣血寫就的血書火速送到帝京時,整個朝廷都震動了。

領七百個兵就把一個四十萬人口的小國給打沒了,要不要這麽強悍啊?!簡直強悍到驚天動地!雖然很強很厲害很讓人暗暗自豪,但碎葉畢竟太遙遠,打得下也管不來,實在很雞肋。再說了,現在正是跟周邊國家建立友誼的時候,裝也要裝出寬厚的泱泱大國氣度,所以,不能放任秦勉這只惡狼在外頭亂來了。

所以,皇帝有令:立馬把那七百個兵給我召回來!

於是,秦勉才終於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時,秦勉的兒子早就出生、早就剃過胎發、早就度過滿月了……

幸而,在百日禮之前,他總算是回到帝京了。

帝京外城門五裏處,有一座望歸亭,亭外立著一顆方正的黑色巨石,巨石上就刻著「望歸」兩個大字。

錢香福抱著孩子站在這顆巨石邊,等到了自家遠征歸來的漢子。

久別重逢,該是怎樣的表情?該說怎樣的話?

「啊啊——」不喜歡被繈褓拘著手腳的小娃娃率先發出洪亮的抗議聲。

嬰兒的叫聲打破了兩兩相望的沈默,以及幾乎無法以言語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秦勉與錢香福同時笑了出來。

也沒心思去說些什麽別後相思的話,兩人目光盡放在她懷中的小人兒身上了。

「他看起來真小。」小得秦勉都不敢伸手去抱,怕一不小心就把這樣幼嫩的小人兒給抱傷了。

「可不小了,祖母說這孩兒比別的孩兒大很多,看這健壯的小手小腳,就沒一刻安分,時時想踹掉繈褓,不肯被包著呢。」她低聲抱怨著。

秦勉小心伸出食指靠近兒子正在亂揮的小手,一下子就被一只小手掌給抓住了;那勁道可真足,把他抓得牢牢地,小嘴還發出勝利的喔喔聲。

秦勉覺得很新奇,胸口溢著一股上湧的情緒,暖暖的,燙燙的,說不清是什麽,反正他很喜歡。

「抱抱看?」錢香福輕道。

「我不敢。」他連忙搖頭。但在搖頭的同時,他兒子已經被丟進他懷中了。

他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嚇得黑臉都要變白了。不過最終在錢香福的幫肋之下,還是學會了抱小孩的正確方法。秦勉盯著懷裏正瞪大眼與他對視的兒子,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世間所有的美好……

兩人逗了兒子好一會,直到兒子被逗得筋疲力盡地睡過去,夫妻兩人才又對看了起來。

「這半年來,我一直給你寫信,你竟然一封都沒有回。」秦勉對於她只讀信不回信的行為表達了譴責。

「我為什麽要回?你家上將軍說你已經陣亡了,我就算要回信,也是等七月半時燒給你,而不是遺人送到前線去不是嗎?」錢香福哼道。

「所以,你是不信我還活著就是了?」他好氣又好笑地問。

「只有你人站在我面前,向我證明你活著,我才信。」她想笑,卻彎不起唇角,嘴巴倔強地抿著,就像當初拒絕相信他已陣亡;也像眼前此刻,必須親眼看到他的人,才願意相信他仍活著。

秦勉看著她良久,才深深吸一口氣,在籲出來時,伸出一手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我——」語氣不穩,令他必須再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能正常發出聲音。

「我回來了,你看到了吧?」

她將臉埋進他右頸項邊,點頭悶聲道:「我看到了。」

「老子還活著,你看到了吧?」

「是,你還活著,活生生地活著。」她咬了他頸子一口,確定肉是軟的、血是熱的,人是活著。

「我會活著,跟你好好地活一輩子,你相信吧?」

「我——不知道。明天以後的事,誰知道?」

「你會知道的。只要我們都活著,就能見證我對你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實現,甚至更好。你等著看吧,好好地看,就這樣看著我一輩子,好嗎?」

她擡起頭,迎上他堅定而溫柔的雙眼,一如既往,輕易陷入他為她編織的美夢裏。

她信的,只要他說的,她都信。

因為這個男人,她願意相信世間所有的虛妄誓言,願意在他給的美夢裏沈醉不醒,就算終究會粉身碎骨也不後悔。

因為有他——

每一個明天都充滿期待。

每一個明天的她都會比今天的她更快樂。

這樣的喜悅,全天下也只有他能給她。

所以,她怎能不信他呢?

他邀請她加入他的人生裏,跟著他過一輩子,她怎能拒絕呢?

這同時也是她的渴望啊……

錢香福輕笑地點頭,顫聲道:

「我們一起,好好活著,好好看著對方一輩子。」

秦勉低頭吻住她嘴邊的那抹微笑,像是要將她這抹笑給吃下,永久收藏在心底。

比起「秦勉的遺孀」這名詞,秦勉更喜歡錢香福被稱為「秦夫人」或「秦勉家的」。他不喜歡當牌位,他喜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給她倚靠、抱她入懷。

所以,他會好好活著,再不讓她掛上寡婦的名頭。

從此刻起,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希望自己再不會讓她當上一天未亡人。

這是他心中對她最堅定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番外:宋二子的宋七丫】

宋二子之所以叫宋二子,自然是因為他上頭曾經有個叫做「大子」的兄長。

早亡的兄長理所當然被記入族譜,只要宋家還有後人,就能享有香火祭饗,不怕當了孤魂野鬼,連死了都要挨餓。

宋二子對兄長沒有任何印象——畢竟這位兄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病亡,早早化成了一扞塵土。他是個寡淡冷情的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人真的很少,甚至是親生爹娘的面容是何模樣,他都已無法清楚回想起來了。

只記得他們各長著一雙餓綠了的眼,瘋狂而血絲滿布,就像荒野的餓狗那樣,什麽都能吃、什麽都想吃。

想活著,就得吃,吃盡一切可以下肚的東西——即使是人肉。

身為人類的底限一旦打破了,就再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們朝畜牲的方向墮落而去。

宋二子是宋家第二個兒子,也是唯一活著的兒子,卻不是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有沒有其他姊妹他不清楚,但在他之後,他娘生了五個女兒,從他的排行往下數,分別被叫做三丫、四丫、五丫、六丫、七丫。

天下大亂了數十年,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讓所有人都活得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山吃光了、水喝光了,連土都成了填肚的食物,還有什麽是不能吃的?

愈是艱困的環境,愈是讓人願意多生些孩子出來,那可是肉啊,傳說中的肉啊!

人們都餓成了獸,出生以來從來沒吃過肉味的比比皆是,當他們終於吃到一口肉時,大概就是人肉。

宋二子並不清楚自己在不知事時,有沒有被父母塞過人肉吃下肚,但當他曉得那些肉都是同類時,卻再也塞不進一口,即使是被強塞,終究也會嘔吐個一幹二凈。

不是他天生有什麽特別高尚的道德感,他們這樣活得卑賤的人,沒什麽禮義廉恥的概念,他們每天閉上眼就是等死,睜開眼就是覓食,除此之外,腦袋再也填充不了其它的想法。他或許並不是不能接受人肉,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些人肉是他的妹妹們,或者,是用他的妹妹們換來的人肉……

三丫活到了五歲,餓死了,爹娘將她交給鄰村的一戶人家,然後遮遮掩掩地換回一些看不清原樣的碎肉塊。那樣捧起來都沒有一手掌大的碎肉塊,別說是要供應全家人了,光是給爹一個人吃,都不夠塞牙縫。

所以那些肉,妹妹們沒份,娘也只能吃一小口,剩下的,就是爹跟他吃。

宋二子是宋家唯一的兒子,是香火指望,無論如何,他都得活著!所以他被塞了肉吃,為了不挨揍,他拚命隱忍地跑到離家很遠的山包上去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

當他愈來愈大,下頭的妹妹們卻一個接連著一個消失。

爹娘的說詞就那麽幾個——餓死了、埋了、賣了、給人當童養媳去了等等。

後來,娘生了七丫。

七丫完全不像是宋家會生出來的孩子。從一個長期饑餓的母親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不應該長得白白嫩嫩,不應該豐潤可愛,更不應該……天生帶香。

那種香味很舒服,宋二子很喜歡,雖然聞了之後肚子會更加餓得不得了,但他仍然愛湊近七丫,喜歡抱著她,深深嗅聞著她身上那股香得醉人的味道;這樣的香味,會讓他覺得這令人痛恨的世間,還沒有那麽絕望,至少,七丫是美好的。

曾經在幼年時有幸吃過一次白面饅頭的爹說,那是白面饅頭的味道。

宋爹在說這句話時,目光牢牢盯著宋二子懷中的七丫,帶著毫不掩飾的饑渴,就像在看一盆已經煮得香噴噴的美食……

宋母聽了之後狠狠地吞著口水,發綠的眼也猛看著七丫,沙聲道:「原來……白面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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