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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情到深濃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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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更時分,漪喬已經沐浴盥洗停當。她對鏡照了許久,覺著好似沒什麽不妥之處了,這才換了寢衣,小心地爬到床上去。

她今日與墨意單獨說了很久的話,送走他時已近酉時正。她原本還猜著祐樘會不會來找她一起用晚膳,特地等了他一會兒,但是一打聽才知他已經用過膳了,她當時氣得又想去蹂-躪枕頭。

她悶悶不樂地用完晚膳,便即刻命人備下香湯,痛痛快快地泡了個澡。沐浴之後渾身舒爽通泰,回到自己房中時,她一瞧見床就泛起了困意,但是想想她早早沐浴盥洗的目的,便立時又清醒了。

她的身體雖然不可能馬上便養好,但她方才拿鏡子瞧的時候,覺著洗了個熱水澡之後,面色倒是看起來好了不少,多了些紅潤之氣。

她原本便生得姿容無雙,眼下面色又轉好,整張面容便恢覆了些往日的明麗動人,轉眄流精,嫵媚嬌慵。

對比白日間看到的自己的樣子,她覺得眼下這樣子讓她很是欣慰。也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對比,她躺到床上時,就開始琢磨最近要吃點什麽才能讓身體趕緊恢覆過來。

這個恢覆,還包括把身上的肉吃回來,太過纖瘦也不好。

想起這茬兒,漪喬微微嘆了口氣,擡起手臂瞧了瞧,暗道她這手臂真是比以前還要細。早晨沐浴那會兒什麽都覺不出,可方才沐浴時她忽然發現她真是消瘦了不少,胳膊腿上沒剩幾兩肉了。不過,這些其實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

她一臉悲愴地捂了捂胸口。

連胸前的肉也跟著縮水了。

雖然仍舊渾圓飽滿,但卻是及不上以前那樣的規格。

漪喬一想起這個就痛心疾首,苦著臉把腦袋紮進被窩裏,身子弓得像個大蝦米。兀自懊惱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事——她不必死了。

一想到還能看到明日的太陽,她就忍不住笑了笑。不過她也並非為此高興,如果他沒回來而她僥幸活下來,她是不會有什麽感覺的。

她高興的是她還能和他一起擁有明天。就好像以前一樣,她可以晚間躺在床上盤算明日要給他做些什麽點心夜宵,或者趁著佳節好景計劃一次同游,再或者琢磨一下自己和他最近的穿戴搭配。

漪喬想起這些往昔瑣事,心情更好了些。她扭頭朝外間望了一眼,忽然覺著自己就好似是在等待侍寢一樣,這感覺湧上心頭,令她撇了撇嘴,又把頭扭了回去——她其實從沒有什麽侍寢的自覺,她內心裏認為她與他是平等的。她不介意在外人面前把禮數做全,畢竟他的面子是要考慮周全的,但私底下她只當他是她丈夫。

而他也很少端出帝後那一套,與她相處幾乎宛若民間夫妻。關於此,有一件事,漪喬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偷笑。

當初她拗他不過搬入乾清宮與他同住,之後過了很久才得知一件事情——原來,依照明宮裏的規矩,即便貴為皇後,也不能與皇帝通宵同宿,若皇帝欲臨幸皇後,便臨時將之召來,事畢,皇後便要被內侍宮人原路送回坤寧宮。

她聽說皇後不能在乾清宮留宿時,訝異了半晌。她都根本想不到還會有這麽一回事。她那時候已經徹底把乾清宮當成家了,別說留宿不留宿的,她可是日夜都呆在那裏,與他同起居。

一直被遵守著的規矩,到了她跟前,便自動消於無形。

如此殊遇的背後意味著什麽,不需想便知道。

漪喬驚訝之後便是竊喜,真是怎麽想怎麽雀躍。

眼下重新想起這一茬兒,她心裏積壓的悶氣便又消散了不少。

拈起一縷發絲在指間繞了繞,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抿唇微微一笑,隨即調整了一下姿勢,又將身上的絲被往下按了按。重新躺好之後,她偏仰著脖子瞧了一眼,覺著好像還不錯,不禁得意一笑。

她現在這個姿勢擺得十分妖嬈,被子又比較薄,服貼在身上,玲瓏身段便被勾勒出七八分。這個分寸剛好,最能令人浮想聯翩。

漪喬又仰高脖子自己看了幾回,將姿態微微調了調,這才安心躺回去。

她還記著半下午那會兒的仇,打定主意也要卡他一次。但是……他當時走得那樣不容商量,晚膳也沒和她一起用,今晚會不會不來?

思及此,漪喬的臉有點垮。

又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正亂七八糟猜著,忽聞外間有了動靜。她忙打住思緒,凝神去聽。

這個時候敢徑直進她房裏的,基本不必做他人想。但漪喬怕浪費感情,便一直等到腳步聲近了,偷眼去瞟。

只一眼,便迅速把腦袋扭了回去。

沒錯,確實是他。

她還以為他不來了呢。

漪喬暗暗松了口氣,繼而在心裏哼了一聲,往床裏側挪了挪,然後重新躺成她方才調好的那個姿勢,留了個妖嬈又高傲的背影給他。

她聽到他走至床前,感受到他坐到了床沿上。然後……就沒有動靜了。

漪喬等了半晌,漸漸開始忐忑,心裏直打鼓。

他難道一直在盯著她看?不然脫衣服也要有個聲兒啊!

她摸不準他到底在做甚,正糾結著要不要回頭看一眼,忽然感到腰間一癢。她立時一驚,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

縮完她才意識到,他在往她腰裏捏。

那裏十分敏感,他的動作又非常輕,不過捏了一兩下,漪喬便癢得受不了,身不由己地不住扭腰躲閃,幾乎無心顧及她那精心調好的姿勢。

原本因為常練瑜伽,她的腰肢十分柔軟,但是眼下卻被他那近乎挑-逗的動作弄得有些僵硬緊繃。

更要命的是,被他捏得越來越癢,她直想笑,好容易端起來的架子眼看著就繃不住了。她強忍住開口大笑的沖動,把腦袋往枕上使勁兒埋了埋,苦苦支撐。

她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她一面忍癢憋笑一面憤憤磨牙,暗自腹議他使出這手段簡直不要臉,居然撓她癢癢逼她破功!

她這廂剛腹誹完,他那邊的動作便停了。

漪喬終於得空喘息,正擔心他會不會繼續搔她癢癢,就感到他牽起了她的手。

她嘴角微抽——這都什麽步驟?

不過他白日裏剛擺了她一道,現在想拉她的手,她又怎會輕易遂了他的意。

漪喬心裏哼了一聲,把手往回一抽,撇撇嘴,仍舊不理他,只拿後背對著他,腦袋又往裏偏了偏。

如她所想的,他又來拉她。她眼望帳頂,又將手抽了回來。等他鍥而不舍地第三次來拉她時,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抽回去。

他握著她手的動作很輕。漪喬覺得他把她的手放在掌心裏托了片刻,隨即手背上便傳來柔軟清涼的觸感。

她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是在給她上藥。

方才沐浴時她把左手上的紗布拆了,想著反正手上的傷已經好了,過會兒塗一些祛疤的藥膏就成,結果回來之後就忘了。

她微抿嘴唇,感受著他溫柔小心的動作,心裏的氣又順了些。

她開始想,待會兒只要他肯開口哄她幾句,她就考慮跟他說話。

她感覺他給她塗了藥之後又耐心地纏上了幾圈紗布,固定好後,便將她的手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漪喬微揚下巴,擡眼看帳頂,等著他開口。

她看不到背後的情形,只能聽到一些細微瑣碎的聲響,她猜測可能是他在收拾藥瓶和紗布。

等到這些聲響都止了,她忽然有些緊張,拿不準他接下來會做什麽。

她的腦子裏一瞬間湧上許多雜七雜八的念頭。

比如她想如他卡她那樣卡他,但她是能跑掉還是能打得過他?

好像都不能啊!

比如他要是又問她知錯否,她要如何回答?說不知他會不會又跑掉?

再比如……

不等她繼續想下去,她就感覺他好像站了起來,幫她仔細掖了掖被子,隨即便傳來反向延伸出去的腳步聲。

漪喬怔了一下,幾乎是以鯉魚打挺的姿勢噌的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氣急交加之下就沖著他的背影大喊道:“你敢走!”

他聞言果然乖乖停了步子,卻沒轉身。

漪喬見有效果,心道早知如此,下午他要走那會兒她就也這麽喊一嗓子了。

她暫收起心裏小小的得意,換上一副兇狠相,一臉硬氣地道:“你敢走,敢走我就……”她說到這裏便卡住了,略想了想,惡狠狠接道,“我就哭給你看!”

她說得理直氣壯,心裏卻在唾棄自己慫,又懊喪自己居然沒忍住,先開口跟他說了話。

她話音方落,就見他回過身來。

漪喬撇撇嘴,沖他擡了擡下巴。

他微垂眸略一思忖,然後轉身出去了。

漪喬楞了楞,當下便氣得想披衣追上去,但思及自己如今這虛弱的光景,只得悻悻作罷。

她又撈來白日裏那個被她蹂-躪過的大迎枕,正打算再出出氣,卻忽而聽到一陣腳步聲,再一擡眼,看到他居然折身回返了。

她死死盯著他懷裏抱著的那條妝緞紋錦被。

漪喬突然扔掉手裏的大迎枕,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等他走到跟前將被子放到床上時,她一把抱起被子,以擲鉛球的力道扔到了床裏側。

這張架子床比較大,她將被子扔到最裏側,他只有彎下腰一手撐住床一手探過來才能撈著。可他但凡敢這麽幹,她就敢把他拽趴在床上——他撈被子時必然很容易失衡。

漪喬等著他來撈被子,卻見他站著瞧了她一眼,轉身便走。

她張了張嘴,臉色一沈。

她保持著瞪視的神情目送他出去,忽然覺得或許蹂-躪他抱來的被子也不錯。

然而沒等她動手,他就又回來了。

他又抱來了一條被子。

漪喬一怔,氣呼呼地飛去一記眼刀。

待他又將被子放下後,她便故技重施——抱起被子,拋扔到身後,一套動作做得幹脆又流暢。

她扔完被子,扭過頭去,一臉挑釁地沖他挑了挑眉。

他沒有惱,只是神色如常地回視她,隨即又一次回身離去。

漪喬心裏直犯嘀咕:他不會又去抱被子了吧?

不消片時,她果然又瞧見他抱了一條被子進來。

漪喬傻眼了,照這樣下去,她會被成堆的被子埋住的。

她陰沈著臉盯著他,看著他將被子放在床邊。她這回倒是沒出手,只在一旁瞧著他將被子展開鋪好。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從前好像沒幹過鋪床的事。但目下瞧著,他的動作倒不顯拙笨,真是完全瞧不出是初次為之。

漪喬等他收拾妥當,就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沖他不壞好意地笑。

鋪好床,就該脫衣服了。

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又舒活了一下筋骨,繼而慵懶地側躺下來,屈起手臂,以手支頭,大大方方地看他脫衣服。

她螓首半偏,眉目染笑,如瀑青絲曼然垂瀉,削蔥春纖微挑發絲,一條錦被只蓋至腰際,柔軟身段玲瓏起伏誘人遐想,上半身松散穿著的素緞寢衣質料柔軟絲滑,越顯美人玉骨冰肌吹彈可破。這般景致,當真寫盡嬌嫵。

她看著他一樣樣往下脫,唇角逐漸翹起一個狡黠的弧度,慢慢瞇起眼,暗道:即使我打不過你,也要想法子卡你一卡!

但當她發現他似乎一直都沒往她這邊看時,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旁若無人地兀自寬衣解帶,從容鎮靜,一本正經。

在她這般肆無忌憚的註視下,一本正經又神色自若地脫衣服,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最神奇的是,她這麽明顯的盯視下,他還能始終目不斜視,連一星半點餘光也不往她這邊劃一下。

見他真的一直不看她,漪喬臉色不大好看,但等他脫得只剩中衣中褲時,她忽然偷偷賊笑了一下。

他徑自上床來,掀開自己的被子躺進去,仍舊不看她。

漪喬輕哼一聲,惡狠狠瞪他一眼。她緩緩絞了絞手裏的那縷發絲,突然撲過去,伸手就去掀他被子。

然而他似是早有防備,她剛摸著被角,他就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同時轉眸望向她。漪喬氣鼓鼓地掙脫,然後換個地方掀。可他的動作比她的快得多,她第二回下手也是還沒扯住被子往上掀就被他的手按住。漪喬不信邪,又接連試了好幾次,可結果都是一樣。

她氣不過,為了方便動作,幹脆一把掀開自己的被子,又去掀他的被子。在手再一次被按住時,她沒有急著掙脫,而是忽然將雙腳伸過去,奮力往他被子裏鉆。

可他的反應相當快,就在她一只腳即將滑入他的被子裏時,他突然拽著被子迅速往外一帶一滾,等再次平躺好後,他便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大蠶繭,密不透風,令她無從下手。

漪喬有些抓狂,氣得直瞪眼。可他閉著眼睛不看她,她抗議的表情他自然更看不到。

她盯了他半晌,心裏哼了一聲,決定轉變策略。

她醞釀了一下感情,一臉淒楚地看著他,語帶委屈道:“既然你這樣拒人千裏,又何必再回來!來了還對我愛答不理的……那方才直接走了不就幹凈了,也省得我擾你清靜……”

他聞聽她這般言辭語氣,不由張開眼簾,轉眸望向她。看她真的委屈吧嗒地坐在他身旁,他神色微微一滯,一時踟躕起來。

漪喬一得空便偷瞄他那邊的動靜,見他的態度開始松動,不禁心中偷笑,也有心情欣賞他此刻的樣子了——她還是頭回見他被自己裹成蠶繭躺在床上。按說身子全被裹成一團只露個頭應該很滑稽,但他這樣躺著非但不會引人發笑,反倒因為全身裹著柔滑錦衾仰躺在床上,而透著出引誘的意味。

好像有一種打包好了送上門的感覺。

漪喬想到這裏,差點噴笑出聲。但她即刻又意識到自己眼下應該是楚楚委屈的——雖然實際上她也是真委屈——怕他看到她憋笑的樣子而前功盡棄,她趕忙背轉過身去,慢慢低下頭,留給他一個蜷縮著的單薄背影。她覺得這個偽裝很安全,想起她那個聯想,方才憋回去的笑便又溢了出來,但她不敢出聲,只能掩口偷笑。

祐樘凝眸看著她的背影。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肩頭微微抖動,好像還在以手捂嘴。

看起來有點像是在無聲地哭。

雖然以他對她的了解,他覺得她多半是在偷笑,但他想起她委屈的語氣,心便軟下來,又擔心她真的想偏,一時間竟有些無法確定。

他緩緩坐起身,微微嘆息,伸手去拉她,輕聲道:“我其實原本只是……”

她眼見著他就要拉她轉過身,心知要露餡兒,一急之下突然回身撲到他懷裏,將腦袋埋在他胸前,強作哭腔,悲切控訴道:“真是郎心似鐵啊!夫君好生狠心,不與我親近,還總不理我……”說著話,就佯作蹭鼻涕,使勁往他身上蹭了幾下。

她覺得自己真是演技浮誇,蹭夠了之後,索性也不裝了,擡頭沖他笑嘻嘻地道:“夫君終於肯出來了?”

他在決定坐起查看時便已猜到自己會被騙,因而此刻看著她這嘻嘻哈哈的樣子,不覺意外也沒惱,倒是因著終於確定了這是她的小把戲,心裏松了口氣。

“我其實原本只是來給你上藥的。”他重述了一遍方才未完的話。

漪喬聞言便笑不出來了,別過頭去,賭氣道:“那方才又回來做甚,左右我也不能把夫君怎樣。”

他望著她的側臉,略垂了垂眼簾,溫聲道:“我怕你哭。”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包蘊著言說不盡的纏綿情愫。

漪喬心中一動,沈默少頃,回眸看他一眼,隨後以最快的速度跐溜一下鉆進了他的被子裏,倒頭躺下。

祐樘這回無甚反應,倒也由著她。他熄了燈,重新躺回去,卻微微側轉了身子,與她拉開了一段距離。

漪喬不高興,轉身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又使勁往他身上貼了貼,瞧著兩人之間全無間隙了,這才滿意。

她原本是要和他耗一耗的,但她實際上早就困了,適才沐浴完就想睡的,只是想著要報下午的仇,這才一直撐著。眼下一沾著軟枕,眼皮就開始發沈,何況懷裏還擁著自家夫君,安心得很,於是沒過多久,她就逐漸沈入了夢鄉。

聽到身後的人呼吸已趨平緩均勻,祐樘小心地拿開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慢慢轉過身來。藉由窗外漫透而來的月色星輝,他垂眸凝睇著她恬靜的睡容,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或許,其實原本便是隔世。

他上回這樣看著她安然睡在他身旁,是什麽時候呢?

眸中劃過一抹迷惘。他真的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只覺那是上輩子的事。

記憶往前回溯,他耳旁便會回響起那梵樂一般的吟唱,似近又遠,飄飄渺渺,卻莫名明晰。而再往前追想,眼前便浮現出她滿面淚痕望著他的樣子。

他永世不會忘記那個場景。

她神情木喪,眼中是鐫骨銘心的哀哀淒絕。

他平日裏都舍不得讓她落一滴淚的。

他說不出自己當時內心是怎樣的地覆天翻。他下意識伸手為她擦淚,可手指觸了個空。他想安慰她,跟她說不要哭,但聲音半點發不出。他心中慟切,卻流不出眼淚。

那樣的夢魘,深埋入心底,盤結出滿生銳刺的荊條。每每牽動,便是錐心之痛。

所以他心裏有了陰影,他比以前更怕她哭。

祐樘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想起她方才威脅說要哭給他看,他眸光微動。

他心裏明白她泰半是說說而已,但就是再也不忍心離去——他原本是想晾她一晚上的,打算上個藥就走。可她那般說了之後,他就總擔心他若真將她一個人晾在這裏,她會不會夜半窩在床上哭。

他正忖著心事,便聽她口中模糊喃喃著什麽。湊近了聽,他聽見她呢喃著喚他——似乎是正在做一個關於他的夢。

他的手指在她臉頰流連片刻,旋即溫柔地幫她理了理耳邊的鬢發,輕輕托住她的下巴,對著她微張的嘴唇低頭一吻。

他擔心擾醒她,只輕輕廝磨了幾下,便放開了她。他的唇瓣剛離開,便見她似是無意識地微微嘟起了嘴。他嘴角漾開一縷笑,心緒安謐平穩了些。但當他一只手攬上她的腰時,面色便沈了沈。

她真是瘦了很多。他方才剛進來時,一眼便瞧見了她那嬈嬈麗影。的確蠱惑,但他首先註意到的是她的消瘦。遠看還不太顯,等他走至床前時,就瞧得真切了些。

他往她腰裏捏也並非是故意撓她癢癢,而是覺著她的腰肢纖瘦異常,他不由伸手探了探,探完便蹙起了眉。只是她當時背對著他,沒看到他的神情反應。

她最近都沒好好吃過飯,又兼身子虛耗過甚,不消瘦才是怪了。

他又想起她這近一年的時間裏都幹了些什麽糟蹋自己身體的事,心裏那股剛平息下去的氣便又竄了上來。

但他已經從今日種種看出他在她面前真是什麽脾氣也使不出。兩相思忖下,他決定明日再觀察大半日,若是她再這樣只和他裝傻,那他便挑明了與她好好談談。

他微微嗟嘆一聲,小心地將她攬到懷裏,又仔細幫她掖了掖被角。感覺到她往他懷裏鉆了鉆,還一把抱住他,順道扯住了他的中衣後襟。他以為她被他擾醒了,低頭一看,發現她還香香甜甜睡著。他不由微微一笑,低頭吻了吻她的臉頰。

又思及她的任性不聽話,他眸中盡是無奈之色。他兀自思慮了會兒心事,幽幽一嘆,擁著她漸漸入眠。

翌日也是難得的好天氣,柔風麗日沐浴之下,舒適到骨子裏。

祐樘在去往書房的路上,瞧著滿目繁盛春景,步子逐漸慢下來。

今早他醒來後稍等了片刻,見她仍在熟睡,便沒叫醒她,輕手輕腳地起身了。他沒有晚起的習慣,以往雞鳴時分便起了,拂曉時便已經到了奉天門臨朝。如今雖不必趕著上朝,但他已經睡飽了,又在床上賴不住,索性起了。

他穿戴盥洗好之後,又用過了早膳,見她還沒醒,不禁笑了笑,吩咐丫鬟仆婦們不要打攪她,想了想,又命廚房備下早膳,還細心地囑咐要用火煨著不要放涼了。

他交代完後,便獨自往書房去——他想去看看書練練字,靜下心來理一理諸事頭緒。

但路上瞧著沿途景致,他心中便感喟萬千,步子慢著慢著,就停了下來。

他在一株披了滿樹半開蓓蕾的西府海棠前站定,微微擡頭,凝眸看去。

嬌粉掩映於新綠裏,晨曦迷醉在春風中。和風拂煦,花葉婆娑。

他記得當初他寫完遺詔,給她留遺書之前,看到窗外陽光正盛,葳蕤的枝葉被鍍上一層淺金色,透過枝杈間的漏隙,能看到碧空裏的點點雲影。幾只鳥雀鳴叫婉轉,撲棱著翅膀沐浴在日光下,羽毛光潤鮮亮。

他目下瞧著枝杈上蹦跳的三兩鳥雀,便有一種此刻彼時交疊互錯的感覺。這樣的景致,似乎與他離去那日差不多。

他淺淺笑了笑。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在宇宙天地的輪轉面前,人不過滄海一粟,何況生死呢。

他還記得,他在遺詔開頭寫下“朕以眇躬,仰承丕緒,嗣登大寶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他當時其實心裏是帶著些欣慰的。他覺得在他臨死之前,能問心無愧地寫下這些字句,他這一生也算是有些意義。

他留下遺詔沒多久,就在極端痛苦中離了人寰,去往了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

他靜立半晌,掃視了一番周圍,又擡起手臂,瞧著自己的雙手,瞧著淡金色的晨曦從錯開的長指間溢出。置身於漫天春暉裏,他覺得渾身都暖融融的。

他鮮見地怔了片刻,一雙漂亮眸子裏彌漫起一片迷霧一般的惘然。

能重新看到人世常景,重新立於萬丈紅塵,他覺得恍惚又不可思議。

雖然他隱約知曉個中原因,但仍舊有些難以置信。

望著眼前滿樹海棠花苞,他的眼眸幽邃似海。

春陽漸盛,照在身上便令人感到渾身愜意通泰,心情舒暢。

可漪喬卻一點也不高興。

她昨晚睡得非常好,可謂兩年以來睡得最安心、最舒服的一覺。等她睡飽了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但這並不打緊。

打緊的是,身邊沒人了。

她急慌慌喚人進來詢問,得知他早就起了,如今人在書房,這才確定自己昨晚擁他入睡的事不是做夢。

她直到現在都隱隱擔憂自己這是墜入了一個逼真的夢,等夢醒了,一切都是空。

她用完早膳時已近巳時正。她原本覺得起床晚了早飯午飯可以合在一起吃,但得知那早膳是自家夫君特意吩咐備下的,她便高高興興地傳了膳,還多吃了半碗粥。

她估摸著他大概快從書房回來了,邊吃邊等。然而她磨磨蹭蹭用完了早膳,也沒瞧見他的人。

但她也沒去找他,她就想看看她不去找他,他會不會自己過來。

於是就這樣一直耗到了午時正。

因為他當初就是午時正走的,所以後來一到這個點兒,她就有些心神不寧。

這會兒她再也坐不住了,幹脆親自去找他。

這時候已經快要過了午間的飯點兒了,但朱厚照還沒用膳。

他昨日回去之後,從司禮監最近送來的大堆奏章裏挑出了十幾本,又仔細想了想,將手頭棘手之事列了個單子,今日下了早朝之後就揣著這些東西來找自家爹爹了。

解決完這些,他又與爹爹說了前幾日祭祀大社大稷和祭孔的事,以及近來的邊關情勢,說著說著便覺餓了,詢問爹爹要不要就把午膳傳到這裏。

他自覺他這樣投入地與爹爹研討政務,爹爹一定欣慰,卻沒想到爹爹臉上也沒見多少笑,這會兒他說起用膳之事,爹爹一眼看過來,忽然道:“我要看三位閣老近來遞上的奏疏。”

朱厚照一楞。

“你最近沒偷懶麽?”祐樘補充問道。

朱厚照這下明白了。

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位閣老是爹爹留給他的顧命大臣,三位都是才幹卓絕又敢於直諫的忠直之臣,若他言行有失,這三位必定會及時指出。

被爹爹問起這一茬兒,他就有些心虛。前陣子因為實在太冷,他上早朝便開始遲到,李東陽因此特地寫了一封奏疏,專諫此事。

他當然沒敢和爹爹說這個,卻沒想到爹爹直接問了出來。他不想騙爹爹,也知道瞞不住,就把自己最近沒盡到心的地方老實說了一遍。

他看爹爹臉色不好看,撓撓頭,陪著小心道:“那三位都是爹爹當年的授業恩師,年高德劭,但大概也是因為年紀大,都好啰嗦……李先生還好些,劉健劉先生真是太能說了。”朱厚照說著便彎起腰,開始學劉健的架勢,“陛下,這都什麽時候了,您該開經筵了,先帝臨終有言……陛下,聽說您最近總練騎射,都沒怎麽看書,先帝臨終曾囑咐我等請您多多讀書……陛下,您初登大寶時每日昧爽臨朝,這好習慣應該保持啊,但最近您早朝可是開始晚到了,先帝臨終時曾說過……”

朱厚照直起腰,垮著臉道:“爹爹才說一回,可那劉老爺子能一直說啊!勸諫時簡直三句話不離爹爹……我覺著他仗著自己是爹爹的恩師又是顧命大臣,就把我當孫子一樣指摘……”

“劉先生不是倚老賣老之人,他那也是好意,正說明盡心盡力,只是因為性子直,故而方式有欠妥當,”祐樘看著兒子道,“劉先生都是古稀之年了,你這年紀到他跟前當孫子都嫌小,重孫差不多。他將你當孫兒一樣訓導,也是正常。你若嫌他啰嗦,便做好該做的,他挑不出錯自然不會整日叨叨你。”

朱厚照低頭道:“知道了爹爹……”他想起爹爹駕崩之後三位閣老痛哭不能起的場景,嘆了口氣,“罹難見真情,三位先生當初聽聞噩耗後慟哭失聲,尤其劉健劉老爺子,那麽大年歲了還跪哭不止,幾乎昏死過去,勸都勸不下。”

他見爹爹久久不語,又想起他與爹爹說過的事,問道:“爹爹真的不考慮重繼大統?”

“我說了,這件事沒得商量,”祐樘見兒子聞言面現沮喪之色,忽而笑道,“你那樣不想做皇帝?你不想要這個皇位,有人想要。”

朱厚照一怔,又笑道:“爹爹指的是蒙古小王子還是……”

祐樘吐出兩個字:“寧王。”

朱厚照很快反應過來,道:“牟斌把那件事告訴爹爹了?”

“嗯,”祐樘略一挑眉,“寧王欲反,這可不是小事,你為何不當回事?別告訴我,你是想等他將來反了,再親自去擒他。”

朱厚照微訝,繼而嘿嘿笑道:“都道知子莫若父,真是半分不差!爹爹英明,兒子就是這麽想的。兒子一直都想找機會親自率兵打一仗呢,可苦無機會,寧王朱宸濠這件事正好可以讓兒子練練手,那些逆首叛賊,兒子肯定能手到擒來!”

他看爹爹不說話,趕忙又道:“如今就算是要去抓寧王,單憑錦衣衛和東廠這邊的說辭也不夠,謀反可是大罪裏的大罪。並且,爹爹想啊,朱宸濠既然要反,那肯定會刺探朝廷這邊的動靜,如此一來必定勾結朝中高官近臣,爹爹不想看看誰會吃裏扒外?”

祐樘將手中的奏章一合,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朱厚照問:“什麽?”

“弘治十年時,前代寧王朱覲鈞薨了,次年年末,我遣使冊封朱覲鈞庶長子朱宸濠為寧王,結果弘治十二年七月,朱宸濠稱因襲封王爵,要來京謝恩,”祐樘輕笑一聲,“都過去七個月了,忽然要來京謝恩,我當時詫異了一下。藩王入京早就是禁事了,連崇王都不能來京,他因這點本就是慣例的小事就要進京,真是怪了。但我當時沒往深了想,只貽書回絕了。如今看來,他怕是那時候便動起了心思。”

“我看他是想做太宗第二,”朱厚照道,“簡直是腦袋被門夾了。”

他所言的太宗,指的便是太宗文皇帝朱棣。

祐樘好笑道:“我聽聞這件事時其實有些驚異,我沒想到寧王一系裏居然還有不安分的。朱宸濠想做太宗第二,也要看看時候,眼下距太宗朝都過去近百年了,藩王早被養廢了。”

“就是,他還要再看看他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朱厚照哈哈一笑,“所以兒子就看著他蹦跶。”

祐樘思慮片時,道:“此事你自己把握分寸。如今你坐在這個位子上,這些都是你該處理好的。”

朱厚照點點頭,又想起他昨日走前與爹爹說的那一樁事,猶豫了一下,道:“那兒子昨日與爹爹說的那個……尊您做太上皇的事,爹爹想好了沒?爹爹還是回宮吧,這樣我和榮榮也能時時見著爹爹。並且您回去了,母後才會回去。”他見爹爹垂眸不語,似乎是在斟酌著什麽,不由走上前,蹲身在爹爹身邊,仰起臉,懇切道,“爹爹,有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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