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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

方老爺子年紀大了,老人家一般都比較怕冷,他又是文官,常常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於是總是習慣穿得厚實一些,呆的地方暖和些。所以這待客廳擺了好幾個爐子,裏面燃著上好的銀絲炭,一點煙氣都沒有,比徐家用的炭還好。

方筠瑤進門後連頭都沒擡,也沒敢擡眼瞅瞅近十年未見的祖父大人長什麽模樣,走到正中小心跪下,端端正正叩了個頭,聲音嬌柔:“孫女筠瑤見過祖父大人。”

徐肅看她垂首恭恭敬敬跪著自然不怎麽高興,生怕她壓到了肚子裏的孩兒。不放心地多看了兩眼,這才沈聲道:“徐肅見過方大人。”

方老爺子不動聲色地盯了兩人好一會兒,眉心一點點皺起,似在思索什麽。過了好半晌,才一點點舒展開來,瞇眼“唔”了一聲:“起來吧。”

聲音和氣,聽不出什麽不妥來。方筠瑤沒敢掉以輕心,悠著動作慢慢地起了身,生怕老爺子看出半分不妥。

方老爺子面上關切問道:“丫頭一個人進京不容易吧,說來也巧,前些年我讓人去尋你和你娘的時候,偏生沒找著,萬幸你這丫頭伶俐,這才能一路安然無恙地進了京。”

方筠瑤知道這話裏的關心是少,試探居多。她要是不解釋清楚自己一個弱女子怎麽避開戰禍一路上的京,怕是老爺子不會相信。

“父親在薊州城破後殉職了,娘親也隨著去了,知我孤苦無依,二老臨去前特意把我托付給了徐公子。”說到這裏含情脈脈地看了徐肅一眼,又繼續道:“邊關戰事四起,我們隨著難民一路逃,直到後來徐公子做了百夫長這才好了些。”

“徐公子”有點怔,怎麽進門前還叫他夫君,進門後就改口“徐公子”了?

剩下的事也不用她說了,方老爺子對這後事知道得挺清楚,提到了她的父親,老爺子語氣更軟了幾分,感慨道:“丫頭你這幾年也是不容易啊!”

方筠瑤又雙手捧過一個小匣,上前幾步呈給了老爺子。

老爺子一怔,心思電轉間想明白這裏頭一定是青廷的遺物,深吸了幾口氣,微微抖著手打開匣子,上面放著小小一塊持經觀音和田玉墜,只有小孩半只手掌大小。

老爺子手一哆嗦,差點拿不穩——那觀音玉的小小縫隙裏,竟然還有紅褐色的血跡!

方筠瑤哭道:“這枚玉墜父親生前從不離身,直到去世前還緊緊攥著不放,可筠瑤無能,沒能收斂好他的屍骨,只能帶走這枚染了血的玉墜,洗了整整三日,上面的血跡總是洗不幹凈。”

方老爺子心中大慟,他還記得,這玉墜是青廷入學那年他精心挑的,持經觀音佑他學業有成金榜題名。

這玉墜光滑圓潤,沒有半個棱角,就連觀音大士的蓮座都快沒磨沒了形狀,一看便知是常常用手摩挲才成了這樣的。本是這麽小個墜子,都這麽多年了青廷竟還好好留著!

兩滴濁淚順著眼角的皺紋留下來,方老爺子把這染了血的玉墜用手巾一層層包好,好生揣入了懷中。這才去看匣子裏的另一樣東西——是一封書信。

嶄新的信封,裏面的紙張卻皺巴巴的,陳舊得泛了黃,老爺子目光深深地看了方筠瑤一眼——丫頭有心了,這些年四處流離卻還能把父親的遺物保存得這麽好。

“父親大人親啟——不孝子青廷……”

在這信中,方青廷寫盡了自己忤逆父親的悔悟,寫盡了自己對家中老父的思念,也提到了對劉家小姐的愧疚,自然也寫明了自己對妻女的愛。

在他的信中,這妻女與父親之間的抉擇,這何止是兩難的局面,簡直是千難萬難。“青廷恨不能承歡膝下,願父親大人福壽延年,莫要為不肖子傷心。”

信的最後字跡淩亂,甚至連落款都只來得及寫了一半。

總而言之,這封書信情真意切,字字戳著方老爺子的心。方老爺子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兒子是在城破後千鈞一發的時刻不去逃命,反而寫了這樣一封剖心的信,鄭重托付給了孫女。

——他哪能猜得到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於敵軍初初攻城之際就開始提筆寫這信,寫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城破後更是嚇破了膽子,生怕自己被敵人抓去剖心挖肝,當下自盡身亡了。

消息到了京城,被美名其曰“英勇殉城”,還混到一個好名聲。

方老爺子抹了一把眼淚,手中薄薄一封信如有千鈞重,他捧著這封信的時候甚至手都在抖——這哪裏是普通的家書,明明是青廷的臨終遺言啊!

如今這信輾轉五年,總算送到了他的手上。

方筠瑤泣不成聲:“一路坎坷流離,筠瑤曾經多次想隨著父母去了,到了下面也好孝敬他們。可既然老天憐我,又有徐公子一路不離不棄,筠瑤這才能進了京,才能見到祖父大人。”這話是提前斟酌好的,說來情真意切垂淚漣漣,一點都不含糊。

老爺子抹幹凈眼角的濁淚,嘆息道:“丫頭你且放心,但凡老頭子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人欺了你去!你且安心在這家中住著,一切大小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妥當。”

方筠瑤打了小小的哭嗝,連痛哭的聲音都噎了一下——讓她來方府來住?讓她離開苦心經營的徐家?那她這個肚子還如何能瞞住?未嫁閨女生了個娃如今又搞大了肚子,老爺子不會打死自己吧?

她今日來的本意不過是為了跟這位祖父敘敘舊情,與方家攀上關系,好讓老夫人那邊松松口。怎麽她這剛認了的祖父便要她來方府住?

徐肅剛才見方筠瑤哭得梨花帶雨,把一張小臉都哭得紅彤彤的。他看得心憐不已,要不是方老爺子就在眼跟前,恨不得把瑤兒抱進懷裏好生安慰。

這時候徐肅聽方老爺子這麽說,頓時一急,當即道:“老爺子不可!三年前瑤兒與我在邊關就已行過禮,如今我二人已有了個兩歲的女兒,她腹中又懷了我的骨肉,又在我徐家住了半月有餘,如今回了方家於理不合。”

方筠瑤捂臉嗚咽一聲,她遮遮掩掩地就是不想讓方老爺子知道她已經懷孕了,起碼把老爺子知道的時間拖後一些,日後她承歡膝下能哄得他開心、與他親近了,再慢慢來磨。

如果能讓老爺子以為她與徐肅是兩情相悅的,把祖父當依仗,把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湊齊了,老夫人那邊一定能松口,她自然能風風光光地嫁進徐家。

可如今祖父這頭一次見面就知道她未婚有孕、不知自重不守婦道,還能讓她再進這方家大門?還如何為她做主?老夫人那一關可怎麽過得去?就算自己苦心籌劃一番嫁進了徐家,卻連點嫁妝都拿不出手,日後還怎麽在徐家擡得起頭?

方筠瑤惶惶垂淚,難道自己真的要一輩子頂著這個“外室”的名頭嗎?她跟著徐肅流離五年,難道只能為他生下孩子後滾蛋嗎?

老爺子斂好情緒,聲音蒼老辨不出喜怒:“你就是前駙馬徐肅?”

徐肅一噎,無意識地抓緊了拐棍,胡亂點了下頭。

“哼,輕薄無行、品性不端、辜恩背義、不堪為父!”老爺子眼皮也沒擡,把手中兒子的遺書小心折好,按原樣放回了匣子裏,慢悠悠地道:“聖旨上頭這四個詞,不知虛也不虛?”

徐肅鐵青著臉,這是他心上最大的瘡疤,當場被人掀開的感覺實在不爽。這些天來,他甚至無數次奢望那日聽到聖旨的每個人都是聾子,那些人明著暗著的嘲諷鄙夷他沒有聽到,但光是心裏想想都要瘋掉。

不能說公主,不能說皇家,不能說駙馬,不能說小世子,不能說腿,不能說走跑跳……這半個來月徐府中的下人都戰戰兢兢的,生怕話裏頭帶了哪個字犯了徐肅的忌諱。就連幾個下人湊得近了些,徐肅都會以為他們在說自己的壞話,按了個“玩忽職守”的名頭打了一頓板子。

府裏頭都這樣,至於徐府外頭,徐肅根本沒敢出去。

他答不出話來,方老爺子也不需要他答,自顧自往下說:“今日♂你與丫頭一同進門,老夫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臘月以來公主府那事鬧得沸沸揚揚的,老頭子我權當笑話聽來逗趣的。”

“可萬萬沒想到——”方老爺子神色一冷:“丫頭你也攪合了進去!還攛掇著這小子得罪了公主與皇家!”

方筠瑤小臉一白,愈發楚楚可人。

徐肅再也不想看他心尖上的瑤兒在這糟老頭子這裏受氣,握了她的手起身就要走。

“目無尊長!給我站住!”方老爺子厲喝一聲,霎時一種無形的氣勢壓在人心頭上,就連久經沙場的徐肅都止住了腳,不敢向前再踏一步。

“如今你徐家早就在聖上的眼皮子底下了,徐家小子你以為你慢待了公主還能討得了好?刨開皇家的人不說,就連這京城百官之中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你,想抓住你的小辮子,賣公主一個好。”

“聖上不過是不想在年前大動幹戈破了福氣,過了這個年,定會尋個錯處徹底清算了你徐家。你且看著,你徐家的命數定超不過三月。”

方老爺子聲音淡淡,閑話家常一般,似乎說得是無關痛癢的事。可徐肅聽完這幾句,腦門的冷汗唰得就下來了。

這些日子他氣得狠了,被皇家打臉、被江儼弄殘、被公主賜了毒酒的滋味讓他怒火滔天,卻在冥冥之中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原來不對勁的地方是這裏——文宣帝和承昭太子看他的眼神極冷,似乎像看個死人,又怎麽會輕易地放過他?

徐肅僵硬著身子冷汗涔涔,瞪著方老爺子不語。方筠瑤比他知變通得多,立馬掙開徐肅的手又跪地叩了個頭,聲音裏的哭腔都沒了,一派正經懇求道:“祖父息怒,我二人無知,還請祖父搭救。”

方老爺子沒搭理方筠瑤,任由她跪著,只看著徐肅,話音一轉:“說到底這徐家的事與老夫毫不相幹,可青廷是我最疼愛的兒子,丫頭你又是青廷唯一的孩兒,老夫少不得要幫你們一把。”

徐肅驚疑不定地看他,剛才那逐客令十分明顯,他都氣得要甩袖子走人了,老爺子這裏居然峰回路轉?可他一個三品官員,能幫徐家什麽?如果皇帝一家真的要收拾他,方老頭兒又能幫到他什麽?

方老爺子接著道:“這京城已經沒有你徐家的立足之地了,你若真的孝順,就趕緊趁著過年奏請陛下外放,帶上你祖母到地方上熬個幾年。等公主幾年後再嫁他人了,皇家忘了這碼子事了,到時候再另作打算。”

徐肅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徐家先祖跟著太♂祖馬上打江山,幾代老祖宗忠心耿耿,徐家最繁盛的時候在京城三品以上大員中足足占了七人。如今你居然要讓我徐家舉家離開京城?”

這些日子徐肅憋著一股子火,堂堂一個大老爺們被公主休夫、被皇家羞辱、被公主弄殘一條腿、差點還被公主毒死……無數奇恥大辱湊一塊兒他恨不得扛把大刀殺進宮去!他都已經成了被折騰成這副模樣,他們竟還不放過他!

徐肅越想越氣不過,這時候索性破罐子破摔:“哼,這京城徐家是我徐家老祖宗留下的地方,憑什麽要我們離開?”

方老爺子重重一拍桌案,怒喝道:“豎子無狀!老夫好言相勸,卻還如此不識擡舉!給我滾!”

方筠瑤趕緊小聲勸道:“祖父息怒!”兩人吵得太厲害,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縮著脖子像只鵪鶉。

方老爺子聽到她說話,頓時想起了還有這麽一人,沈聲質問:“丫頭你來說,你是要跟著這人還是要回方家?”

方筠瑤瞪大了眼,不是在說徐家麽,怎麽一下子扯到她身上了?還沒等她想清楚,徐肅已經用力握了她手,大跨步走了。

方筠瑤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使勁掙脫他的手,扭回身痛聲哭訴道:“祖父大人,我們雖未行禮,可我早已把他認作是我的夫君了!樂兒都已經是兩歲大的丫頭了!如今我腹中又有了他的孩兒,就算陛下年後要懲罰徐家,無論如何筠瑤也是不會離開的!”

淚花中的為難懇求之意太明顯,亮晶晶地看著方老爺子,像抓住了最後一把能救命的稻草。

卻在看到方老爺子冷冽神色後的瞬間,那希冀懇求都熄滅了,眼裏閃爍的光點飛快地消失了,只有兩道淚痕暈開了胭脂,更顯得狼狽不堪。

籌劃謀算了大半輩子的方老爺子心防甚重,可這眼淚就像一匣子鋼針一樣,字字戳心,戳得他心口疼。

方老爺子記不太清了,當年青廷帶著他後來納的平夫人——帶那個邊城女子回府時候是怎麽求他的?不,應該不是這樣聲淚俱下的,他最疼愛的孩兒怎麽可能做出這般有損儀態的事?

是了,是青廷納的那個平夫人罷?那女人哭起來,好像也跟這丫頭一樣梨花帶雨的。

如今徐肅和方筠瑤兩人這一個哭求、一個氣怒,仿佛和曾經的場景重疊了一般,看得老爺子心神恍惚。

方老爺子心尖微苦——當時若是答應了青廷,就好了;當時若是答應了讓那女子做他的正房夫人,就好了;當時若不是自己毅然決然地要斷絕父子關系,就好了。

他記得就連青廷生前最後一次進京述職時,好像他說得還是“你來作甚?”“你回去薊州吧,老夫只當沒你這個兒子。”

方老爺子唏噓一聲,如果那時候讓青廷進門來就好了。就算老天爺註定這孩子的命數止在薊州,可他們父子二人之間能有個正正經經的告別,總是好的。

直到如今,他都沒來得及告訴過他最親愛的孩子,其實他早就不生氣了,畢竟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再大的氣和怨也該消散了。他不過是被結了仇的親家罵得失了臉面,拉不下臉來跟兒子和解。可青廷這些年每月從薊州寄來的書信,每一封他都認認真真反反覆覆讀過許多遍的。

可那些沒說出口的話,現在想說也沒人聽了。他這送走黑發人的白發人,連兒子的屍首都沒見著。剩下的那座衣冠冢,他也不想去看。

方老爺子神情疲憊,好像一瞬間又老了十歲。他撐著椅子站起身來,聲音蒼老感慨道:“丫頭先在府中住著罷。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你一個未嫁女住到徐家也不合適。”

徐肅又要發怒,方筠瑤卻聽懂了方老爺子的言外之意,連忙扯了徐肅認真聽方老爺子說話。

方老爺子見徐肅陰沈著臉,更不高興了,沈聲道:“如今丫頭肚子大了,這親是一定要成的,可如今京城人人都盯著你徐家,巴不得抓到你的丁點錯處。你二人這親事非同小可,得細細謀劃,半點草率不得。再者說了,我方家好好的姑娘,沒名沒分的住到你徐家成何體統!”

看徐肅還是冷著臉,方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這肚子都顯懷了,老夫還能把她嫁到別人家去?回你的徐家給我好好等著!年後挑個日子就讓你們成親!”

方老爺子想起方才那張被火焰吞沒的公文,心中緩緩思量:三個月內,這京中必有大亂,到時陛下尚且自顧不暇,想來顧不得這些小事……

方筠瑤驚喜交加,一連幾聲“謝謝祖父!”“筠瑤感激涕零!”……說得胡言亂語。

至於徐肅簡直就是傻了,他以為今天跟瑤兒來方府不過是拜見下這勞什子祖父大人,沒成想這老頭兒劈裏啪啦把事解決了!

也不知怎的,在方老爺子嘴裏好像什麽事都不算個事!與皇家生了齟齬不算個事,未婚先孕不算個事,徐老夫人的反對不算個事,市井百姓的嘲諷辱罵更不算個事!

似乎這老頭子天生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能力,似乎只要經他盤算過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徐肅這些日子的焦慮憤懣不安,放佛一霎間都被這幾句如雷貫耳的話撫平了,頓時覺得滿心開闊,頗有一種“山重水覆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一時喜上頭來,想也不想地扔開拐棍,跪下也給方老爺子磕了個響頭。

這頭磕得實打實的,腦瓜子撞在地磚上“咚”一聲脆響,可見其真心誠意。方老爺子嘴角一抽,暗罵道:傻小子!

沒腦子、缺心眼、傻大個!方老爺子忍不住腹誹:他的孫女眼界低也就算了,卻不知道五年前公主是怎麽看上這小子的?

【公主攤手:隨手點的嘍……】

☆、春聯

這一日文宣帝在坤寧宮裏寫了半天的對子,皇後念一句,他就照著寫一句。文宣帝小時候不愛學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更愛看那些民間百姓對朝政的時事雜評。

前朝時候平頭百姓討論國事,這本是朝例所不許的,偏偏總是有人頂風作案。後來大興立國後,便取了那言論禁制,無論朝政社稷,還是邦交國策,凡大興子民都有建言獻策的權利。但凡於國於民有益的通通可以諫言上策直言不諱,朝廷自會給些嘉獎。

初時只有文人中的清談一派慣愛空談哲理,擅長娓娓清談,講些不切實際的大道理;後來有些技巧匠人大公無私,主動貢獻了自己所掌握的技術,又有朝廷推廣,所以大興朝的農田水利冶鐵技術很是先進。

不過那時讀書人所占的比例不足十之一二,真正於治國有益與朝政相關的建議卻不夠多。而讀書人,其中讀死書的又居多數,空談治國能誇誇其談,紙上談兵卻不能實幹興邦。

這大興朝數百年的傳統使得民間百姓言論極為自由。那些走南闖北的生意人,或是見多識廣的說書人寫的一些個民俗話本,裏頭三教九流士農工商販夫走卒什麽都有。文宣帝小時候常常看這些,耳邊聽著帝師的治國理政之道,眼中看著老百姓眼中的人生百態。雖有不務正業之嫌,卻頗有些新鮮體悟。

文宣帝文采一般,平時公文詔書都有人照著他的意思草擬。故而這寫對子當真不是文宣帝的強項,哪像皇後這樣想都不用想、隨口拈來的輕松?

皇後隨口念一句,他就照著寫一句。

剛開始寫的行書,跌撲縱躍枯潤有度。後來漸漸成了草字,筆走龍蛇,最後變成了龍飛鳳舞的狂草。估計文宣帝寫完,自己都認不得寫的是什麽。

皇後瞥他一眼,見他眼神根本不在紙上,而是朝著自己這裏看。她沿著文宣帝視線的方向低頭瞅了瞅,見自己擱在桌案上的手腕處衣袖被蹭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小截細白的腕子。

手腕內側的細嫩手膚上有幾條極淺極淺的割痕,條條傷口被新肉覆蓋,看上去有點醜陋。

皇後輕輕吸口氣,這腕上淺淺的痕跡牽扯出記憶深處一些不堪的舊事,這都這許多年過去了,用了宮中最好的雪肌膏也未能消得幹凈。

文宣帝就盯著那一小塊雪白肌膚上的淺淺刻痕眼也不眨地看,連筆上的墨汁滴到了春聯上都不自知。

皇後拉下衣袖,把那一小塊肌膚遮好。見皇後發現了自己的視線,文宣帝轉開了眼似無異樣,心中的滋味卻也只有自己知道。

書案上的這副春聯寫得龍飛鳳舞不說,還被滴落的墨汁染黑了一小團,皇後走過來低頭看了一眼,輕扯嘴角違心地誇道:“寫得不錯。”

文宣帝心中陰翳頓時一掃而空,開開心心伸手喚來一個小太監:“掛起來掛起來!就掛主殿大門上。”小太監應喏去掛對子了。

見文宣帝興致勃勃叫人掛對子,皇後也不制止,這坤寧宮的主殿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一般人進不來。再者說,就算這對子被些沒眼色的人看到了,陛下親手寫的春聯有誰敢說句字醜?有誰敢嫌棄那被墨染黑的一小塊?

紅紙黑字的春聯分好類,積攢了厚厚一沓,寫好後就由執禮太監捧著,送到朝中重臣的府邸上以彰顯皇恩浩蕩。

這是歷朝歷代的習俗,皇帝作為九五之尊,身有龍氣招迎福聚,他過年時候寫下的春聯自然也就是福氣的象征。不過只有朝中近臣、宗室才能得到這份天大的尊榮,旁的人只能趕在過年送年禮的時候上門飽個眼福。

以往歷代皇帝過年寫對子也就是意思意思,腦子裏想起了誰就給他寫一幅,寫累了的時候也可以找人代筆,自然不會把這真當回事。

不過文宣帝卻不一樣,他小時候還是皇子的那時候,因為年紀最小、讀書最差、勢力也最弱,再加上他母妃並不得寵,常常被父皇和幾位兄長忽視。

平日裏不受重視還不算難過,可到過年時候處處張燈結彩的,幾個兄長的府邸門前車水馬龍,他的府門前卻門可羅雀的,這就有點心酸了。

文宣帝深知被人忽視的心酸,所以自即位後就有個習慣,凡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員他一視同仁,全送一幅親筆寫的對子。八個秉筆太監也跟著一塊寫,三品以下的京官就送他們寫的對子了。

所以當今官場極為湧動,低位的官員都兢兢業業做好業績等升官——大過年的大門上貼著太監寫的春聯也太寒磣了,自然要努力升官升到三品以上啊!

文宣帝又寫了大半個時辰,墨都研了好幾回,總算寫完了。他揉了揉酸澀的手腕子,一旁的太監極有眼力見地備好水,跪在地上端著金盆請陛下凈手。

這太監正要叫人呈膳,卻聽文宣帝問道:“各宮的宮訓圖可發下去了?”

這宮訓圖的習俗是大盛朝時候興起的,傳到如今不知過了多少年。是一些上頭繪有後妃美德美行的圖畫,於每年宮中年節時候,會分別發給東西六宮各宮主子,規誡後妃知節明禮。

在文宣帝以前的歷朝歷代,東西各六宮所掛的宮訓圖往往都是史書中所記載的前人故事。

皇帝哪能把如今自己的妃子繪成宮訓圖呢?若是說自己的妃子德行如何美好值得眾妃嬪學習,叫人嫉恨惹得後妃爭鬥不說,也有過譽之嫌。

偏偏文宣帝反其道而行,東西六宮共十二幅宮訓圖上頭全畫的是皇後的美行——比如文宣帝辦公,皇後站在後頭用小金錘給他錘肩的;皇後親自下廚給陛下煲粥的……

其實皇後極少做這些事,偶有一兩次罷了。畢竟是中宮之主,需得統率後宮,內廷事物本就繁雜,京中有品銜的皓命夫人也要應時聯絡;兒女大了,可也不能放心得下;再加上春季親桑、四月浴佛等等諸事,比文宣帝也輕松不了多少。

雖說並不經常做,但這不妨礙文宣帝每次都喜滋滋地喚來擅畫的翰林學士,口頭把那場景再現,讓學士僅憑著想象把他口中所述畫下來。

畫的不夠美的重畫,站錯了位置的重畫,光線不夠亮的重畫,不夠溫馨的重畫……直到那學士耗盡心力畫出一幅完美無缺的,讓文宣帝看得十足滿意了,才能交了這差事。

所以每年臘月二十六到次年二月初三,東西六宮的宮妃並上公主和承昭太子,每天進進出出,看到的都是陛下和皇後秀恩愛的日常,心中無奈可想而知。

皇後的德行確實萬裏挑一,德容言功、賢良淑德在她身上都有充分體現,便是當朝禦史也無人敢說陛下此舉乃溢美行徑。

至於春聯,文宣帝自然不會忘了自己女兒兒子的一份,長樂宮也得了文宣帝賜下的春聯,和往年一樣氣派凜然,彰顯天家氣象,公主當天就讓人貼上了。

文宣帝還專門為皓兒寫了一幅對子,皓兒想自己貼上去。可惜秉謹樓的大門太高,下人又不敢讓小世子爬丈餘高的梯子,千般勸阻才讓小世子打消了這念頭。

給皓兒的春聯想來是花了大心思的——“感事為文,載道須讀書萬卷;逢時立志,達峰總有路千條。”

容婉玗於心中默念了兩遍,這對子是教誨皓兒好好讀書的,可她念到最後半句的時候,總覺得那半句意味深長。

——達峰總有路千條。

她與父皇母後相處多年,父皇心性不夠穩妥,這話更像是母後想要說的。

她仔細想了想,似乎自己回宮後的這快一個月,反而比在公主府的那五年更深居簡出了。除了去淑妃娘娘那裏打了葉子牌,隔兩日會帶皓兒去坤寧宮給母後請安。

除了這兩個地方,好像天天窩在寢宮裏,連寢宮的門都極少出去?

父皇和母後會不會擔心她因徐家的事而想不開,所以才深居簡出的?

——達峰總有路千條。意思是不要執著於眼前這條死路,不要自怨自艾,換條路自有海闊天空。母後想要告訴她的,是這樣的意思嗎?

容婉玗時常會想,她這樣的性子其實不適合生在皇家,更恰當一些的說,她這樣的性子不配做一個地道的皇家人。

她怕的事太多了,怕冷怕熱怕酸怕苦怕疼,遇事總是能避則避,這些是與她親近些的人都知道的。

可有一些,是她埋藏在心底,不主動與人說、別人就看不出來的——她怕黑怕吵怕靜,也怕別離。可最最怕的,就是人情世故。

父皇母後與承昭的血緣關系無需經營,宮裏的娘娘們也是好多年才熟悉起來的,這宮裏頭需要她用心去理的關系不多。

天知道母後第一次把紅素、牽風四個陌生的丫鬟帶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有多緊張,一疊聲地問母後“我該說什麽呢?”母後笑笑只當她說胡話,天知道她連走路的步子都邁大了,手心裏汗津津的,還差點勾到了桌布上的插花瓶。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到底該如何維系,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與人收放自如地交談、如何真心待人並讓人信服,通通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並非是母後沒有用心地教她,而是別人的這些能力似乎都是與生俱來的。這世家子弟各個優秀,學的都是一樣的詩書禮儀,他們為人處事的資質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天資差一些的,靠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也絲毫不差。

她卻仿佛天生欠缺了這樣的能力一般,於人情世故上缺了太多,需要自己一點一點去想。

——宮人見到主子似乎是天大的喜事,請安的時候打著笑臉,可能心裏卻是滿滿的畏懼;

大太監畢恭畢敬地接過紅素的賞銀,出門後卻隨手扔給了身後的小太監;

二等丫鬟端茶遞水忙個不停,回房後自有更下等的丫鬟給她們捏腰捶背;

古琴師傅冷著臉說“尚有欠缺”的時候,可能是在誇她彈得不錯;

父皇冷著臉訓承昭,罰他抄十遍《貞觀政要》的時候,卻是在教他如何做好這天下之主……

人說,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紛雜,只單單這宮裏的人,就有萬千境象。

想得多了,精明的老太醫診脈說小公主幼年傷過身子,如今思慮過重不易將養。就連皇後娘娘都不太相信他的診斷——女兒那時候未滿十歲,有什麽思慮過重的?

後來搬到了長樂宮,見到了好多人,好多時候她都扮演一個沈默寡言的主子,與那些人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才慢慢地不那麽拘謹了。

慢慢地,就什麽都不去想了,也懶得去想了。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常常能一眼便分辨出此人能深交、還是該遠離。

嫁入徐家是她第一次逼著自己用心去經營人際關系,揣摩徐肅的心思,盡量去迎合老夫人的喜好,逼著自己跟小梁夫人打交道。

心中疲憊,卻也歡喜——原來,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沈悶。

直到後來有了皓兒,抱著皓兒在他臉上“吧唧”親一口,皓兒也會笑著在她的頰上親一口,眼神亮晶晶的。

那之後才漸漸悟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原本就不是這麽覆雜的事,她只要盡心待別人好,別人自然會回以最大的善意。

徐家卻回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用現實告訴她:並不是這樣的,從來不是你付出一分,對方就能回以一分。

說傷心難過,似乎也沒有;反倒是一種心灰意懶,對這人情練達真正失望下來。

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徐家的五年,也不過是盡心,卻從未交過真心。付出的感情太少,失望的一瞬間便能通通收斂回來,只覺自己像個畫外人一樣冷眼看著。

如今回了宮,住回熟悉的長樂宮,身邊圍著的又是這樣一群熟悉的人,便整個人都倦怠下來。

此心安處是吾鄉。

皇後只覺得女兒小時候孤僻膽小,後來看女兒磨練得膽子大了,在人前也能談吐大方儀態高華了,她甚覺欣慰。

可她不會知道,她貴為公主的女兒直到如今——連皓兒都在蒙學館裏交了一群小夥伴的如今,她的女兒還是個避諱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小姑娘。

過年了誰不是喜氣洋洋的,主子們賞梅、打牌取悅自己;皓兒一個十天的年假就足夠他樂的了,這幾日天天跑出宮去他的小同窗們家裏玩;奴才們得了新衣,也各有各的樂事。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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