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積雪終於融化了，濕嗒嗒的一片。清冷寒冽的夜風一刀刀地割在臉上，割得臉頰生疼。

朝日奈琉生站在樓下。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是永遠不會倒下，整個人卻是削瘦地驚人，下巴上有著暗青色的胡須陰影。此刻的他，正目光黯淡地看著那從四樓的櫥窗內散發的光影。

“琉生？”

他轉過頭，看到站在身後一臉詫異的光。

“真的是你！”光快步上前，“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不知道冷麽？”

眼前的琉生，只穿了了一件單薄的衛衣，平日裏一向註重的外表如今也全然不顧了，淩亂的發絲因為冬天幹燥的空氣顯得有些淩亂，整個人從上到下渾然感覺不到一點生氣。

看到光，琉生動了動幹裂的嘴唇，微微搖頭，“光哥，你說是下雪的時候冷還是化雪的時候冷？”

這家夥！光把自己身上的圍巾取下來給琉生帶上，看著眼前的弟弟，胸口放佛是被千斤的大石壓住，重重的，透不過一絲氣息，“……你這又是何必。”

何必，

又是何必？

看他的樣子，應該是連外套都顧不得穿就這麽匆匆忙忙地出門來了吧；從播出那篇報道到現在已經好幾個鐘頭了——明明已經到了樓底下了，明明已經等了這麽久了，為什麽不上去看看她。

心底驟然地絞痛使得朝日奈琉生猛地握緊了手指。

冰冷的黑暗，以及……不遠處悲傷地溫暖。

“棗哥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了？”

夜晚，繪理坐在餐桌前，望著靜靜地站在窗邊地朝日奈棗，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

果然家裏面有什麽時候瞞著吧？為什麽下午的時候，那些記者會說那樣的話？今天棗哥哥回家的時間也和往日的不同，是因為看了電視的緣故？說起電視，繪理下意識地往客廳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雖然有些在意那些記者的報道還有標題的那些字眼，不過終究只是空穴來風不是麽，身正不怕影斜，那些流言蜚語又有什麽還在意的？

當她把這些話同匆匆忙忙趕回家的棗說了之後，棗先是一楞，隨後便猛地把她抱緊了懷裏，什麽也不說，那力道撞得她有些發疼，忍不住輕聲呼了一口氣。

“繪理……”棗把她抱緊在懷裏，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你知道嗎，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對不起。”他把下巴抵在他的額頭，“……對不起。”

一滴溫熱的液體滴在了她的額頭，繪理下意識地想擡頭，卻在動作的前一秒被他止住了。

是錯覺麽……

思緒回到現在，繪理再次把目光看向在陽臺上已經占了許久的棗，他的腳下一地煙蒂，指縫裏的煙頭火光明明滅滅，順著手環上泛著冷光的手表飄散在空氣裏。

繪理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哥哥，也是抽煙的。

“棗哥哥……”

良久沒有得到回應，繪理有些慌了，這樣的寂靜讓她有些害怕，像是要發生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她站起身，往陽臺走了兩步。從剛剛到現在，他一直站在那個地方，什麽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的抽煙。

“別過來！”他突然開口說道。

繪理驚得一滯，呆在了原地。

“站在那裏就好……”棗把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煙摁滅在地上，目光掃過樓下，又看向繪理，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最討厭的就是欺騙，可是，如果是為了保護而鑄就的謊言呢，知道了一切的你，又會作何反應。

你可以原諒我的自私嗎？自私地想要把你留在我身邊。

很可笑對不對？

朝日奈棗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卻是夾在指尖，任由著紅色的火光被強勁的夜風吹得若隱若現，他曾經想過只把她當做妹妹來看待的，只是那麽簡單地，沒有任何雜質的親情，可是這樣的親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味的？

這樣自私地，醜陋的占有欲。

她的琉生的幸福以及她對自己的陪伴，究竟哪個才是重要的？愛本就是自私的不是嗎？

為什麽他就不能自私一點？那麽多人都在騙她，為什麽他就不能對她說謊？用謊言把她永遠的留在自己的身邊。他深信，只要再給他一段時間，他一定會讓她喜歡上他的！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她傷痕累累的來到他的身邊，現在，那個人來了，所以，她又要走了是不是？那麽從頭到尾，他算什麽？

琉生就在站在那裏，她也是。

他和她之間永遠只隔著一扇門的距離，只要往前邁上一步，只要一步……

為什麽命運會把推開這扇門的權利，交給了他……

棗的表情竟看不出是痛苦還是憤怒，他抿了抿嘴唇，把香煙放在口中狠狠地抽了一口，繚繞的煙霧從口鼻中噴出，聲音有些沙啞，

“繪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們都是時間這條長河的溺水者，拼死掙紮卻依舊不得解脫。】

“你後悔麽？後悔編這樣一個謊來騙她？”

朝日奈棗的樓下，光靠在銹跡斑斑地柵欄邊看著琉生，緩緩地問道，你後悔麽。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似是嘆息一般，琉生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清冷的空氣進入肺腔，引發一連串的咳嗽，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幫他順氣，微微搖頭，“你這是積郁成疾，明天去醫院看看吧。”

“這樣不是很好麽？痛，正好證明我還活著。”

光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麽，肩膀卻突然被琉生握住，“傷害自己最愛的人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我從來沒想過傷害她的！我甚至沒想過去靠近她！可是……可是……怎麽可能呢？那樣的一個女孩子，那樣一個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奉獻出來的女孩子，那個苦苦在你身邊不求回報地默默陪伴著你的人……哪裏割舍的下她啊……”

由失控到穩定，也只是那麽幾秒鐘罷了，有時候，朝日奈琉生真的恨透了自己這樣的冷靜。

他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呵，我真傻，直到放手我才明白，在我心裏，我無時無刻……不是想要她的。”

他看起來是那麽安靜，渾身籠罩著如同白霧一般的寒氣，依舊是那樣俊美的面孔，依舊是那樣溫柔的聲音。朝日奈光看著琉生，像是心頭的某個弦被突然繳斷，他忽地站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那你為什麽當初接受繪麻的請求為什麽！縱然你是最好的人選，但家裏面沒有人強迫你這麽做！你編了那樣的理由騙她，也只是為你的逃避找借口罷了！你跨不過你們之間年齡的差距，所以才這樣的借口逃避她！”

心是個傻瓜，它會相信你所有的話，哪怕是你告訴它，你不愛她。

“……還有一個月，就是昴全國大賽的日子了，如果在這樣緊要關頭知道了這種事情，你覺得他會怎麽樣？所以，繪麻選擇對他隱瞞，只能全國大賽結束，昴回來的時候就告訴他這個消息。”

房間的一角，繪理握緊了手指，臉色蒼白的聽著棗詳盡地講述著所有一切的來龍去脈。

“……所以，孩子是昴哥哥的麽？”繪理擡起頭看著棗，她唇色蒼白，本就消瘦的臉頰襯得一雙已經出奇的大。

棗點頭，孩子是昴的，在這個家裏不知道這件事的恐怕就只有昴和繪理了吧。

為什麽要瞞著她，當初只是說要守護，那麽現在呢？當謊言被捅破，當一切水落石出的時候，這樣苦心孤詣編造的謊言——哪怕是善意的，都顯得毫無價值了。

因為不管撒謊初衷如何，謊言造成的傷害，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寒風淩厲的夜晚，光和琉生就那樣站在朝日奈棗的樓底下。

誰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在那裏站著。

“……既然這麽割舍不下她，為什麽當初要選擇瞞著她？你明知道她那麽在意你，那麽……喜歡你。”光的聲音平靜的像是一汪清水，只是末尾地一句稍稍泛起了絲絲的漣漪。

纖長濃郁的睫毛緩緩地遮住琉生的眼睛，他沒有回答，卻是看著樓上的燈光，不說話了。

房間裏日光燈的光晃得人有些頭暈。

繪理沈默地看著在陽臺上站著的棗，清冷的光影裏，他的輪廓顯得格外的模糊。

“原本，這並不是什麽大事，卻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天野家的老家主病的倒下來了……”

天野，高橋還有朝日奈，作為日本經濟的領導者的這三個家族原本是相互牽制的。可如今天野家的老家主病了，天野家分崩離析，集團領導人多次易主，結果天野集團經營不力，狠狠地虧了一筆，由此，三家的平衡被打破，高橋家不甘人後，想借此吞並天野集團，無可奈何之下，天野家向朝日奈求助，希望借由當年兩家無意間定的娃娃親來促成聯姻，希望借助朝日奈的實力來挽救岌岌可危的事業……

朝日奈集團的根基是服裝制造業，一兩個月之前卻不知為何服裝生產的原料莫名其妙的壞掉了，從原料到成品全散發著一股惡臭……朝日奈家自己都應接不暇了，天野家的求助就更不用說了。

也恰逢此刻，朝日奈家的大小姐無意間懷孕了，未婚先孕不說，據說孩子的父親恰好還是朝日奈家的人，雖說是繼父的女兒，但在世俗看來卻是一件有傷風化的事情，朝日奈集團出了這樣的醜聞，企業信譽都因之受損。

朝日奈光無奈地嘆了口氣，夜風吹得頭的有些痛了，“這些家夥真的很貪心對不對？”

琉生依舊站在那裏，沒有做聲。

光搖搖頭，繼續說道，“和天野家的婚姻其實不算數的，充其量也只是美和當年的一句戲言，她不舍得把那孩子就這麽輕易地嫁出去的。更何況，你我都心知肚明，這只是天野家請求朝日奈家幫忙的一種手段罷了，不算數的。”

“可是那些報道……”琉生僵硬的站著，不敢將心底的疼痛和顫抖洩露一絲一毫，“你知道麽，有時候我真的在想，或許沒有遇到我，那孩子會不會比現在更快樂一點，明明小的時候，不管遇到什麽事情，她雖然會哭，會鬧，但還是會勇敢的面對，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今天下午在電視上看到那篇報道的時候，看到她那樣隱忍堅強的表情的時候，我突然好恨自己，為什麽我帶給她的就只能是傷害。”

因為上帝，比就是不公平的吧。

有人天生就擁有別人窮極一生都無法追求的東西。

也有人，無論怎麽努力都存在著永遠也越不過的鴻溝。

“所以，就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他們就把目標鎖定到了已經懷孕的姐姐的身上，對麽？所以一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繪理隱隱地感到喉嚨裏有些腥氣，好像是鮮血在翻滾一般。

“對，都是騙人的。”棗屏息著，看著她微微笑了，“所以，他……琉生他，一直都是愛著你的。”

……

“昴的球賽大概還有一個月就開始了吧。”光忽然轉過頭看著琉生，嘴角揚起一絲弧度，“等這小子球賽結束了，就回來了吧，仔細想想看，三個月的封閉式強化訓練還真不是開玩笑的啊，就這麽一走了之可真輕松啊，倒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甩給了我們。”

“光哥……我想去找她”琉生擡頭看了一眼樓上窗臺處的燈光，“可是，我還有這個資格去找她麽？”

光的身體有些僵硬寒冷，那寒氣從足底開始蔓延，一直縈繞到他的全身，一點一點地凍住了他，他動了動唇，輕柔地笑了出來，那笑容像是幹涸的土地突然龜裂的傷痕，

“謊言終究只是謊言罷了，去吧，告訴她你還愛著她，告訴她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風波總會平息，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起都會好起來的，這樣的話，究竟是在安慰琉生，還是在安慰自己呢？

琉生走後，光站在原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也不管樓梯臺階的灰塵就直接坐到了上面。

“小家夥兒……”

他從貼身的衣服口袋裏拿出一根碧綠色的蕾絲，借著街角昏暗的路燈細細地撫摸著蕾絲上的花紋。

“你欠我的這麽多，怕是再也還不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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