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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千載渡心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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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我忽然笑了,擡頭望著白其,反問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回去?”

白其微愕地看著我。

“當初我以幻術欺你,拉你作同謀,的確是我對不住你。”我輕聲道,“然而……對於當初刺殺風阡之事,我並沒有半分後悔!”

白其臉色一變:“你……”

“怎麽,你要變得和雲姬一樣嗎?要數落我如何忘恩負義,不配肖想風阡嗎?”我微笑著,笑裏面泛著隱隱的冰冷,“我知道,你和雲姬一樣,和所有的神界之人一樣。你們都視風阡為高高在上,不可逾越之神,但是對於我,他並非如此。”

白其沈默地看著我。

“我知道你們之間的糾葛,但主人他,定是有他的苦衷。”他說道。

“他有苦衷,便可視我們蘭氏族人們為螻蟻,不論性命還是情感,都隨意操控驅使?”我陡然提高了聲音,“他有苦衷,即使我曾在魔影中試圖相救於他,他依然毫不猶豫地將我囚禁?他有苦衷,即使他害我失去了最親和最愛的人,我亦要自吞苦水,不能對他有任何仇恨之心?”

千年前與千年後的回憶在我的腦海裏糅合混雜,令我一時間失去了理智,對於風阡,對於青檀,我始終無法算清同他的愛恨糾葛,如同陷入了深深的泥沼,無以放下,無法逃脫。

“但是你可知道,主人他為你付出了什麽?”白其突然高聲道,“他因為你失蹤千年,千年裏,他不讓任何人找到他,一心留在檀宮為你塑魂,令你借靈幽燭重生!”

“讓我重生,或許不過是為他自己而已!”我打斷了白其,“我以十劍冰殺毀去了檀宮,他亦被凍結在我所施放出的玄冰之中,只有我才能解救他……”

“不,你錯了,蘭寐!”白其激動道,“你以為,你的十劍冰殺,真的能奈何主人嗎?不是的!當時,在最後一棵檀木尚未斬斷之前你就失敗了,主人雖受重創,但事後只要他離開檀宮,尋安全之處休養,很快就能痊愈,這也是我和天帝從未想到他居然還留在檀宮的原因!主人選擇留在危險的檀宮廢墟裏,只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他想救你,蘭寐!雖然你想要殺了他,但他不願你神魂俱滅,為了給你重新聚魂,主人心甘情願冒著極大的危險在那裏停留了千年,最後被□□凍結!你明白嗎?主人愛惜你,更甚於他自己的性命啊!”

我腦中轟然一響,一片空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白其緩下氣來,搖了搖頭,低聲道:“主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並不奇怪。蘭寐,你要知道,主人對你,本就是極為特殊的。我跟隨他這麽久,再明白不過。

“你第一次被巫禮重傷,我從未見過主人那般擔憂。他為你治傷,寸步不離,整整十年,期間我第一次出發到南疆,未能取回能給你治傷的靈幽燭,主人震怒,險些重罰了我。

“還有那一次,我們第一次見到魔氣發作的主人,我被魔影所傷,而你拼死穿過魔影相救主人。那時我曾經也不明白,主人緣何要將你囚禁於歸華宮……後來我才知道,主人魔氣發作時極為危險,而當時的歸華宮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你是凡人,不能抵抗魔氣,主人為了保護你,只能遠離你。

“你在歸華宮的二百年,你可知道,主人曾經多少次前去歸華宮,在結界之外默默看你?我每次前去同你交手,他都在旁看著。他看你練功,看你獨自哭泣,只是他不能接近你……你去幽容國以後,主人曾停留在不周山數月之久,望著你離開的方向久久不去,直到魔氣發作才不得不返回檀宮……這些,你可都知道嗎?”

我楞楞地聽著他的話。

白其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在我因對風阡覆雜的感情而心生痛苦的時候,風阡也曾同我一樣痛苦麽?

在我對風阡的生死奮不顧身的時候,他也曾為我的安危擔心憂慮麽?

他也同水陌一樣,珍愛我勝於他自己的性命麽?

“不……這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喃喃自語。

“蘭寐,你知道,借忘憂幻境,可以看到我的記憶,”白其說道,“若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以自己來看。”

我愕然,睜大眼睛看著他:“你……”

“沒關系,”白其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會反抗。來吧,蘭寐。”

我楞楞地看著他:“你……確定要這樣做嗎,白其?”

白其沒有回答,他只閉目站立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

我怔了片刻,心中躊躇許久,方最終下了決心,手緊握成拳,閉上眼睛,腦海中回想起千年前施放忘憂幻境的咒訣:“忘憂更憶,憶往由心,心息夢斷,皆為幻景——”

我口中輕輕念起咒訣,揮起衣袖,白色的霧霭從我的手中散出,驅散開那些青霧,幽幽地將我們籠罩起來。

迷霧濃重地纏繞著我們,又逐漸淡淡地散去。我的面前一亮,只見春日的暖陽從東方照射而來,一片梨花林在春陽下靜靜地綻放,歡笑的歌聲在梨花林中回蕩。

那是千年前的蘭邑城,還有年幼時的我。那時的我正在梨花林中恣意地唱歌跳舞,而哥哥正吹著竹笛為我伴樂,那是我最愛唱的梨花殤。

我揚起袍袖,跳得十分盡興,笑靨如花,仿佛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而那時我並不知道,在梨林上空,有一雙仙神的眸子正在註視著我。

“白其,你可看見那名女孩兒?”

風阡在半空的隱形結界之中,問向白其。

白其立在他的身後,輕鳴了一聲。

風阡望著我道:“如今蘭氏一族族長的女兒,相貌和性格倒是十分靈秀,想來其根骨也不會差。”

然而我很快就讓風阡知道,他想多了。這時忘憂幻境中畫面一轉,長大了一些的我開始跟著哥哥學習術法,然而我表現得笨得異常,加上小時候太過調皮任性,學了好多遍也不會,被父親訓斥得哇哇大哭。

風阡依舊在空中望著我,微微皺眉:“竟如此不開竅,她是否當真繼承了蘭氏的靈根?”

梨花盛開的樹林裏,我同父親賭氣,倔強地想用木術把土塊劈開,結果不小心摔在地上撞了一頭包,疼得團團轉。為了安慰我,哥哥拿起身旁的竹簡,為我講述族書上祖先們的故事,我聽得入神,很快就忘記了頭上的包,大聲笑道:“哥哥哥哥,等寐兒長大了,也要像先祖們那樣,練成法術去打大妖狐!”

風阡望著我笑了:“罷了,先天靈力不足,後日修煉可補,算是個可造之材。只是,她太過依賴她的兄長,還須經歷些磨難,方能成長。”

風阡轉身離去,白其在他身後鳴叫一聲,似乎帶著些許疑問。

風阡沒有回頭:“我已等了太久,等她長大,便不必再等了。”

時光流轉,畫面變換,蘭邑的梨花開了又敗,直至我十三歲那一年的鶴靈祭典上。那一天,我不經意地望向風阡的方向,驀然睜大了眼睛,驚惶莫名,大叫起來,打斷了盛大的鶴靈祭禮。

半空裏,風阡卻微微一笑。

“她能看到我,靈根並不遜於他人。只希望她能明白,磨難已至,試煉將始。”

畫面加快了,盛開的梨花迅速雕零成灰,就在當日,秦將王翦攜三千秦兵臨境,擊潰了蘭邑城的結界,踏平了我們的故園。戰場之上,處處都是鮮血和屍體,黃塵和哭喊交織成一片人間地獄。

而那一刻,我再次看見了風阡的真身,呼喚著他,聲嘶力竭。

“鶴靈之神明,求求您!求您救救我們族人,救救哥哥!……”

風阡立在半空,一雙如火藍瞳望了我片刻,隨即移開目光,看向那血肉紛飛的戰場,看向藍光中拼死操縱著鶴羽靈石的哥哥。

我的希望漸漸破滅,絕望地趴在地上哭泣。風阡微嘆一口氣,輕一擺手,哥哥手中的鶴羽靈石登時綻放出刺目的光彩,爆裂出一道巨大的光劍,為族人們斬出一條血路,帶著我們逃出生天。

“我是不是對她太過心軟了,白其?”風阡輕聲向身後的白其問道。

白其輕鳴一聲。

風阡緩緩道:“只是如今的程度,仍不足以證明她的能力。繼續看吧。”

在燕國薊城寄居的三年中裏,我常常會在夢中見到風阡,然後在噩夢中醒來。風阡依然在旁觀望著我,看著我一點點成長,靜靜不語。

有一天夜晚,我終於崩潰,守在昏迷不醒的哥哥身邊哭泣出聲。

那一夜,我疲憊不堪,伏在案上睡去,再一次夢到了風阡,而此時風阡正在窗外望著我,舉手指向案上的鶴羽靈石,靈石應聲熠熠閃耀起來,將床上昏迷的哥哥籠罩於藍光之中。

在靈石之光的治愈下,哥哥終於醒來了,我喜極而泣。

幻境之外,我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突然想起那時候,哥哥曾對我說——

“寐兒,你怎知鶴神不曾給予我們以保護?說不定鶴神的確有在暗中護佑我們族人,只是你未曾看見而已,不是嗎?”。

而那時的我卻堅決搖頭,不肯相信。

我猛地揮了一下衣袖,忘憂幻境中的場景瞬間變虛,漸漸化為了白霧。

白霧之中,白其睜開眼睛看向我。

“你是說,那時我的哥哥得以從蘭邑帶著我們逃脫秦兵的進攻,還有他後來能在燕國從昏迷中醒來……都是因為風阡的幫助,是嗎?”我喃喃問道。

“是。”白其點頭,“除了這些,還有很多你不曾知道的事情。”

我怔然無言,而此時虛化的白霧再次變幻為場景,眼前的杜鵑花開了漫山遍野,天地間一片嘈雜。

是苗疆。那一天,我因斬殺魔獸而被巫禮重傷,風阡將跌落山巔的我抱在懷中,隨即袍袖一揮,一道刺目的白光越過山谷,如雷電般擊中了山那邊的巫禮。巫禮大叫一聲,從山巔摔下,立即被神將們擒住,押至帝夋跟前。

“天帝陛下……”巫禮咬牙,“陛下可是於幾千年前就答應了臣下,吾於封地之作為,陛下絕不幹涉!如今卻因此懲罰於我,是要食言而肥嗎?”

帝夋面露難色,看了看巫禮,又看向風阡。

風阡望著懷中昏迷的我,冷冷說道:“讓他滾。”

他的神色和聲音都是那般冰冷而可怕,帝夋也是一楞:“風阡,你……”

風阡驟然提高了聲音:“讓他滾!”

帝夋立即揮手下令道:“今日起,廢去去巫禮神王之位,罰下神界,入凡輪回!”

伴著巫禮的不甘的怒吼聲,場景又一次發生了變化。

紛飛的大雪落在檀宮的琉璃穹頂上,我仍在昏迷當中,風阡懷抱著我,望著我不語。

大門開了,白其小心翼翼地走近,來到風阡的身邊。

“靈幽燭呢?”風阡問他,目光卻並未離開他懷中昏迷的我。

白其小心地低鳴了一聲。

“南靈神不肯?”風阡微微側目,冷冷道,“寐兒若是死了,我就算是去陰曹地府,也要把她救回來。告訴南靈神,不要讓我親自前去見他。”

白其不敢再說,退了回去。

我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原來他那時候,曾經是這樣待我的嗎?”我喃喃道,“可是後來呢?後來為什麽……”

忘憂幻境中的畫面迅速加快,在那冥界的鬼檀宮裏,我拼死在魔影中救下風阡,而他蘇醒之後,卻當即冷臉,將我囚禁。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關入歸華宮,那時的我被他的冷漠傷透了心,以為他永不會對我有感情。可是如今在白其的回憶裏,我卻看見風阡站在歸華宮的結界之外,望著我獨自一人在那囚籠裏,時而傷心痛哭,時而呆呆出神。二百年過去了,日升月落,花開花謝,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一直在沈默地看著我,目光裏透著難言的憂傷。

二百年後,我被他送去不周山幽容之境。不周山上,他良久佇立,望著我離去的方向,久久不曾離開,直至他身邊的四周忽有魔影閃現,他眉頭微皺,閉上雙目。

“走吧,白其。”風阡輕聲道,“三年之後,接她回家。”

白霧漸漸變濃,將幻境悄然掩蓋。我楞楞地看著這一切,心臟跳動得極快,頭腦中卻一片混亂,不知今夕何年。

突然間,我痛苦地捂住頭顱。

白霧再次慢慢散去,刺目的亮光照來,我費力睜開眼睛,眼前又出現了那漫漫的梨花林,梨花團團落下如同紛飛的大雪。我又來到了忘憂幻境的深處,而他,也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一雙眸子如墨般漆黑,立在那如雪梨樹之下,凝望著我。

我楞楞地看著他。

“風阡,是你嗎?”我喃喃道,“你……是青檀嗎?是水陌嗎?”

我不由得邁開腳步,一步步向他走去。

然而他仍然不語,只望著我,目光憂傷而沈默。

我在他面前立定,癡癡地看著他,仿佛跌落在他的雙眸中。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

“一直是我,寐兒。”他輕聲道,“你所看到的,一直是我啊。”

我一下子驚醒,踉蹌後退數步:“不,不可能!你是風阡,才不會是水陌,這些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我突然尖叫起來,忘憂幻境瞬間如落地的鏡面般跌成碎片,一切記憶和幻景在我的叫聲中結束了,青色的濃霧縈繞著我們,白其站在我的面前,詫異地看向我。

“蘭寐,你……”

我喘息著,後退兩步,轉過頭去。

“我不要再看了,白其。”我冷冷說道,“這些並不能說明什麽。我怎知你不是為了讓我去檀宮救他,而故意讓我看到這些’回憶’?”

白其一楞:“你……蘭寐,你是在自欺欺人!”

我咬了咬牙,又搖頭道:“不論如何,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他曾害我哥哥和族人慘死的事實!所以,我看不看得到這些,又有什麽區別?”

白其默然地看著我。

“今日主人離開前,他說,他何曾沒有犯下許多過失。”白其道,“跟隨主人萬年以來,我從未在主人口中聽到過歉意之語。他之所以這麽說,都是因為你……蘭寐,你的兄長和族人死於非命,主人也定有悔意。”

我猛然擡起頭來:“他後悔嗎?他若後悔,對他做過的一切感到歉意,又何必一直要借這靈石,企圖抹去我從前的記憶?”

白其微微一頓,道:“我不知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但我聽到主人親口說,他並未試圖抹去你從前的記憶。”

“不是他,還能是誰?”我質問道,“難道附著在檀石上的,還有第二個神魂不成?”

白其半晌無言,道:“所以,蘭寐,你終究還是不肯聽我的勸告嗎?”

我咬緊牙關,搖了搖頭。

白其嘆道:“你我都曾不信任主人,可是事實上,主人從不曾欺騙我們。但,若你執意不願聽從我,我也不能十分勉強於你。”

說話間,他身上的白衫突然開始變得破碎,化為遍體鱗傷的羽。青霧開始散去,我發現那霧原本是弱水潭中的水。青霧全部消失之時,我已看不見白其,青色的霧氣仿佛全部化成了碧色的死水,從黑暗的四面八方沈沈壓來,令我窒息。

“等等,白其?你去哪兒?”我不由得慌張喊道。

“我沒有時間了,蘭寐。”白其的聲音傳來,“我效仿虹嬈,以火鳥涅槃之術與巫禮同歸於盡,而我自己也和她一樣,即將死去。”

“什麽?”我腦中嗡地一響,急道,“白其,你……你不能死!”

“不必為我難過。”白其的聲音在黑暗中隱隱傳來,“我自盤古開天辟地之始,已於此世間游蕩數萬餘年。如今我世緣已了,罪亦贖清,能與虹嬈同因而死,同潭而葬,亦了卻我最後的心願。”

我怔然,喃喃說道:“可是……這裏的水這樣可怕……你不害怕嗎……”

“心中有不滅之念,便再無物可懼。”白其如是回答。

“對不起……”我閉上眼睛,喃喃重覆道,“對不起……”

“我已說過,無需道歉。”白其的聲音是極致的平靜,“再見,蘭寐……小燭。”

他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了未知的世界裏。

“白其……三師兄……”

我的淚水洶湧而出,碧綠的潭水浩瀚而來,吞噬了一切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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