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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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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打算在凈檀庵接了人之後,第二天清早立馬出發前往京城的。但計劃總是比不上變化,這群粗漢子完全想不到這些嬌小姐們出行一次有多麻煩!

收拾行李要時間;跟住持以及其他女眷告別要時間;還有,竟然沒給姑娘準備一輛象樣的馬車,這怎麽成?!別說他們帶來的那輛馬車有多破舊了,裏面想塞進兩個人都困難,而且看來這些粗漢子也沒打算把馬車讓給姑娘,總不能讓姑娘騎馬或走路吧?當然要想辦法再弄來一輛不是?不然怎麽上路?所以,得有馬車,而且是象樣的馬車,裏面至少能坐四個人才成!

看吧,事情那麽多,這些人居然還想著立馬走人?簡直荒唐!

秦勉懶得理會那兩個老婆子嚕嚕嗦嗦的要求,自認合情合理地多給了一天打包行李,然後派了宋二子以及唐吃下山去買馬車。反正第三天一定得走,要是仍然覺得太趕不肯走,那他就不伺候了,各走各的吧,他樂得省事。

只要肯花錢,當然就買得到馬車。宋二子很快弄來一輛馬車,兩個嬤嬤雖然對馬車的造型很是嫌棄——很明顯,這是一輛載貨用的馬車,而且看起來也粗陋陳舊得很,拿來給她家姑娘用,簡直是委屈了!不過至少它比那些軍漢原先使用的那輛大上兩倍有餘,車頂還能放置不少行李呢,所以馬車裏塞進四個人是足夠的。

縱使雙方的心情都不太愉快,但到底是上路了。當然,可以想見,這一路的同行,只會更不愉快,而不可能有任何好轉。

秦大叔與錢婆子終於知道了牛哥兒的上司有意給他作媒,讓他棄元配而另娶高門——而且那個高門千金,正是此刻與他們同行的那一位。找來秦勉細細問話之後,見他篤定地說著這事兒不會成,早就傳信對大將軍說了已找到自家未婚妻,推拒了婚事。

縱使被秦勉堅定的保證給安撫了不少,但秦大叔與錢婆子心中還是不能完全放下憂慮,兩人私下暗暗決定,一進帝京立馬給兩人辦婚禮,最好弄得人盡皆知,把名分牢牢實實地定下,想來那位上司就算想做些什麽小動作來拆散秦勉與錢香福,也會困難得多。

天下太平了,四維八德也要撿起來當規矩用了,看看那位頂極世家出身的大將軍敢不敢去做那強制別人背信棄義的惡事!更別說秦勉的長輩還在呢,就算僅是堂叔,也是正經長輩,還是族長呢!完全做得了秦勉的主(整個秦家村裏還活著喘氣的就剩秦大叔一個,自動頂上族長之位),哪由得他一個上司在一邊專斷地指手劃腳?!

再說到林嬤嬤與李嬤嬤這邊吧,兩個老嬤嬤本來就為著大將軍指給姑娘的婚事忿忿不平。看到秦勉本人之後,簡直嫌棄到極點,覺得這樣粗獷野蠻的漢子,以前老爺夫人健在時,就是個放外門粗使仆役的份,哪裏有這樣天大的福氣見姑娘一面!不,甚至連她們兩個都見不著;而現在,竟然淩駕她們之上,還能娶上自家姑娘這樣的千金小姐,真是沒天理! 喔,不,這糟心的婚事還不是最糟糕的!當兩個嬤嬤發現同行的那名年輕女子竟然不是她們以為的粗使丫頭,而是秦勉的妻子時,兩人簡直一口氣險險喘不上來,幾乎就要暈死了過去。

這是怎樣的混帳事?這粗魯軍漢竟然已經有妻子了!那大將軍要求小姐下嫁過去,又是什麽意思?當小妾嗎!有這樣蹭蹋人的嗎!她家小姐肯嫁給那粗魯漢子當正室元配就已經委屈得不得了,而今竟然還淪落到當小妾的地步?!

不,就算是停妻再娶,也是對姑娘的侮辱!她們無法接受!

更過分的是,秦勉那軍漢看起來完全沒有把小姐當一回事,上路這幾天,一眼也沒瞧過小姐,反而總與那村婦媳婦沒臉沒皮地湊在一起說笑,簡直……簡直無禮!

可是,兩個嬤嬤就算氣炸了肺、嘔出了血,也沒有人在意。秦勉不在意,那名村婦也不在意。這一行人裏,看起來還有點在意這件事的,竟然只有那名叫做錢婆子的老婦,而那名老婦是秦勉妻子的祖母。但後來她對她們也是視而不見,連過來打探個虛實的念頭都沒有,兩輛馬車一路行來,就沒有靠近過,話也沒說一句,雖說就算那老少兩村婦敢靠過來,她們必然是不理會的;但她們不理會是一回事,可被無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總之,氣性大的李嬤嬤這兩日是氣得直捂著胸□叫疼;可,讓這幾個嬌貴的女性不舒服的遠遠不止於此。心氣不平是心理上的折磨,而肉體上的折磨也無處不在。

每天都能聽到這樣驚懼的叫喊——

「啊!有蟲子!有蟲子!」

「啊!蛇——」直接厥了過去。

「天啊!鍋裏煮的是什麽?田鼠!那東西能吃嗎!」驚駭欲絕!

李嬤嬤、林嬤嬤,以及丫鬟小玉三人每天都會因為各種很尋常的理由發出沖天的尖叫來提振大夥的精神,往往都能很順利地把大家趕路所造成的疲憊感給消散得神清氣爽。就是一點不好——刺耳了,耳朵受不住啊。

一同趕路了三天之後,雙方總算對對方有一些了解了,也有了固定的相處模式,就是:敬對方而遠之,再也沒有套近呼、攀交情的心思,連吃飯都分開吃;千金小姐那一組人馬都把飯端進馬車裏用,再不肯跟其他人坐在一起進食,然後被匪夷所思的食材給嚇暈了。

「嗤。」紀智一口氣就喝完一碗蛇肉羹,以手背抹過嘴巴之後,輕笑一聲,頂了頂一邊的唐吃道:「我算是看清楚了,這幾位嬌客,是真的沒吃過苦頭的,瞧這嬌貴的。」

「畢竟是大將軍所在的周家,家底肥著呢,才能撐住幾十年,把家眷給護得這樣好。」唐吃很珍惜地把田鼠肉連骨頭都啃碎了,才萬般不舍地吞下肚。

「在我們連口樹皮都沒得啃的時候,她們還能被湯裏的蛇肉鼠肉嚇昏過去,我只能說,能當大將軍的家人,甚至是下人,實在是好命啊!」滿羨慕地說。

「沒啥!不用眼紅。我們的子孫後代,也會享這樣的福氣的。」王勇大口吃著白饅頭,並且很奢侈地在饅頭裏夾了三根大蔥,吃得一臉滿足。然後繼續暢想未來:「他們不會知道什麽叫挨餓,只會挑剔饅頭太幹、大蔥太嗆、魚有腥味、肥肉太油、瘦肉太柴,每天對著一桌食物嫌這嫌那,最後可能還把筷子一丟,說不吃了,都撒下——」

「你這是哪學來的敗家話?」紀智問,順手丟了一顆小石頭過去。這種話,光聽著就不爽,後代子孫若真有人敢這樣,直接打斷腿、縫住嘴,丟在一邊餓死算了!

「這可是宋二子親眼看到的。他曾經給大將軍家的大公子當過一年護衛,那時大公子才五歲,每次吃飯總嫌菜色太差,有次見桌上沒肉,還氣得把桌子都掀了。」王勇說完,推了一旁的宋二子道:「我記得當時你幫大公子遮掩這件事對吧?那時日子艱難,大將軍都跟我們啃雜糧窩窩,要是知道大公子這樣糟蹋糧食,可能會把大公子吊起來打死。所以,大公子實在應該感謝你才對。」

「胡說什麽。沒這事。」宋二子拒絕承認這件往事。

王勇又推了推他,說道:「你以為你閉口不說大家就不知道啦?你忘了當時跟你一起給大公子當貼身護衛的人還有周武嗎?後來打仗我跟他同窩一個營棚,他沒戰死之前,有天跟我值夜時閑聊過這件事的。」王勇安慰宋二子道:「當然,周武這個人跟你一樣,對大將軍死忠得要命,他說這個不是為了別的,也不是在批評大公子,就是稱讚你。聽說你當時把地上的飯都撿起來,也沒用水洗過就直接吃掉,大公子被你嚇到了對吧?後來大公子好像因為這件事,慢慢學會珍惜糧食了……」

從地上撿食物起來吃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至少在場的所有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做出相同的事,長期饑餓的人怎麽受得了看到糧食被這樣糟蹋!「說了沒這事。」

「隨便你啦,反正我知道周武不會沒事編造這種事來騙著我玩。」王勇吃完了饅頭,忍不住又抓了一根蔥咬著吃,那滿口的嗆辣感,真是爽極了。「從大公子這件事,我知道了那些高門出身的人過的是什麽日子了。就算年歲再不好、就算餓死的人比活著的人多,他們還是可以過著嫌棄餐桌上糧食不合口味的日子……真好命啊。」

「所以咱們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在戰場上拚死拚活,為的不就是想要咱日後的子孫可以盡興當個敗家玩意嗎!」紀智笑道。

王勇哈哈大笑。

「真要有那一天,咱這一生也算沒白活了!」

「可不是嗎!」眾人嘻嘻哈哈地同意。

「怎麽就不想著讓子孫上進,讓家族綿延昌盛呢?」這陣子一直寡言的宋二子突然這麽問。

紀智瞥了宋二子一眼,懶得說話,抓了一顆饅頭夾大蔥吃起來。

王勇回道:「二子啊,咱是什麽貨色你清楚嗎?大字不識一個的粗漢子,要不是跟對了大將軍,又好運地沒死在戰場上,我們現在會是什麽?除了死人之外,就是流民或流匪;若是前朝沒亡的話,我們又是什麽?山溝裏吃不飽餓不死的泥腿子,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到我們也不會變成別的。咱這樣的人,就算當官、就算有錢、就算住進了大宅子,難道還會變成大將軍那樣的世家豪門?」

「不去做怎麽知道做不到?」宋二子口氣有些硬。

王勇擺擺手。

「唉,真有那樣的志氣,也是三代以後的事了。沒敗的,自然就興了唄,咱到時都化成白骨不知投胎到哪兒了,管不著,所以不用想。」

然後,宋二子就起身離開了。

王勇搔了搔頭,就算腦子再魯直,也看得出來宋二子心情很差。忍不住推了推紀智問:「他怎麽了?」

紀智慢悠悠道:「他最信大將軍的話了,所以對我們恨鐵不成鋼。」

「這兩者又有什麽相關?」唐吃也不懂,問道。

「大將軍以前跟著龍家打天下時,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麽?還記得嗎?」紀智反問。

眾人還在想,吳用就笑著低聲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話實在可稱之為千百年來最好用的造反金句,永遠不會被用老。

唐吃想了想,遲疑地問:「二子真的相信咱們有生之年可以把自家拉扯成世家?」

「作夢而已。不用錢也不費糧,挺簡省的,多好。」紀智笑。

王勇搖搖頭道:「咱是不可能啦!我倒覺得咱頭兒還有可能。你們瞧大將軍死命要把那位——」嘴巴朝馬車的方向努了努,「說給頭兒。這真要成了,我敢保證,二十年之內,頭兒定然會是個勳貴!」

「成了勳貴,以後子孫想把家族發展成世家,就容易多了。」杜實感嘆。

吳用瞧了瞧大家的臉色,說道:「你們心中有什麽想法是自己的事,可別亂說或亂做些什麽。頭兒的事,大將軍管不了,我們下屬也管不了,咱看著就成,別有意見。明白嗎?」雖是笑著,但口氣帶著幾分認真。

眾人頓了頓,先後領會了吳用的意思,笑了笑,低頭專心吃飯,改侃別的閑話去了。

丫鬟小玉爬進馬車,回身確認那些軍漢都在遠處的火堆那邊吃飯閑聊,沒人走近這邊後,才小心拉好簾子,跪坐過來說道:「嬤嬤,我剛才在溪邊洗衣,看到那個將軍跟那個女人走在一起,還手牽手呢。」

「真是不要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竟敢——」李嬤嬤咬牙恨聲道。

林嬤嬤拍了拍李嬤嬤的手,看向自家姑娘,低聲問道:「我的好姑娘,你現在究竟是怎麽想的?」 周宜琳原本一直面無表情地低頭縫補著一件中衣的袖口,將那磨破了的地方仔細修補好,並繡上幾朵與服色相近的小花,將打了補丁的地方遮掩得完好。

以剪子剪掉線頭之後,拿過兩只袖子比較著,確定兩邊都修補得很一致,花朵也毫無差異之後,才算結束工作,這才緩緩擡起頭,看了下那三張巴巴看著她的臉。

「雖然大將軍有意將我許配給那位秦將軍,但我其實並不樂意。而這幾天下來,你們心底也是不願意的,對吧?」

「當然不願意!那軍漢根本配不上姑娘!再說了,他竟然還有未婚妻了!這簡直、簡直是侮辱人!要是老爺太太還在,哪容得大將軍將你胡亂配人!」林嬤嬤嘆氣地拉住氣得直槌胸口的李嬤嬤,看向自家姑娘。

「其實他那未婚妻壓根不是個事兒。如果姑娘願意,下嫁那將軍定然是沒問題的。但……老奴想著,帝京或許沒有大齡未娶的世家子弟,但類似秦將軍這樣身分地位的人難道還會少嗎!就算非要下嫁有前途的軍漢,倒也不是非要這個已經有未婚妻的秦將軍。」

「可不是嗎!軍漢都長得粗鄙不文,嫁誰不是嫁,至少不能嫁個心底有別人的!」

嫁軍漢這個話題實在太糟心,誰都不想多提,每說一次都是虐心爆肺的過程。

丫鬟小玉見姑娘與嬤嬤們都久久不說話,於是小聲地說著自己的想法:「其實、其實有未婚妻也沒啥的啊,那個叫錢香福的,哪兒都比不上我們姑娘,連小指頭都比不了——」如果姑娘願意的話,拿下那個將軍定然不是難事啊。

不過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嬤嬤暴躁地打斷:

「那個魯男子有什麽值得我們姑娘去爭搶的?就算他沒有亂七八糟的未婚妻,姑娘也不一定願意下嫁!如今變成兩女爭一男的局面,真以為自己貌如潘安、才比子建,能令天下女子都恨不得下嫁的香餑餑嗎?!」

「好了,都別說氣話了。」周宜琳淡淡說道。見三人都安靜下來,才又接著道:「說再多氣話,也改變不了我們因為寄人籬下而不得不低頭的事實。」

「姑娘……」林嬤嬤忍著眼淚低叫了聲,卻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麽有用的。

「你們還看不明白嗎?那秦將軍眼裏只有他那個未婚妻,他是不想娶我的。」

「可是大將軍明明說了——」

「大將軍確實想將我許配給他,但信中也說了,要我們在路上多處處。想來大將軍早就知道這個秦將軍是有未婚妻的,並且相當上心,才會要我在路上做些什麽,最好能將秦將軍的心給攏過來。」

「大將軍這是什麽意思?」李嬤嬤撫著心口問。

周宜琳笑得有些嘲諷。「還能是什麽意思?看中他的能力,看好他的前程,決定拉他一把,將來好做朝廷以及戰場的臂助。本來就是再親近不過的嫡系,如果能再親上加親,讓下一輩子弟血濃於水,這樣的關系就固若金湯,無可撼動了。據聞大將軍最是愛才,想必是認為那個錢家姑娘配不上秦將軍日後會有的身分地位,才會想方設法要讓秦將軍另娶。」

以聯姻的方式牢固合作關系使之再不可分割,這種事多了去了,說起來也沒有什麽值得驚訝的地方。但因為事關周宜琳,所以她們自然會忿忿不平。好好的一個德才兼備、品性無可挑剔的高門小姐,竟然就只有這樣微小的價值嗎?就只堪配一個粗魯不文的漢子,而不能有更好的選擇嗎?

「大將軍如此行事也太過分了!竟然完全不顧念姑娘。如果秦將軍不肯娶姑娘,又或者打定主意將姑娘壓成平妻或小妾什麽的,那我們該如何自處?我們可不能眼睜睜看姑娘被這樣羞辱!」李嬤嬤嚴聲道。

「你以為這件事由得了我們作主嗎?」林嬤嬤閉了閉眼,語氣發虛道:「看得出來,秦將軍比咱姑娘更受大將軍重視。或許,要是秦將軍死活看不上姑娘,回帝京之後,還有好幾個閨秀給他備著挑呢。你也別一勁兒挑剔秦將軍了,我們應該要想想,若是姑娘在秦將軍這兒沒著落,日後到了帝京,會不會有更糟蹋人的對象等著……」

身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家族孤女,沒長輩護持,沒家財傍身,註定會活得很艱難。唯一還能被家族看在眼中的,不過是婚配上的價值罷了。

現在她們都看不上秦勉,但若是錯過了這個被大將軍看重的軍漢,可能之後給她配的對象,將是一個不如一個的差到無極限。

秦勉就算滿身都是被她們看不上的缺點,但這三天來,從他的言行舉止上,是看得出大概品性的——他對唯一的族叔與未婚妻的祖母極之孝順;對下屬親如兄弟,完全同吃同睡,完全看不出上下之分,還有……他對他那自幼訂親的未婚妻極好,非常好,雖然從來不曾在眾人面前做出什麽親密動作,但周宜琳看得出來,他每次朝未婚妻望去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好像在看著獨一無二的美人似,竟是帶著一股癡迷傻樣,明明就只是個灰撲撲臟兮兮的無鹽女!蓬頭垢面不說,身上穿的那衣褲,簡直是拿所有破布拼起來似的慘不忍睹。

錢香福全身上下就寫著四個字——貧窮窘迫。

而秦勉好似沒看見這些似,雖然滿眼都是錢香福,卻竟然從沒想過給她一點象樣的衣物首飾穿戴。這到底算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還是秦勉這個很有前途的將軍其實也是個家徒四壁的窮漢?並沒有因為打仗而致富?

周宜琳覺得她看不透這兩人,愈看不透就愈好奇,於是這幾天雖然都躲在馬車裏,但有機會時,她都會透過門簾遙望著那對未婚夫妻,眼中堆聚著更多的不解。

「姑娘,你心中有主意了嗎?」林嬤嬤輕聲問著正靜靜從車窗掀起一角朝外看的姑娘。

車窗外,那對牽手走回來的男女,在十步外自然分開雙手,不過兩人的表情仍然滿是輕松,似乎正聊著什麽有趣的話題,氣氛和諧極了。

女子一只手上拿著一束有著許多顏色的小花——是他為她摘的吧,周宜琳想。

一個女子收到男子送的花,是怎樣的感覺?周宜琳無法想象,並在心口極力按捺下那股蠢蠢欲動的羨慕。

然後,她看到那女子張□吃下一朵花,像在嘗什麽美味似,嚼著嚼著,就吞下了,然後再吃一朵……

周宜琳看直了眼,想到一旁還坐著嬤嬤她們,為防失態,她輕輕將一只手抵在下巴處,就怕不小心下巴掉了。

她還沒來得及去想收到花的女子該怎麽好好珍惜這些花,讓花更恒久,比如做成花箋或什麽別的,眼前就被教了新招——吃掉;藏在肚子裏,永遠同在。

「姑娘?」

周宜琳終於收回目光,看向兩個嬤嬤道:

「我想先找錢姑娘談談,過後再作打算。」

這絕對不是她希望的「談談」方式!

周宜琳呆呆地望著陰沈沈的天空,想著,一會兒應該會下雨吧?然後,她就該被雨淋了。

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事,比起此刻全身痛到麻木的慘況,只是淋點雨又算得上什麽?當然,這雨,大概會大了點,或許還夾著閃電打雷什麽的一同熱鬧。春雷春雨的,不叫得響些,怎麽把土裏沈睡一冬的蟄給驚得破土而出?

「春雨一滴滑如油啊……」

一旁突然發出的聲音,將周宜琳漫天亂散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她咬牙忍痛,微微側過臉,看著坐在一旁的錢香福。

此刻的錢香福也一樣狼狽,但因為她向來就是蓬頭垢面的模樣,以致於,當兩人一同滾落到這片山坡下時,周宜琳看起來就特別淒慘可憐,而錢香福卻像是半點事也沒有——反正她本來就臟兮兮的,就算在土裏滾過一圈,也不會有更臟了的樣子。

再說身上的傷勢吧,感覺上,比起她一身磕碰出來的各種疼痛,也許錢香福連塊油皮也沒擦破呢!這或許是皮糙肉粗的好處吧。

可是,她有必要因為自己的細皮嫩肉而自卑嗎?有必要因為錢香福皮糙肉粗不容易受傷而嫉妒嗎?

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但周宜琳拒絕去深想那是怎樣的情緒,直接拋到腦後再不理會。

「你識字?」周宜琳輕聲問。

錢香福正忙著手上的活計,聽到她問話,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表示她確實識字。「你是耕讀人家出身?」

錢香福偏頭想了下,回道:「大概不是。」

這個回答讓周宜琳有些疑惑,但也不好深問。再說了,她現在渾身都痛,也沒太多心力去打探些什麽。 「快要下雨了,你會想到「春雨一滴滑如油」,我卻是想到了別的詩……」

「是解縉的那首《春雨》嗎?」

「當然不。那首可一點也不優雅,淑女不愛讀也不願記。」周宜琳才說完,天空又響起幾聲沈沈的悶雷聲,一陣風過,把她全身寒毛都吹得立了起來,恨不得立馬找個可遮蔭的地方避避即將到來的大雨,可惜她依然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看著錢香福忙活,又接著道:「如果我現在還待在馬車裏,或者在有片瓦遮身的地方,我大概會吟著「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這樣不知民間疾苦的詩吧。」

錢香福點點頭,同意道:「樂器若是受潮了,確實是沒辦法彈奏出正常音色沒錯。」所以說,每年春雨過後,她都得從密室裏辛辛苦苦把那些嬌貴的樂器,一大堆書畫,給想辦法除潮,或曬或烘,還得除蟲什麽的,都快把她的腰給累折了,可是還是年年都得忙活,不敢有所偷懶。

沒料到錢香福竟是這樣的反應,周宜琳看著她的臉,確定她這話並沒有帶著嘲諷的意思,而是真的這樣想時,有些驚訝地道:「你真是……挺奇怪的。」

「在我看來,你也滿怪的。」所以,彼此彼此吧。

周宜琳緊緊盯著錢香福的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對吧?」

「我知道你是大將軍的家人,也是大將軍希望秦勉娶的人。」錢香福將一只草鞋編好,打了個牢固的死結以防散脫,然後又搓起另外一大把結實的草藤,將一部分芒草給糅雜進去,再開始編造第二只草鞋。

「你不介意嗎?」周宜琳看了看那只編好的草鞋,然後再看了看自己此刻僅著一雙破襪,並且露出白生生腳趾的雙腳,最後目光定在錢香福的腳上——

那是一雙偏男性化的布鞋,不是一般常見的那種,而是半長靴造型,並且小腿還纏上了厚厚的綁腿,聽說這樣走長途路程不易累,還可以防蛇咬。

當然,此刻那雙陳舊且醜得要命的布鞋還有個更大優點——就算滾下山,也不會丟失,始終好好地待在錢香福腳上。

果然中看的東西大都不中用,她那雙繡得精細的繡鞋,早在滾下山坡時,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她跌得全身都痛,雖然幸運地沒有骨折(錢香福檢查過了),但可能有點扭傷,而且沒有鞋子她也沒辦法走路……呃,當然,可能就算有了鞋子,她大概也仍然走不了路——她現在痛得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走路了。

「有什麽好介意的,秦勉想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應該是你比較介意吧。」

「咳咳——」習慣說話迂回的周宜琳被錢香福的直白給嗆著了,連同那些轉在喉間的話也給嗆回肚子裏去。但是有一句話她一定得說!「我不想嫁他!」

「這跟想不想沒有關系吧,又不是你能作主的。」錢香福聳聳肩。「不過你不願意嫁的話,那當然更好,省得我心裏總有個疙瘩。」

好吧,錢香福現在心裏沒疙瘩了,但周宜琳有,她整顆心都是堵著的!

「如果我想嫁他的話,你覺得我會嫁不成嗎?」所以她有些負氣地說道。

「應該嫁不成。」

「那可難說。」

「嗯。所以我們打算盡快生米煮成熟飯。」錢香福完全不介意把自家的打算都說了。

然後,周宜琳又被嗆到了,這次比較慘,一直咳個不停。

「你看,我一說話你就咳了。秦勉說話也是這樣的,你要真敢嫁他,可能一輩子都要被他的話給噎著。不適配,你明白嗎?再好的人,放錯了位置,人生就不可能好。你不要想不開。」

終於將兩只草鞋編好,錢香福扯了扯,確定可以用了,就走到周宜琳腳邊幫她穿上。

周宜琳是習慣被伺候的,但被錢香福伺候,令她很是不自在。就算錢香福比她的丫鬟小玉邋遢上十倍,她也不會認為錢香福應該為她做些什麽,於是她雙腳不自禁縮了縮。小聲道:「就算我穿了鞋,怕也是走不動的。你要不要先想辦法爬上去,去跟他們會合之後,再讓我的嬤嬤們來搬動我?」

錢香福不理會她的抗拒,一下子就幫她套好草鞋,然後扯來一條結實的樹藤,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對她道:

「不行,放你一個人在這兒很危險。」

「你是說……秦將軍他們可能無法完全將那些賊人擒住?」周宜琳整顆心吊了起來。

「除了那個可能性之外,你就不想想現在是春天,到處都是蛇蟲,你不怕嗎?一個人待著真的可以嗎?」錢香福覺得,比起歹人,這位千金小姐可能更怕蟲。

周宜琳無言以對。

「所以,我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先上去吧。就快下雨了,不能坐在這裏幹等。」

「那……麻煩你了。」

「沒事兒,麻煩我總比麻煩秦勉好。如果是他跟你一同掉下來,我大概會很不高興。」錢香福說道。

周宜琳頓了頓,發現自己居然沒再被嗆著了,這進步可真快。

「來吧,我背你上去。」

「不用了,你扶我就成了,我可以走。再說了,你這樣瘦,背不動我的——」

才說完,周宜琳身子一輕,已經被錢香福給背在背上了。

「錢姑娘,你——」周宜琳好驚訝!錢香福不僅真背得動她,還走得既穩又快,這太不可思議了!「這、這怎麽可能?」

「看過螞蟻搬家嗎?」

「……沒有。」回答得既遲疑又羞愧。

「……哦。」錢香福沈默了下才應了聲。

「你想說螞蟻雖小,但力氣很大嗎?」

「不,我現在想的是:果然我們就算同樣是女人、活在同一個亂世,過的日子卻是完全兩樣。」

周宜琳看著自己半舊綢緞的衣袖輕輕搭在錢香福的肩上,而包裹著錢香福身子的衣料,簡直粗礪到足以劃傷她柔嫩的手心。

「……你會覺得不公平嗎?」

「也沒有什麽公平不公平的。你過得好,是祖先給力;而我只要跟秦勉好好努力,也當個給力的祖先,以後我女兒我孫女我後代,也會過著如你這樣的日子。」

「你真是心寬……」

「也不是。我就只管自己該得的,別人再好,不是我的,我就不惦記。」

「要不是知道你說話一向直白,我都要誤會你這是在暗暗敲打我了。」周宜琳不是很確定地說著。

錢香福齜牙一笑,每一顆白牙都銳利得像犬齒,可惜身後的周宜琳看不到。

「你沒誤會,我是明白地在敲打你。」

「……」完全不能好好談話了。

錢香福專心爬坡,周宜琳全身都痛,也沒多少力氣說話了,於是兩人不約而同沈默了下來。

說起她們兩人之所以會一起滾下山坡,實在是個兇險意外。

在中午吃完午飯之後,趁著還沒開拔趕路的一點休息時間,周宜琳走到錢香福面前,請求與她單獨談談。

本來秦勉是不同意的,可是錢香福覺得聽聽周宜琳想說什麽也無妨。再說了,幾天來都是遠遠地看著周宜琳,根本沒機會走近細看,錢香福覺得趁此機會好好看一下也是好的,畢竟美人難得一見嘛!再說了,錢香福也很好奇這位名門閨秀對秦勉是怎樣的看法,有沒有一點點敵對的可能性?這點總要弄明白吧!

所以,她們兩人就走到了一處可以向下遠眺的坡頂處,正想說話呢,哪裏知道一群不知什麽來路的人突然從坡下沖上來,每人手上都抄著大刀,不由分說就砍了過來!

周宜琳被驚住了,完全無法做出反應,但錢香福這二十年來的掙紮求生可不是白過的,早練就了靈活的閃躲技巧,一時半刻保好自己小命是沒問題的,當下拉著周宜琳就躲,並揚聲大叫秦勉的名字。

秦勉等人一發現不對便沖過來了。他們與這夥兇人一照面,彼此都有些錯愕,王勇立即叫了出來——

「是呼達漢!北蠻人!」亮家夥!砍!

那群人像是也認得秦勉,嘴裏呱啦呱啦喊著外族語,然後有四個北蠻人被分過來負責抓錢香福與周宜琳。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要抓人質挾制秦勉!錢香福怎麽可能讓他們如願,於是扯著嚇成木頭人的周宜琳東閃西躲,比泥鰍還滑溜。

不過再怎麽滑溜,手上沒武器,還扯著一個人跑,錢香福終究不可能真躲得過四個人的追捕,就在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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