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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鴛盟終難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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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沈默後,我目光一沈,對明煜道:“把殘冰劍還給我。”

“還?呵呵。”明煜冷冷一笑,“蘭姐姐,我想你已經中了國主陛下的迷魂藥,早就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如今且讓我來提醒你一番,如何?”

我心下猛然一緊。

“你可是忘記了?三年前的三月十四,你來到幽容國的第一天,就對我說要取這幽容國主的性命。”明煜拿起殘冰劍舉在空中,慢條斯理地說道,“彼時你手持這殘冰劍,口中說著定要手刃幽容國主,言之鑿鑿,是何等的堅定。我本以為你同其他刺客當有不同,沒想到你和他們一樣,一見水陌國主的長相,就被他迷惑,不但三年來為他所用,如今竟然還要嫁他為妻了!哈,哈哈!”

明煜的笑聲回蕩在漫天的風雪裏,風雪吹動他的赤發,如同魔神一般邪氣十足。我的手在身側緊緊握成拳,心亂如麻。

水陌就在我身後,我慌張地轉過身,看向他。

他蹙著眉頭看著明煜,卻一直沒有看我。我的心瘋狂地跳著,我想說話,我想同他解釋這一切,可是……

我又有什麽好解釋的呢?明煜所說的一切,句句屬實。

“你若定要我將殘冰劍還你,也不是不可以。”明煜譏笑道,“不知你拿回殘冰劍之後,會拿它作何用?是會把它束之高閣,無動於衷,還是像你曾經說過的那樣,用它刺死你身邊的夫君?”

“水陌……”我不知該說什麽好,如鯁在喉。

水陌終於看了我一眼。

他如墨一般的眸子裏,是我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神情。

我心下一緊,伸手抓住他。

水陌淡淡道:“他是沖著我來的。你先站在一邊。”

我一楞:“水陌……”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像風阡那樣冷漠,那曾經刺穿我心臟的冷漠,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喚我寐兒,我莫名心慌起來,想要說話時,他卻再次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繞過了我,走到那高臺邊緣。

水陌一身赤色衣袍立在那茫茫的白雪裏,宛如冰雪中升起的火焰,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在他面前剎那失色。

明煜臉上瘋狂的笑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面的怒火和憤恨。

“水陌!你這個不明來歷的外族人,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明煜高聲道,“今日我共工後裔明煜在此,誓為我的先輩們報仇雪恨!若你識相,就乖乖讓出國主之位,我或許還會讓你死得好看一些!”

他肆無忌憚地立在那巨柱之上沖著我們喊話,我望見姜婺正率領著數隊衛兵,悄悄從後面向明煜逼近包圍。可是明煜三年來修煉殘冰劍,走火入魔之際亦會讓神族之力覺醒,這些人怕是……

而水陌依舊立在當地,長袍在風雪中獵獵飛舞。

“謀權篡位?”水陌微微一笑,“雖然七千年來,孤已記不清有些陳年往事,但有一件事仍然清楚地記得:孤當初是被眾長老與國民們擁為國主的。”

“哼!不過是因為那時幽容國的長老奉行天象,說將有神人降世救我幽容,呸!”明煜咬牙,“什麽神人降世?我們共工之後乃是幽容國唯一正統之主,豈是外來之人能篡奪的?只不過因你長得惑眾,他們被你的皮相所騙罷了!如今這些國民們也是一樣!”

“僅以皮相,豈能治國?”水陌收起笑容,冷冷道,“孤既居國主之位,七千年來,幽容國再未有過當日的混亂。當初共工神王為了一己意氣,撞斷不周山,迫使幽容國跌入此境,導致國民陷入驚慌和死亡之時,可曾想過盡到國主之責?”

“胡說!”明煜怒道,“我先祖之所以觸斷天柱,就是不想幽容國被天帝罰下凡間,才出此下策,讓國民們暫居介於神凡二界交會之處,以尋他路!若不是你,我們早就能趁著結界不穩之時沖出去,回到神界跟天帝算上一賬了!”

“是共工叛亂在先,幽容國民才會受他牽連。”水陌冷冷說道,“你既然認為共工讓幽容國跌入此境是為幽容國民著想之舉,那共工之子為何又要在幽容國民陷入危難時窮兵黷武,意圖犧牲大多數國民破壞結界,再去與天帝相鬥?”

“你……”

水陌目光一寒:“況且,幽容國處於不周山之斷層,若以蠻力打破結界,稍有不慎,天柱便會有再次傾塌之危險!屆時不僅是幽容國民,整個六界都會因此生靈塗炭!”

他的聲音在天地間錚然回蕩著,所有人鴉雀無聲。

明煜睜大眼睛,忽如醍醐灌頂:“六界生靈……我知道了!你要保護天帝統治的六界生靈,這才是你來到這裏的目的?你是軒轅天帝派來幽容國的,對不對?”

水陌微微瞇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幽容國與軒轅氏,自萬年前始就不共戴天,我幽容國民怎可能甘受你這名軒轅天帝指派而來的外人統治?”明煜高聲怒喝道。

水陌淡淡一笑:“很好,那你大可去問問如今的幽容百姓,看他們是願意繼續歸孤統治,還是願意追隨當時將他們置於如此境地的共工後裔?”

說著,水陌的目光緩緩掃過臺下的國民。那些仰望著二人的國民們聽著二人的對話,竊竊私語,漸漸聳動起來。

我在一旁默然望著他們,水陌氣定神閑,容顏氣度絕世無雙,在漫天的風雪裏宛如上古之神降世,而明煜雖然形貌極似七千年前的共工神王,卻瘋狂至極有如入魔之狀,甚至不必爭執,不必辯論,便高下立判,勝負已分。

“我等願受國主統治,在此安居!”

“國主心系國民,我等心悅誠服!”

“國主千古!”

大雪裏,臣民們的呼聲此起彼伏,千百名幽容國民紛紛拜倒在地,誠心誠意地跪伏在這位統治幽容國長達七千餘年的國主面前。

“你們……你們!”明煜目中突然迸發出紅光,厲聲道,“不忠於主者,全都該殺!”

“上!”趁著明煜心神不穩之際,姜婺一聲令下,數十名衛士一擁而上,向明煜撲殺而去。

然而與此同時,明煜突然仰天長嘯,身上迸出紅色烈光之影,仿若漫天無數的血色紅鴉霎時間沖上天空。他揮起手中殘冰劍,劍光如電向著四面八方激射而去,剎那間,臺下所有被劍光波及的人盡數倒在地上。

狂風夾著冰雪襲來,巨大的聲波沖擊著我的耳鼓,我拼命抓住高臺上的石階,不讓自己被狂風吹走。

片刻之後,狂風停了,我擡起頭來,發現除了王臺上的我與水陌以外,臺下的不僅是姜婺及其衛兵,所有的幽容國臣民竟都已被這狂風震昏,四散倒在雪地裏。

而水陌依舊立在原地,風雪吹起他如墨的長發紛亂如雲。

“六界之靈,強者為尊!我只需除掉你,便可一了百了!就是他們再想擁護你,也不過是在擁護一個死人!”

明煜吼叫著,他突然刺出殘冰劍,劍尖倏然射出一道白光,白光又分射成數十道疾光,如無數飛矢一般沖天而至,越過巨柱與高臺之間的數丈距離,直向著水陌刺來。

眼見那劍光就要刺向水陌,我驟然出手,放出一個巨大的光罩,鑄成一道屏障,一下子將那劍光擋在屏障之外。

水陌微微一頓,回頭望向我。

我咬緊牙關,拼盡力氣與那劍光對抗,可是那劍光的力量遠遠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些劍矢在屏障之外持續襲來,刺目的白光連成一片,如同一道巨大的羅盤在旋轉,寒冷刺骨。

我戄然一驚。這是十劍冰殺……明煜竟然練成了十劍冰殺?

明煜的目光忽而一轉望向我,再次笑起來。

“蘭姐姐,難道你忘記你三年前離開樊山前最後一句話了嗎?”明煜瘋瘋癲癲地說道,“你說,明煜,你若好好修習殘冰劍,說不定有一天,還要靠你去刺殺那幽容國主呢!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手在顫抖,渾身也在顫抖。

明煜大笑道:“如何,蘭姐姐,你曾親口說過的話,竟然就此不算數了?”

我已經不敢再去看水陌的表情。我想,水陌大概永遠不會再相信我了。三年以來,我一直隱瞞著他,欺騙著他,以為自己在夢裏不願醒來,這個夢就會長久地做下去。

可我今天還是醒了,這一場黃粱一夢,鏡花水月的愛情,終究是有了這樣的收場。

對不起,水陌……

雪白的劍光不斷地向我逼近,巨大的力量襲擊著我,剎那間仿佛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劇烈的疼痛襲來,痛得我眼前一黑,腥甜的鮮血湧上了喉嚨。

伴著疼痛,我仿佛感到生命一點點從我身體中流逝而去。

這……就是死亡了嗎?

我的眼前不斷閃過破碎的畫面:蘭邑的梨花,薊城的夕陽,驪山的血月,檀宮,桃花源,幽容國漫天的雪……我以為將死之人會將一切都看淡,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刻,我心中埋藏的所有的愛與恨,全部陡然被放大了。

若不能保護自己愛的人,我生於這世間還有什麽意義?

我絕不可以讓水陌死!

我瞳孔驟然一縮,將自己所有的元神和力量都逼迫而出,手中的屏障猛然擴大,竟硬生生將那劍光逼了回去。

“寐兒……”

我仿佛聽見水陌輕輕的嘆息。

可是我仍然不敢去看他,只覺淚水朦朧了我的雙目。

“蘭姐姐,你著實厲害。”明煜收起笑容,狠狠道,“念在你曾救我一命的份上,我本不想殺你,只是,你也太過礙事了!”

明煜突然收起劍光,手臂重重一揮,竟將殘冰劍脫手擲來,雪白的劍身從空中劃過一道直線,一下子刺透了我的屏障,向著我的心臟直沖而來。

我呼吸驟停,緊緊閉上眼睛。

呲——

我聽到鋒利的劍刺入身體的聲音,卻並沒有感到想象中的疼痛。

我睜開眼睛,突然感到一片冰水從頭頂澆下,冰涼了全身。

水陌擋在了我的面前,為我擋下了殘冰劍。

劍身從他的胸口貫穿而入,他踉蹌後退兩步,慢慢倒在了王臺的白雪之上。

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對我而言卻長如一生之久,就像我無數個噩夢裏,最害怕的那個瞬間。

整個世界都寂靜了下來,我失聲大喊:“水陌!”

我狂奔向他,跪倒在他的身邊。他的血染紅了他身下的雪,冰白血紅那般刺眼。他閉著眼睛,雪下得極大,落了他一身,似要將他深深埋葬。

我瘋狂地將他身上的雪掃開,顫抖著撫摸著他冰涼的臉:“水陌……水陌!你醒醒!醒醒……”

雪在我的指尖融化,仿佛利針穿透肌膚,冰涼刺骨。

我握住殘冰劍的劍柄,想將它從他身上拔出,可是我的手在顫抖,全然不聽我的使喚。

忽然,水陌的手緩緩地擡了起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急忙看向他的臉:“水陌……水陌?”

水陌的眼睛慢慢睜開,對我微微一笑:“寐兒……”

風雪在肆虐著,呼嘯著,可是什麽也擋不住這一聲呼喚,我再也忍耐不住,失聲大哭起來。

“水陌,水陌,你怎麽這樣傻……”我淚流滿面,“你為何要救我?你難道……難道不知道我接近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知道。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什麽……”

水陌緩緩道:“你於法場上救走共工後裔……再見你時又潛伏在王宮外的大樹上……那時的我便有感知,”他的眼睛望著我,墨黑的眸子裏仿佛落滿了雪花,“只是彼時我想要賭一賭……最初只是想賭你封印魔物的能力,卻是沒有想到……最後竟賭上了自己的心……”

我的淚水滾滾而下。

“七千年了……七千年來,我從未為自己而活。”水陌嘆息,“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生,只知日夜為幽容國奔波辛勞,安國恤民,讓幽容國民得以在逆境中生存……”

水陌望向我,目光溫柔如水:“我如此生來七千餘年,卻在最後的三年才遇見寐兒……即使如此,也算是命運對我極大的眷顧了……”

他的呼吸漸漸微弱下去,而殘冰劍忽然開始微微抖動,劍身散發出瑩白色的光芒,似乎水陌的魂魄正漸漸地被它吸噬而去。

我一驚,再次想要將殘冰劍從水陌的身體拔出,卻感到劍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同我對抗著,讓我難以如願。我慌張無措,卻又心亂如麻。

“寐兒。”水陌搖頭,“我大限已至,不必再費力了。”

“不!不可以!”我拼命搖頭,“水陌,你還記得你尚欠我一個要求嗎?我現在就要求你,不要死,不要死!回來陪著我,做我的夫君,我們尚要在一起,生生世世……”

說到後來,我已是哽咽之極,泣不成聲。

水陌,這一場賭局之中,賭上了自己心的人,不只是你一個。甚至,另一個人輸得更慘,更無可挽回,一敗塗地啊!

“生生世世……”水陌嘆息。

他無瑕的容顏愈發美得驚心,宛如同那白雪融為一體。

“這三年來,我很幸福。”水陌微弱地說著,他的手倒了下去,“寐兒,好好活著……”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我再也看不到那雙墨黑的雙眸專註地望著我,再也聽不到他溫柔的聲音喚我寐兒,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珍愛我勝過他自己的生命。

眼淚已經不知是否流幹,巨大的空虛和悲傷從我心中貫穿而過。我呆呆地保持著握住殘冰劍劍柄的姿勢,望著長長睡去的水陌。

水陌的生命停止了,殘冰劍上的白光也消散無影,那股與我對抗的力量終於消失。我的手依舊顫抖著,仍然無法狠下心將殘冰劍從他的胸口拔出。

“蘭姐姐……咳咳,咳咳咳……”

明煜不知何時爬上了王臺,一步步向我走來。他的紅發在風雪中淩亂地飛舞著,瞳孔迷茫,聲音虛弱而恍惚。強用十劍冰殺所產生的巨大反噬之力,即使他是神王之後,也難以避免。

“蘭姐姐,為何會如此傷心?不就是當不成王後了嗎?”明煜踉蹌走來,瘋瘋癲癲地笑道,“如果你願意,當我成為國主之後,依然可以封你做後……”

我胸中悲憤的怒火一觸即發,猛地轉身,抽出殘冰劍一劍將他擊飛,明煜一下子跌去數丈之外,重重地摔在雪地裏。

我瞬間欺至他身前,將劍尖指在他的咽喉。

明煜似已經神智混亂,赤色的瞳孔渙散,說不出話來,只呆呆地看著我。

劍尖的鮮血在一點點地流淌。那是水陌的血,無聲地在大雪中落下,也如同我心尖流下的鮮血,一滴一滴,永無止境。

許久許久,我緩緩收回了劍。

有意義嗎?殺死水陌的,並不是明煜。

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啊!

我轉回頭,一步步向著水陌走回去。及至跟前,我突然立住了腳步。

我愕然發現,水陌的身體竟慢慢融化入了白雪,仿佛他本來就是自那白雪而生,如今不過是重新歸去。

你……本來就不是這世間的人,對嗎?

我跪在他死去的地方,怔怔地看向他消失的痕跡。

你只存在於我的夢裏,我的想象中,我的內心深處,在忘卻一切憂愁的地方。

我的水陌,我的忘憂之愛人。你如此決絕而去,甚至不給我留下什麽信物和念想,不給我留下任何悼念的機會嗎……

我在雪地裏撥開白雪,瘋狂地尋找水陌留下的遺物,終於在水陌消失的地方,發現薄薄的白雪覆蓋著一樣紅色之物,我如獲至寶地將它拾起,讓它冰冷地躺在我的手心。

那是水陌婚服上的並蒂蓮花結,是我在婚禮之前親手繡成,親自系於他的婚服之上的。

腦海中突然閃回三年之前,在那初見的白雪之中,水陌微笑著伸出手,遞給我一雙美麗的並蒂紅蓮。

“我要把它們繡成永遠不敗的花結,以後給你日日佩戴,好不好?”

“好啊,寐兒。”

可是如今,它的上面已浸滿了水陌的鮮血。

夫妻並蒂,本應一世相守。如今我們,卻已是生死相隔,永無再見之期。

雪下得愈發大了,臺下的臣民們仍盡數在昏迷之中,天地間一片死亡般的寂靜。

“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向白色的天空,忽然淒然大笑起來。

滄滄幽容,皚皚白雪,予愛亡此,誰與獨旦?

予心亡此,誰與?獨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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