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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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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下大亂的四十幾年裏,曾經廣為人知或全然無人知曉地出現過無數個國號、自立過無數個皇帝,但凡占了個小山包、人數不過數十的盜匪窩,也能坐著板凳當龍椅,自封個皇帝當當。由於實在太多也太微不足道,於是大定朝建國之後,召集史官修史時,史官群對於這幾百個當過皇帝的人,連名字都懶得核實,只是草草一筆「亂世亂政,亂人亂位,亂匪或占一城池,或占一山村,即稱帝。時自立為帝者,約過萬人之數,繁亂不及備載」帶過。

一團亂的時代,一座山、一個村落,都可能住著一個自稱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這個名詞在這幾十年來,逐漸失去它金光閃閃的威力,變得一文不值。在百姓的心目中,皇帝這個名稱,大概就是比裏正村長更有權力一點點,並不會有什麽遙不可及的感覺,也沒有培養出敬畏的情緒。

所以,大定朝這個建國方八年、年輕得全天下老百姓都還未盡聽聞的新朝,未來還有非常多非常多需要進步與努力的地方。所謂百廢待舉,就是這麽一回事。打江山不容易,要坐穩江山也絲毫不輕松。

前朝的皇家、貴族,甚至是傳了幾百年的,號稱國亡家不亡的許多世家,在外蠻入侵肆虐的那十幾年裏,幾乎都在第一時間被屠戮殆盡,尤其世居於繁華地的貴人們,皆被滅了個幹幹凈凈,無人生還。

外蠻虐完了頂級富貴階層,接著將屠刀指向讀書識字的文人,意圖消滅中原流傳了幾千年的文化,將所有中原人從人馴化成被他們放牧的牛羊牲畜;他們不需要讀書明理,不需要開智識字,不需要有引以為傲的文化。於是所有讀書人,甚至只是稍微識得幾個字的人,都被斬殺於屠刀之下。所有的書籍都被燒了,所有識字的人都不被允許活下來。

暴虐必亡,只知屠殺而不肯給人留點生路與餘地者,終究無法長久。所以外蠻自以為中原從此就是他們新占來的豐美放牧地,占了皇宮之後當然也建了國,自稱皇帝,認為這塊地從此屬於他們千千萬萬年……這當然是作夢!

失去了國家、失去了正規軍隊抵抗外侮的中原人,就只剩下自發性組識的鄉勇還在掙命,有的當強盜去了,有的抱團守護自己家園,在外蠻眼中,簡直不堪一擊,擡擡手就能輕易捏死。可,也就是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游勇,拿著柴刀、菜刀,拿著削尖的木棍、竹箭,前仆後繼地不斷暗算著外蠻的軍隊,不作正面攻擊,靠著偷襲,以命換命,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到,死而無憾。就像拿著一把鈍得要命的爛柴刀去砍參天巨木,很不自量力、很可笑,但只要不斷地去做,就算得填上更多的人命、花上更多的時間,終究會有把巨木砍斷的一天。

中原人耗了近十八年的時間,終於將北蠻趕出皇宮、趕出京師,然後接下來的幾十年,就是群雄逐鹿順帶打外蠻,將他們一路打出關外的過程。

看似亂得不得了的亂仗,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不管中原人自己怎樣打得你死我活,只要看到外蠻的軍隊出沒,立馬結盟,將之打死打退之後,該怎樣還是怎樣,繼續搶地盤爭天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趕走了外蠻,最後掙到天命的人,並不見得是最聰明絕頂、最雄才偉略的那一個梟雄,但絕對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在各方面實力其實差不多的情況下,誰稱王誰當寇,真的就是運氣問題了。運氣,就是命。

所以龍家運氣好了那麽一點點,天命所歸,建立了大定,開國至今八年,雖然還有許多流匪待敉平;雖然被趕出關外的北蠻仍然不死心地眈眈虎視,隨時打算再度破關而人;雖然大定朝的政令還沒有辦法順利推展到全國每一處,但是,到底屬於一國的威信終究逐漸在民眾心中建立起來了。

土地與人□,永遠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根本,任何大事在這兩件事情面前都得退讓。所以大定朝發布丈量全國土地建立魚鱗圖冊以及重新統計人口、建立戶口黃冊的政令之後,便將所有認得字、能數數的文員武勇都派出京師,暫領戶部職銜,到全國各地去協助當地縣令與地方耆老共同丈量土地,明確劃分出歸屬。

當然,在這個政令發布之前,消息靈通的文武百官、開國功臣等,早早就在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下,暗中派人去圈地了;無主之地,先占先得,只要不太過分的話,皇帝都當作沒看見。

上頭的新朝新貴大口吃肉,消息靈通的小老百姓當然就有機會在這樣的大機緣下跟著喝幾口香香濃濃的肉湯。錢香福正是這些運氣好到爆的人之一,所以在終於苦苦等到官府的文吏站在公告欄邊上宣講完畢之後,她立馬第一個沖向鎮長家,掏出竹簍裏所有的田契地契,連同兩張飽經風霜破破爛爛的戶籍冊、一紙二十年前訂下的婚書,就讓還搞不清楚最新政令狀況的鎮長暈糊糊、也推拖不得地乖乖親自在新的戶冊以及魚鱗冊上填下了相關訊息,秦氏田產所有人:秦大成、秦牛哥(歿)、錢香福(秦牛哥遺孀)。附註:戶長,錢香福。

「咦?怎麽不是秦大成當戶長?他是男丁吧?」等鎮長好不容易把錢香福要求他寫的字都寫在冊子上後,突然好奇問道。這錢香福常常來鎮上賣一些小物品,鎮長是見過幾次的,不過由於她居住的地方是鎮外東邊的村子,家裏是怎樣的情況他倒是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過她一個小寡婦贍養著一個半瞎婆子和一個病老頭,整個家都是她撐起來的,沒人敢上門欺負,是個厲害的女人。

錢香福正小心地吹幹新上手的戶籍本子。現在是新朝了,破爛的舊朝本子換上了印有「大定皇朝」紅色大字的戶籍本子,本子本身充滿了墨香與新裁出的紙香味,讓人覺得未來的一切都充滿希望。她一邊吹著氣,一邊著迷地聞著戶籍本子的味道,漫不經心回道:

「我秦大叔十年前被流匪打殘了一手一腳,一直沒養好,總是病著。平常在家裏做些雜事還成,讓出門就不成了。要是鎮上或村子裏有什麽要商量的事,需要戶長出面的,總不好叫我叔去折騰吧?所以過來登記戶籍時,我叔就說了,讓我當戶長。」

「也就這時候女人還能當戶長,等以後日子愈來愈好了,女人就不好拋頭露面啦。幾十年前日子太平時,聽說家裏還有什麽大門二門、前庭後院的,而女人都被好好養在家裏,不能出來見人的……」身為梅川鎮的鎮長兼文人(其實也不過是基本識字),自然期待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到來,讓一切混亂都導回正軌,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女人跟男人沒兩樣,都是如狼似虎的,拚起命來,誰勝誰負還真沒準兒,都是不怕死的。「如果男人頂用,女人自也樂得成日在家吃飯睡覺,啥也不幹。」錢香福撇撇嘴白了鎮長一眼。

「也不是男人不頂用,而是女人太頂用了……」鎮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聲音小了些。

這世道,軟弱好欺的男男女女早被亂世給淘汰殆盡,能活到現在的,除了身強體壯,就是最強悍難惹的。不怕死、不要臉、不退讓,這就是現今新朝皇帝治下百姓的共同性格。

至於鎮長幻想中那種溫柔嫻淑、嬌柔和順的女子模樣,在未來二十年,恐怕還是只能繼續活在男人的美夢中,現實裏大概難能見到一個。所有經歷過亂世的母親,都更寧願把女兒養成可以把男人揍成狗的悍婦,也不想養出一個什麽也幹不了的嬌嬌女。所以未來就算天下承平,民風也難以變得溫柔,剽悍依然是世人推崇的流行風格,並且至少再獨步天下二十年。

「天色不早了,我得趕回村子給家裏人作飯去。」將墨跡已幹透的冊子小心收進簍子裏,想了想,錢香福還是從簍子裏掏出一把青梅,放在桌上道:「鎮長,今天謝謝你了。這是我大清早從山上摘過來的果子,聽說你家裏有人懷身子了,把這個當零嘴吃正好,不怕倒牙。」

雖然青梅算不上是什麽好東西,但這年頭,有人願意把一口吃食送給別人,實在已算是很重的禮了。所以鎮長半點不嫌,笑納了。將她送到門口時,忍不住問道:

「我說你,還這麽年輕,就沒想過以後的事嗎?」

「我可是個寡婦。」錢香福很驕傲地擡了擡下巴,像是在說著什麽免死金牌似的。

鎮長真不理解她在驕傲些什麽,所以沒理她,還是說自己想說的——

「我瞧皇帝查完了全國戶口之後,就要想著讓老百姓多多生孩子啦,到時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得配對的。我告訴你,不必等查完戶口,大家都知道這會兒人口少,而且又是男多女少,少到連皇帝都不敢多娶幾個女人。這是什麽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就是說年輕的女人都得生孩子去。」錢香福翻了下白眼,非常反感這個話題,覺得好煩。

鎮長忍住撫額的沖動,半嘆氣道:「在生孩子之前,你就沒想過得先嫁人嗎?」

「大丫她娘就沒嫁人,不也生了四個?」錢香福真不覺得生孩子跟嫁人有什麽關系。

鎮長幾乎跳腳。

「錢香福!你是清清白白的寡婦,跟個妓女比什麽!再說這世道已經變了,以後等女人多到可以去當妓女時,就不是大丫她娘這個光景了。你沒聽說大丫她娘也正打算嫁人嗎?這是什麽意思你看不出來?」這小丫頭聰明得驚人,不然不會在新朝一發布戶籍田冊相關的政令後,就跑來找他登記。他自個兒都還沒弄明白呢,她就清楚明白了,可見這聰明勁兒實在出色;比起一般只曉得胡攪蠻纏耍橫的婦人,他覺得跟這小丫頭談話更舒心一點,沒有對牛彈琴的悲涼感,所以他願意多提點她一些。

「嫁人就是只能跟一個男人生孩子,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又沒想生孩子——」

「你以為以後皇帝江山坐穩了、權力大了,說的話還由得你挑著聽或不聽嗎?你不嫁都不行。」鎮長知道這些女人家都是主意大的,當然拳頭也不小,對權威全無畏懼,他真是好心,覺得錢香福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子就應該去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家沒有多的口糧可以養活別人。」吃飯是個天大的問題,她就沒打算給家裏增加人口。

「你真是死腦筋,怎麽就沒有想過是你嫁個好的,然後讓別人來養你們一家三口?」

「嘁!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幹嘛想著靠別人養?」

「哎,不是這樣說的,嫁人就是有個依靠,要是外頭有個什麽爭端的,就讓男人頂上,就當是打手也成嘛。」

「我得趕路回家啦,鎮長回兒見。」

錢香福不願意再聽鎮長嘮叨,正想找個由頭閃人;正好,那些看到新政令的人,腦筋轉得快一些的,立馬回家找了各種權證,跑來找鎮長登記了。

很快地,鎮長家的大門被堵了個水洩不通,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有的在問政令的詳細情況,有的搶著要登記,轟轟轟的聲音此起彼落,誰也不讓誰,倒是鎮長很快就被問得暈頭轉向了。

錢香福聳聳肩,將背上竹簍調了個舒服點的位置,然後雙手牢牢地抓著背帶,疾步朝梅川鎮的東城門走去。事情都辦完了,回家啦!

「秦家村……秦山……秦莊……頭兒,這永梅縣目前雖然還沒有清理好田地籍冊,可是從一些舊檔案裏也查不到這些名兒啊。您十歲離家從軍,那時年紀小,會不會記錯啦?會不會您的家其實在別的縣呢?比如名兒相似的永春縣,或者是長梅縣什麽的?」一名大漢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細細看著平鋪在桌上的縣輿圖,看了老半天,實在是找不到頭兒所說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漢子拍了拍桌上那個較真的笨蛋,罵道:

「誰管輿圖上有沒有秦家村!咱們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話說咱頭兒就是把整個永梅縣給改名叫秦家村,上頭也是允許的!」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還非常可行,漢子非常得意地看向頭兒,企圖得到頭兒讚許的一眼。

可惜他家頭兒連眼風也懶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邊,看著輿圖,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地,說道:

「應當是這邊,不會錯。在一百年前,整個永梅縣的東半部都屬於我秦家,後來前朝國運衰頹,在還沒有亡國之前,其實已經除了京師還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為了保全,就往東邊祖墳地收縮領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強維持著耕讀世家的臉面,幾千甲的田產便只剩下縣東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為秦家村。秦家村背後有幾座山包,最中間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墳地,叫秦山;山上的隱秘處蓋了個很大的山莊,用來藏糧食躲亂世的;不過在我六、七歲時,那個山莊就被流民給打砸搶完後,一把火燒了。」以一個十歲就離鄉背井,並且以為自己隨時會死於戰亂的人,如今還能記得些許家鄉舊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時就邊想邊說,說了老多話,或許是為了翻撿出那些早以為已忘光的記憶。

「永梅縣的良田多,四十幾年來遭受過無數匪禍,原本世居於此的人大概都不知所蹤了,而後來過來居住的,也沒取個正經村名,現在就分東西南北的叫著,幾十個村子都混叫一通,光是叫東村的,就有十四個村子,真是亂極了。」趴著看輿圖的大漢叫吳用,仍然在嘆息著。

「管它現在名叫什麽,反正該是頭兒的地,誰都不能占。」幾個漢子握拳叫著。

「不只不能占,還得加倍付利息!」最先叫囂的那個漢子補充完,看向老大,說道:「頭兒,我剛才的主意怎樣?不賴吧?咱就把永梅縣給整個劃成秦家村!以前半個永梅縣是您家的,現在整個永梅縣都是姓秦,這才叫光宗耀祖嘛!等您回家祭祖,包準您家祖宗們全高興得在祖墳上冒青煙——哎唷!誰打我!」作風粗蠻的漢子正說得高興,冷不防被人朝後腦勺撮了個巴子,將全無防備的他給拓跑了好幾步,直到扶住窗框才止住身形。

「王勇,就算頭兒真占了整個永梅縣的地,上頭肯定不會問罪,甚至可能會默認,因為很多武官都是這麽幹的。可是,每個武官都這麽幹,不代表咱頭兒也要跟著這麽做,也不代表皇帝心裏沒意見。」一名看起來頗為穩重的男子緩緩說著,那斯文的樣貌,以及偏向文士的穿著,如果不是知道他下手有多黑,還真以為剛才那記偷襲不是出自他手。

「紀智!我就知道是你這家夥偷襲我!有膽子咱正大光明打一場,老子包準打得你滿地找牙!」王勇咬牙切齒地低吼,要不是這會大夥兒都擠在這間局促的貨棧廂房裏,無多餘空間可伸展,他老早撲過去打一場了。「我現在不跟你打,你給我好好說說,為什麽咱頭兒不能把整個永梅縣的地給圈了?為什麽皇帝會有意見?現在國家窮,皇帝欠了上層軍官的軍餉與功賞,給了爵位,卻拿不出錢糧,最後縱容大家圈地,那也是他願意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咱為什麽不做?更別說頭兒不過是拿回自家土地,然後再多拿一點利息罷了。」比起那些圈地圈得肆無忌憚,別說幾個小縣了,甚至還有幾乎吞下整個州郡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人而言,王勇覺得他們現在就算連同永梅縣旁的豐漁縣也占下來,都算客氣。「以你那一根筋的腦袋,我可懶得浪費口水說到你懂。這中間有很多彎彎繞繞就不說了,只兩點:第一點,咱不給大將軍扯後腿;第二點,咱頭兒只想拿回自家該有的地,並不想在永梅縣當土皇帝。你只要知道這兩點就好了。總之,只要大將軍和頭兒在朝堂站得穩穩的幾十年不倒,咱下面這些人才有好日子過。」紀智伸出兩根手指在王勇面前晃著,直到被王勇不耐煩拍掉才作罷。

王勇當然聽不明白,目光掃了其他人一眼,發現有人像是聽懂了,有人仍然跟他一樣茫然。不過他可不想追著紀智問,免得氣死自己。於是決定找頭兒問個清楚——

「頭兒,您真的只想拿回半個永梅縣就好嗎?」

不知何時已站在窗邊,正朝下頭在看些什麽的秦勉,聞言只是漫不經心地背對他們擺擺手,淡道:

「不是半個永梅縣,而是我祖父在時,屬於我秦家的土地,也就是秦家村,包括那幾座山包,我是必須拿回來的,不管那些土地現在被誰占去。」

「只拿回一個小村子?不會吧!您明明可以得到半個永梅縣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後來幾十年裏是被迫賣了還是被強占去了,我們秦家都認了。我答應祖父,如果沒死在亂世,有機會發達,就要拿回名正言順屬於我家的地。」

「名正言順的依據是什麽?」一個憨厚的漢子好奇問。

「當然是白紙黑字上寫得清楚明白的田地契。新朝發布的政令不是說承認所有權嗎?只要田契沒有遺失,就承認。而我家一直把田產地契文書藏得很好,就算家裏已經沒人了,我也知道該去哪找。」

王勇見頭兒說個話都不肯回頭好好說,這實在蹊蹺,於是也湊上去,跟著巴在窗子邊朝下看去,邊喃喃道:「頭兒您在看什麽啊?」

秦勉在看什麽?他其實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有趣的大戲。

這世道什麽娛樂也沒有,大夥兒日子才剛剛過得不那麽倉惶驚恐,都還餓著肚子哩,沒人會想著要發展娛樂事業。想看個樂子,連皇帝都辦不到。

沒辦法,亂世剛剛平定,百廢待舉,即使宮裏舉辦國宴,也找不到個象樣的舞姬樂手或歌者來助興熱鬧一番,最後只得勞駕文官朗誦慷慨激昂的篇章,然後武官拚命擂鼓,讓幾個平頭整臉的校尉穿上沒有補丁的戰衣,用群魔亂舞的姿態胡亂蹦跳一通,美其名為「破陣樂」。

國宴都如此囫圇混過,更別說其它地方了,全天下的風貌可說是處處皆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非常的世俗,非常的寡淡。身為一個大半輩子都活在烽火之中朝不保夕的軍人,秦勉,以及他的下屬,或許期待著太平盛世的到來,卻一時沒有辦法融入太過平和的環境裏,過起安定的生活。

他們仍然對四處奔波又刺激的生活更習慣一點。

如果暫時不能回到戰場,那就得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點樂子。就像之前白走一趟涼山村,去尋找他那祖父一輩訂下來的未婚妻,結果卻是什麽也沒找著那樣。明知道那涼山村大概早就被盜匪禍害得無人居住了,卻仍是執意跑上那麽一趟。找人是主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騎馬四處巡游的感覺,那讓他覺得自由與快活。平淡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不能跑馬的日子,秦勉總會給自己找一些樂子。

而此刻,下頭兩名女子的對話,正好給秦勉提供了一點小樂子——

「阿福,你這是什麽死腦筋啊!我又沒叫你嫁人,是跟你說南村村長的侄子願意用兩只兔子、五只雞崽子跟你生一個孩子,不拘兒子女兒,他就想留個後,也不敢指望你嫁他,畢竟是個病癆子,雖然有點家底,但實在不頂用。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別說了,我說過不給人生孩子,就算給我一擔大白米,我也不會去給人生孩子!水姑,我還忙著呢,你別耽誤我時間!」錢香福看起來雖然瘦,卻也是很有一把子力氣的,水姑這樣膀大腰圓的壯婦,想抓住她不讓走,得要花大力氣才勉強能將人拉住。

「哎哎!阿福,你別耗我力氣,我得留著力氣去下田,不然早上那頓糧就白吃了,到時你賠我啊?!」

「就你的力氣值錢,我的不值錢?我也是有吃早飯的,大清早從村子裏跑來鎮上,力氣真沒剩多少了,偏你還拉著不讓走。怎麽,你願意給我一塊餅子長力氣嗎?」

「就拉著你這麽一下子,竟想訛我一塊餅子,你真敢要!」水姑尖聲怪叫。

「你敢拉我,我怎麽不敢要?」不客氣地朝她伸手,「要留我下來聽你說話,就給一塊餅子,不然我走人了。」

「沒餅子!」水姑將一個小布包緊緊護在衣兜裏,像防賊似地瞪著錢香福。

「我都聞到味兒了,怎麽會沒有。是苞谷粉做的面餅吧?給一個,不然我就走啦。」

「那你先說說,生孩子的事兒你同不同意?」要她一個餅就等於割她一塊肉,水姑萬般不願意。

「不同意,沒得談。」錢香福也知道要想從水姑身上摳下一口糧食,基本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上比登天還難,所以也不認為真能索討成功,只想要水姑別纏著她罷了。

「你不是想弄幾只雞崽子養嗎?那病癆子正好可以給你弄來,若是願意給他生個孩子,懷胎十月期間,還能朝他索要些吃食。為了孩子,哪有不肯給的。我說你啊,好好一個發財機會,怎麽就死命推拒!」

錢香福扒開箝著她手臂的那只厚掌,翻白眼道:「這麽難得的發財機會,你去掙不正好?纏著我作啥?」

水姑聽到她這麽說,一臉心痛樣地道:「我也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正準備嫁給二娃他爹呢!就是西村那個王大柱,都收了他三分田產當聘禮啦,就不能再幹別的了。」非常遺憾地嘆氣:「早知道就晚點收聘禮。晚個一年,我還能去給人生個娃……」

「那你退婚吧。」錢香福很不負責任地建議著。

水姑橫她一眼,罵道:「老娘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賺上一次豐厚聘禮,你就叫我退婚,安的什麽心?!」

「我什麽心也沒安,只要你別煩我就成了。」錢香福拍開水姑又想拉扯她的手掌,「反正我是不給人生孩子的,你去找別人吧。反正那個病癆子給的條件那麽好,你去找那些願意賣皮肉的女人,她們樂得有這樣的機會,很容易就能撮合啦,作啥拉著我不放啊!」真是搞不懂這是為什麽。

說到這個水姑就生氣,說道:

「那個病癆子聽說是個識字的,說什麽祖上出過讀書人,生的後代都要清白,不要賣過皮肉的女人給生孩子。切!也不看看這是什麽世道,還敢挑呢!他自個兒又是什麽東西!」

錢香福疑惑地問:「所以就算你沒收了王大柱的聘禮,其實也賺不到這樁值錢的生意。這個病癆子這樣挑剔,你又何必幫他找人?」這實在不符合水姑的脾性。

水姑當然很不爽那人對她從事的行業之一有這樣大的意見,但她從來也不是怕人說的,而且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就聽她道:

「那病癆子就算再怎麽惹人嫌,總有兩個好處是看得見的。第一個,他身體太單薄了,不敢想娶妻耽誤別人,就想留個後;第二個,他不敢禍害黃花大閨女,就要我幫他找個清白的寡婦給他生孩子。阿福你也知道,別說兩只兔子、五只雞崽了,就算是只給一只兔子,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家願意把大閨女拿來換不是?所以我才願意去幫他牽這個線,這個中人錢不賺白不賺。」

「那你繼續去找別個寡婦吧,我白白聽你抱怨那麽久,已經是看在大丫的面子上啦,再聽你說下去,我真的搶你餅子了。」錢香福聽完,也沒有什麽感想,就想著要去鎮長家把新采到的草藥給換些好糧,好回去給家裏兩個老人家補補身子。

水姑連忙捂著身上藏餅子的地方,警戒地防備著錢香福,心中實在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小寡婦完全沒轍,不願做的事,好話歹話說到地老天荒都沒用,心硬得很。水姑自認是八面玲瓏的人,這輩子就只有錢香福這個人是她搞不定的。想想真是挫敗!「阿福,你怎麽都不動心一下?我家大丫要不是才十四歲,我都想把她嫁到病癆子他家了。這樣以後生娃子,死丈夫,有田產,又能出來跟我學做生意,真是怎麽想怎麽好,可惜大丫還小,初潮都還沒來呢!」

「快去找會動心的人吧,窮苦人家那麽多,很容易找的。」繼續趕人。

「我當然知道很容易,可人家覺得你不錯,所以要我先來問問你咩。你不願意,自然就找別人了。」還是有點不死心。

什麽叫覺得她不錯?!錢香福一時警覺起來。她名下現在有很多田產,雖然並不廣為人知,但一般村長之類的人,倒是不難打聽到這些。別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陣子東村那邊占著她名下田地耕種的人都在蠢蠢欲動,聽說是跑到村長那邊要登記田地,卻發現所有土地都已經有主了,紛紛打聽著這些田地登記在誰名下,一群農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醞釀著什麽陰謀呢。

這是錢香福早就預料到的情況,目前也在暗自準備,不管怎樣,就是不能讓別人占了便宜!

打發走了水姑,她快步往鎮長家走去。走完了鎮長家,她還要去北城門看一下,聽說最近有一批北方過來的流民聚集在北城門外,很多青壯以及幼兒婦女都插著草標自賣自身,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跟著走。

她現在需要人手,北城門外的那些流民裏應該能挑到她需要的人手。

錢香福專心一意地忙著自己的事,背著個大竹簍子走得飛快,腦袋更是忙著運轉,完全沒有註意到有一雙充滿興味的眼正盯著她看,還一路目送她走遠。

王勇湊在秦勉身邊,並沒有怎麽註意聽下方的談話,因為他還忙著一邊回頭跟兄弟們鬥嘴,也就只隱約聽到一言半句的。兩個女人的談話他沒興趣,倒是對那個吃得膀大腰圓的水姑充滿興趣——

「這女人不錯!白天能下地種田,晚上能做半掩門,把男人榨幹腿軟,她還活蹦亂跳。體格真好,全是膘,是個厲害的女人,不像另一個年輕的,瘦得像根柴禾……不過那臉蛋兒倒是長得挺好,好好打扮的話,倒是能跟國公府那些養得像小姐的丫鬟有得一比——哎唷!頭兒,您打我作啥?!」冷不防額頭被敲了一記,唉叫了聲,滿肚子的評語忘了個精光。

秦勉收回目光,沒理王勇,轉身走到八仙桌邊,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土地說道:「盡快查清楚這裏的土地如今叫什麽村名、屬於誰。明天我打算先去秦山上看一下祖墳的情況,然後再到秦家村看看還有沒有認得的人。」

其實他心底是知道家鄉裏不太可能還有認得的人,不然他不會在昨天抵達梅川鎮之後,遲遲沒往秦家村趕去,畢竟快馬不過是半個時辰的路程。不只是近鄉情怯,更是怕見到面目全非且殘破的家鄉——被刨平的祖墳、被侵占的家園、全部陌生的面孔……

就算十幾年來的軍旅生涯將秦勉鍛煉得心若鋼鐵,家鄉卻仍然是他最無法碰觸的柔軟與脆弱。

他會拿回屬於秦家的土地、修好秦家的祖墳,可是,卻很明白,就算日後告老退出朝堂,也不會回來這裏居住了。

再次回來時,應該是歸葬那一日吧。

面目全非的家鄉,他不想面對。

沒有故人的故鄉,多看一眼都是感傷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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