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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成敗一夕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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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應外合想要謀害他?”

朱厚照想了想,點頭道:“嗯,爹爹和我說過一些。”

“我似乎見過他一次。”墨意想起當年他曾經在除非居附近從一個蒙古人手裏救下來找他求助的漪喬,當時漪喬似乎稱呼那人大汗,兼之那時候太子那邊情勢緊急,他如今想來,那個蒙古人大約就是傳聞中的蒙古小王子了。他對這件事的印象十分深刻,不僅因為他當時單槍匹馬救人的驚險,還因為那個蒙古人對漪喬動手動腳的,還語帶侮辱,言行下作,他時至今日都記得那個佻薄冷酷的蒙古人挾持漪喬時的情形。

朱厚照正奇怪他為什麽突然問起巴圖蒙克,就見他忽然轉眸看過來,面色微沈道:“下回你若是用兵需要銀子支持,盡可以來找我。”

雲家家資之豐可推四海巨賈之首,堪稱富甲天下,有雲家家主這句話,日後何愁銀子的問題。朱厚照聞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之下瞪大眼睛道:“雲伯伯願意無償出資?”

“當然不是無償的,”墨意微微淡笑道,“我是個商人,不做虧本買賣,你總要拿什麽來和我換吧。”

朱厚照有些尷尬地笑道:“這是自然,應該的,應該的……”說著說著又忽然想起了什麽,當下一驚,忙擺手道,“這個到時候再商量。那個,先說好,不是什麽都能換的……”

墨意知道他想到了什麽,微微笑了笑。

他倒是希望她可以用銀子換來。

朱厚照瞧了瞧沈了一半的殘陽,轉頭笑道:“久仰雲伯伯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只眼下母後尚在家中等候,請恕誑駕,小侄先行告辭。”

既然稱呼漪喬“母後”,他最後的那個謙稱便顯得十分微妙,明顯是在對應墨意方才那句“賢侄”。

墨意覺得眼前這位少年天子挺有趣的,有心打趣,遂道:“久仰?從何處久仰?令尊那裏?”

朱厚照笑道:“雲伯伯的名頭天下誰人不知,不過先考的確也和我提起過雲伯伯。”要不我怎麽那麽急著催促母後回去呢……朱厚照在心裏嘀咕道。

“令尊怎麽說我的?”

朱厚照又是一笑:“先考曾言,雲伯伯不僅治家理財有道,還博學多聞,對諸事頗有見地,辦事又極有手腕,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之前的鹽法改革也多虧雲伯伯出謀劃策、實地考證、從中斡旋,如今國庫收入能飛速增盈,雲伯伯功不可沒。”

“令尊謬讚,鹽法那件事我之所以會參與,也是因著雲家也做這一行買賣,事關雲家利益,我自然義不容辭。至於其他,更是愧不敢當。”

“雲伯伯過謙了,小侄與雲伯伯雖是初次謀面,但小侄也瞧得出雲伯伯氣度沛然,真乃芝蘭玉樹,傲視儕倫之佼佼者。不過……”不過還是我爹爹最好!朱厚照在心裏補充道。

墨意有意問道:“不過什麽?”

朱厚照笑道:“不過可惜雲伯伯不願入仕,不然定能成為一代治世能臣。”

墨意意味不明地笑笑,道:“令尊也與我說過入仕之事,只是我志不在此。”他瞧了瞧漪喬的馬車離開的方向,對朱厚照道,“好了,快些回去吧,省得你母後擔心你。”

朱厚照發現他對自己母後從來不用敬稱,不知是否因為他與母後太過熟稔。朱厚照左思右想之下,越發憂心,決定回去後套一套母後的話。

兩人話別後,墨意回身望著光芒暗淡的夕陽,靜立片刻,回到自己馬車旁,對迎上來的小廝道:“如今離夜禁還有多久?”

“回公子,還有一個多時辰。”

“那有些趕不及了。”

那小廝十分知機,小心問道:“公子要去何處?”

“碧雲寺。”

夏日晝長,等到天色黑透,已是定更時分。

朱厚照與自家母後用完晚膳,又拿來一摞整理好的書本劄記讓母後查驗功課。趁著母後低頭翻看的工夫,他心裏默默做著盤算。

“挺好的,”漪喬點點頭,又指著劄記上的字,“還有,你這字寫得越來越像樣子了,不在廓填上臨摹也能寫得形神兼備。”

“那是母後教導有方。”朱厚照笑道。

漪喬見他這樣刻意拍馬屁,徑直問道:“有事與我說?”

朱厚照見被瞧出來了,幹笑道:“兒子方才來的時候,門房說母後出外散心未歸,兒子想著去迎迎母後,結果就湊巧遇上了。原本,母後的事兒子不該多過問,但兒子有些奇怪,母後為何會與雲伯伯一起?”

“我回來時遇見的,他來找我問些事情,我們說完話從茶樓出來就碰見了你,”漪喬擡眼看過去,“你不會認為我今日是和他一起出去的吧?”

朱厚照搖頭道:“沒有沒有,兒子只是好奇問一嘴。”想了想,又問道,“那母後方才為何說一定要為兒子引見雲伯伯?”

“你爹爹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經與雲家過從甚密。雲家資財雄厚,是強大的財力保障,而你爹爹可以為他們提供朝廷方面的庇護或者其他便利,互利互贏,我猜他們有過不少交易,”漪喬打量著兒子,“如今你雖然沒有你爹爹當年那樣險惡的處境,但是國庫再富,也禁不住突發的天災**折騰,畢竟供養的是整個國家。認識他,對你沒有壞處。”

朱厚照聽了這話才放心些,不由暗暗松口氣。然而他一口氣還沒松完,就聽母後繼續道:“這是單從利益方面說的。另一方面,你雲伯伯無論人品還是才識都是一等一,這樣人中龍鳳式的長輩,你不該認識一下麽?”

朱厚照楞了楞,繼而幹咳一聲,用玩笑的語氣道:“母後既然對雲伯伯評價這麽高,當初為何沒有嫁給他?”

漪喬合上手裏的劄記,瞧著他道:“你知道的好像還挺多啊,你爹爹告訴你的?”

朱厚照打哈哈道:“爹爹就和我提過一點兒……哎,母後快說嘛。”

“那你覺得你雲伯伯與你爹爹相比如何?”

朱厚照撇嘴道:“自然是我爹爹好!我爹爹是最好的!”

“那麽崇敬你爹爹?”

“那是自然,”朱厚照一臉自豪,“在我心裏,爹爹就是神仙一樣的人物!”

漪喬點頭道:“母後以前也經常說你爹爹快成仙了。”她說著又想起什麽,語聲稍頓,“不對,沒準兒現在已經成仙了。”

“那是,如今大明子民哪個不說我爹爹是神子轉世,”朱厚照咧嘴笑道,“所以母後真是有眼光。”

“其實我當時不是因為這個才嫁給你爹爹的。”

“啊?”

漪喬看著一旁擺著的霹靂琴,目光融為一汪溫軟春水,嘴角劃過一抹微笑:“其實我當初是被你爹爹拐來的。”

朱厚照瞪圓了眼睛,覆又癟嘴道:“我才不信,爹爹怎麽會那麽做。再說,母後和爹爹情篤若此,這怎麽可能。”

漪喬略挑眉道:“我也是後來才發現的。你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和你爹爹更為親近,我就跟你爹爹說,這是因為你還太小,分不清到底誰是善良的小白兔,誰是大尾巴狼。”

朱厚照小聲嘀咕道:“哪裏小白兔了,母後可是經常兇我……哪有這麽兇的兔子……”他說著說著,感受到母後投來的目光,連忙打住,幹笑掩飾。

“不過,”朱厚照回憶起往事,漸漸收了笑,“我還隱約記得我小的時候,爹爹下朝回來總會抱抱我,摸著我的頭笑著問我乖不乖,領我去曾祖母那裏時也總是把我抱上抱下的,舍不得讓我多走路……後來我長大了開始出閣講學,爹爹也總會忙裏抽空去春坊看我……”朱厚照說著說著便說不下去了,漸漸哽不成聲,最後禁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漪喬默然望著兒子。

這一年來,她也是想起往事就哭,她一輩子的眼淚都要在這一年裏流幹了。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智就越是堅韌,她發誓她一定要撐到他回來。

漪喬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畢竟母子倆抱頭痛哭一場並沒有什麽用處,還會更加影響兒子的情緒,他明日要主持祐樘的周年祭禮,還要上朝。

漪喬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背,輕嘆道:“好了別哭了,母後不黑你爹爹就是了。”

朱厚照紅著一雙眼睛看向自家母後,一臉怔忡。

漪喬拿出一條帕子,一面輕輕幫他擦淚一面道:“你平時都跟只猴子似的躥上躥下,這呆呼呼的樣子還真是少見。昨日端午才和榮榮來瞧過,其實今日不必再跑來一趟的。明日雖是你爹爹小祥,但母後也沒那麽脆弱,你如今身份不同,忙好國事才是正經。好了,你方才不是一進門就嚷著要去拜你爹爹麽?走吧,看完你爹爹你就快些回宮去。”

朱厚照看著母後滿面的關切之色,鼻子又是一酸,但他怕母後擔憂又怕惹得母後也跟著掉淚,便勉強逼回淚意,帶著鼻腔問道:“我方才怎麽都沒瞧見祠堂靈堂之類的地方?”

“因為我就沒布置。”

朱厚照一楞,又問道:“那爹爹的牌位在哪裏?”

“沒有牌位。”

“什麽?!”朱厚照驚道,“母後沒有給爹爹立牌位?!”

“很奇怪麽?”

“那我去哪裏祭拜爹爹?”

漪喬轉身往外走:“隨我來。”

她一路將兒子領到她住的那處廂房,朝裏面指了指,道:“就這裏。”

朱厚照順著她所指的方向走過去,就瞧見自家爹爹的遺體正安靜地躺在次間裏的一張紫檀架子床上。

“這……這是……”

漪喬知道他想問什麽,道:“這處廂房是我的起居室,我平日裏就在這裏安置。”

朱厚照驚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後才結巴道:“母後……母後一直都把爹爹放在自己床上?”

“你那是什麽表情,我又沒對他做什麽,放在這裏只是為了在就寢時也能看到他。”

“不是,兒子是想說……母後難道不……不害怕麽?”

“害怕什麽,”漪喬走到床邊坐下,仔細幫床上的人整了整衣袍,“詐屍麽?我巴不得他詐屍。”

朱厚照張了張嘴,一時竟無言以對。

“好了,你去看看你爹爹吧,但是不要太久。”

朱厚照只覺母後這可能是悲傷過度引起失心瘋的前兆,深以為憂,但一時之間也不好說什麽,便打算姑且先拜了爹爹再說。

漪喬見兒子神情莊重地後退幾步,仔細理了理衣冠,恭恭敬敬地斂襟屈膝,朝著床上靜躺的人跪下,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她不想看這種場景,便無聲出了房門。

“爹爹,兒子來看你了,”朱厚照才說到這裏便又禁不住淚濕眼眶,他覺得自己不該讓爹爹看見自己哭,抹了抹淚才重新擡起頭,又直了直後背,才道,“兒子先與爹爹說兩件事,一是朝堂的近況,二是兒子近來的功課。”

朱厚照揀著要緊的大致說了一番,末了道:“爹爹說的沒錯,爹爹的離去是兒子遇到的第一個坎兒,兒子會努力邁過去的。爹爹放心,兒子定會保我大明基業萬世永昌。”

他說話間面色微微沈冷:“韃靼那邊,兒子定要親征,只是那幫臣子大約不會答應,兒子也還要再磨礪幾年。爹爹只需耐心等待,等待兒子帶著巴圖蒙克項上人頭凱旋的好消息。”

“另外,還有一些關於母後的事情……”朱厚照面色為難,有些猶豫。

一刻鐘後。

漪喬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折身回返。她進去的時候就瞧見兒子仍舊面床而跪,一臉堅定地說著什麽,由於他將聲音放得很低,她也沒聽清具體是什麽。

“與你爹爹說什麽悄悄話呢,還怕我聽到。”漪喬上前道。

朱厚照又叩了三個頭才起身,正要笑著掩飾過去,一扭頭卻看見隨後進來的幾個婆子擡著一大木桶熱水就往裏搬。

他瞬間想到了什麽,尷尬道:“兒子耽擱母後沐浴就寢了……那兒子就先……”

“不是我要沐浴。”

朱厚照心裏湧上不好的預感:“母後不會是要……”

“沒錯,是給你爹爹擦身用的。”漪喬想的很簡單,總不能這麽久都不洗澡吧,何況他那麽愛幹凈的人,到時候醒來當然要幹幹凈凈的才行,

朱厚照不知道也不會理解自己母後的這種想法,他看著母後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只覺後背直冒冷氣。

他原本還想和母後商量一下把爹爹換個地方安置的事情,現在看來這根本沒得商量。

朱厚照覺得事情好像有些嚴重,開始認真琢磨要不要讓太醫來給母後看看。

漪喬瞧著兒子憂心忡忡地離去,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什麽。可她不會解釋也不能解釋。

她回想起墨意今日看她的眼神,覺著他大概也認為她有點瘋了。

那些廝役、婢女、婆子,雖然對她言聽計從也從不多嘴,但他們估計也覺得她腦子有毛病。

他們應該都認為她瘋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知道自己是正常的就行了。到時候他們自會知道,她是對的。

漪喬打心眼裏不想讓別人看著祐樘沐浴,以前她都會特意吩咐女官和宮女們備好一應盥沐用具後就退出去待命,必要時再入內服侍或者由內侍代勞。再或者,她若是其時還沒有睡下,會親自過去侍應。

所以眼下,漪喬也是親力親為。雖然她轉念想想,把這差事交給其他人,估計還會把他們嚇得不輕,但她仍舊是抱著護食的心,並且沒有任何害怕的覺悟。

即使真是屍體,她也不允許別人窺視。

為祐樘擦完身換好衣裳,她自己也盥櫛停當,她已經疲累不堪。

躺在床上,她覺得有些悶熱,又起身開了窗,這才重回床上。

正要躺下,她又想起什麽似的,偏過頭去看他。

明日就是他的周年祭,已經過去快一年了。

又快到五月初七了。

這個日子已經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她一想到初七臨近心裏就發慌,所以一直刻意不去想。照兒昨日才帶著榮榮和她一起過了端午,今日就又跑來看她,大約也是怕她胡思亂想。

漪喬轉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覺恍惚不已。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她正提心吊膽地守在祐樘床前。他當時出血不止,她怎麽擦都擦不完,嚇得她手抖不已。後來他的血終於止住,她以為情況轉好,卻沒成想一切都是枉然。

那她現在做的這些呢……

漪喬無意識地扣緊手指。

肯定會有用的。

她俯身撫了撫他的臉頰,只覺觸手冰冷。

今年的這個夏天雖也炎熱,但比去年好得多。去年的這個時候簡直熱得詭異,要把人烤化了似的,她一個健健康康的都受不了,何況祐樘當時正飽受熱癥之苦,內熱外熱之下,他彌留的那幾日,大概如同身處煉獄。

身灼不能退熱,飲水不能止渴,心悸進而絞痛,他是生生被熱癥折磨死的。

漪喬的手指在他眉眼間流連片刻,靜靜凝視著他。

他如今渾身冰冷,大約再不會怕熱了。

漪喬伏在他頸窩間,與他十指交扣,輕聲呢喃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背至最後,“生當覆來歸,死當長相思”兩句尚未落聲,她就覺得喉間哽得慌。稍稍一動,才發覺眼角有淚溢出。

她起身飛快地擦了淚,握著他的手,緩了緩才出聲道:“我今日去看了薊門煙樹,覺得好像也沒什麽好看的……你回頭再帶我去看一遍好不好?”

她拉著他,開始給他講述今日外出的見聞。只是她原本就因為血祭傷了元氣,今日又累了一天,一直到現在才消停下來,和他說著話她就趴在他身邊睡著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又沒了睡意。

枯坐了半天,一直沒聽著鐘鼓樓的報時,她才混混沌沌地想起因為今日是他的忌辰,所以今晨是不鳴鐘鼓的。

這已經不知是她第幾次被噩夢驚醒了。自他走後,她就總做噩夢,一遍遍夢見他被病痛折磨而死的場景,一遍遍重歷當時的恐慌絕望。

她之所以還沒有被這種煎熬折騰得精神失常,也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有盼頭。

人活著總是需要些希望的。

漪喬望著泛起魚肚白的東方天際,在心中默禱。

日子像水一樣流過。

宮外的生活自由很多,想出門隨時都可以,不出門時還能養養花餵餵魚。原本應當愜意不已,但漪喬還是覺得空落落的,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

那一日後不久,照兒說她氣色太差,非要讓她入宮瞧太醫。漪喬想著反正她現在確實需要調養,就答應下來。

再次入宮,她發現那些昔日伺候她的老人兒全被換掉了。她自然知道這是兒子為了不露餡兒刻意為之,但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詢問之下,得知兒子已經做了妥善的安置,對她們盡皆厚待,這才安心些。

因為祐樘那場要命的大病,她已經對太醫院其他太醫失去了信任,因此點名要汪機師徒來請脈。

但不曾想,汪機已經致仕離京了。從陳桷口中,漪喬得知了個中緣由。

原來,雖然已經時隔一年,但汪機一直對先帝之死耿耿於懷。原本明明治好過無數次的病,這一回卻沒能醫好,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病者死在面前而無能為力,這對於活人無數的汪機來說,是個巨大的打擊,他實在無法接受,始終自責不已。因此,在搜集好所需醫典之後,汪機便不顧眾人挽留,在不久前請辭返鄉,回祁門發憤著書,專心研究醫道。

“微臣原本也要隨家師回祁門,但家師說讓微臣再在太醫院歷練幾年,”陳桷低頭道,“家師還交代,要微臣盡心為娘娘辦事,保娘娘安康。如此,也好稍稍報償娘娘與先帝的知遇之恩。”

漪喬心裏五味雜陳,感喟道:“汪先生其實不必自責的,此事不怪他。相反的,我還要感謝他,他幫了我不少忙了。”

陳桷正要客氣幾句,又聽她繼續道:“還有閣下。二位的盡心盡力我都看在眼裏,一直感懷在心的。”她每每想起當初在百泉書院的經歷,就禁不住慶幸自己能慧眼識珠。

陳桷見她如此客氣,一時惶恐不已,趕忙跪地道:“微臣……”

“好了,不用跪來跪去了,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漪喬揮手示意他起身,輕嘆一聲,“幫我開幾個調理身子的方子。”

陳桷覺得有點奇怪,娘娘也不問診脈的結果直接這樣吩咐是什麽意思?

漪喬見他楞著不動,不禁問道:“怎麽了?我的身子難道出了什麽問題?”

“沒有沒有,娘娘就是身子虛,元氣不足,”陳桷猶豫著道,“微臣只是……”

“奇怪我為什麽直接讓你開方子是吧?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當然最清楚,”漪喬想了想,又交代道,“再寫一些各個時令宜食的補品,寫好之後不要拿去禦藥房,直接給我。”

陳桷心中疑惑,但也不好詢問緣由,只應聲照做。

漪喬的身體一直都很好,除了孕期以外,她基本不會刻意進補。何況宮中禦膳本就精致又豐富,不需要額外增進營養。但是眼下,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虛弱下來,不多加調養,她都擔心自己撐不到明年。

看過薊門煙樹後,燕京十景裏還有一半沒有看,她查好了路線排好了時間後,就趁著她每次血祭完歇得差不多了,一一看去。然後回來之後,她再一一講給祐樘聽。

她有時候會趁著外出,再拐到別處去。所以,她也會時常與他說起什剎海的湖水,樓桑村的桑樹,香山寺的紅葉,白雲觀的丘處機像,玉泉山的裂帛湖,或者畫眉山的溫泉。

畫眉山風光秀美,山北的溫泉更是一絕,她琢磨著回頭一定要拉著他一起去泡泡溫泉才好。

她開始去更多的地方,發掘更多的景致,也按照他遺書中所說,代他去領略這個世界。

“不過這只是暫時的,”漪喬每回與他說完外出的見聞,都不忘強調一句,“我可不要一直代你去看。”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看。”她俯在他身側咬耳朵道。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身體一日弱似一日,到臘月的時候,已經幾乎經不起出門的折騰。但她的身體越來越差,精神狀況卻越來越好。原因很簡單,只差三個月她就熬到頭了。

不能出門,她就索性呆在房裏練琴打譜子,反正外頭天寒地凍的,她也樂得在暖融融的室內窩著。

臘八節這日,她正打著譜子,就有婢女通傳說雲公子到訪。她略有些意外,隨即吩咐將人請進來,又低頭繼續手頭的事。

自從大半年前他找過她那次之後,他也只來過兩三次,每回來都不過和她討論一下著書中遇到的問題,沒有再提過阻止她血祭的事。只是今日臘八,他應該比較忙才是,突然過來倒讓她有些驚訝。

墨意進來時,身後跟了兩名小廝,小廝懷裏各抱著一個書篋。墨意吩咐將書篋放下,便命兩人出去候著。

“這裏面裝的,都是你寫的手稿?”漪喬看著那兩個大書篋,微微吃驚道。

“嗯,不過有些東西只是隨手寫來的,不一定能用得上。”

漪喬正要問他到底又寫了多少,擡頭便瞧見他略有些為難地站著。她瞧了瞧他身上毛絨豐厚的紫貂裘和額頭上沁出的細汗,瞬間明白了什麽,淡笑道:“這屋裏頭似乎是太暖和了些,你隨意便好,不必拘泥。”

墨意笑笑,除下身上的貂裘,道:“外頭冷得伸不出手,你這屋裏倒是暖如陽春。”

“我今年格外怕冷,一早就讓他們燒了地火龍,又搬了兩個大熏爐來,所以尤其暖和。”

墨意從她話裏嗅出不對勁,神色微滯,遂將她打量一番,面上的淡笑當下斂去,面色沈肅道:“你還不打算停麽?”

漪喬知道他在說什麽,一面撥按琴弦,一面道:“你知道我不會放棄的。”

“你有沒有瞧過你的氣色有多差?”

“我知道。不過我一直在調養進補,照兒還時常讓太醫給我診脈,沒事的。”

“我每回見你都覺得你又羸弱一分,如此下去,你不怕你有個好歹麽?”

“沒事,我身體底子好。”

“底子好也經不起你這樣折騰吧!”墨意有些氣惱,面色微冷,緊緊盯著她,“我聽說你許久沒出過門了,是不是也是被身體所累?”

“這數九寒天的,出門也是挨凍,呆在屋裏不是挺好。”

墨意見她根本不以為意,心裏一陣說不出的無奈。她的脾氣也是倔得很,他知道他再如何說都沒用,但眼見著她為一件虛無縹緲的事這樣罔顧自己的身體,他實在擔憂不已。

五月份找過她知道她在做什麽之後,他就去了碧雲寺找方丈慧寧詢問事情的始末。只是慧寧似乎有所顧忌,不願和盤托出,只一再擔保漪喬沒有受騙,讓他稍安勿躁。他後來查到了道士青霜,那道士也說有些事還是不說為好,但囑咐他明年三月的時候多註意漪喬那邊的動靜。

他還是不太能相信這世間真有什麽起死回生之法,他只希望漪喬能早點想明白。他以為時間長一些她就能淡了這份心思,所以中間一直沒再勸過她,沒想到大半年過去,她仍是油鹽不進。

漪喬見他一副又氣又無奈的樣子站著看她,示意他落座,道:“坐吧。我現在每日呆在屋子裏打譜子也是悠閑得很,我覺著我的琴藝又精進了不少。”

墨意無奈坐下,見她一邊調試琴弦一邊道:“我入宮前臨時抱佛腳學過一點琴藝,但也只學了點皮毛,入宮後慢慢又想撿起來再學。沒法子,他的琴彈得太好,我不多學點都不好意思。”

墨意聽了聽音色,看了一眼她面前擺的琴,道:“這琴造得古樸雅致,音色也透潤澄澈,想來是把價值不菲的名琴。”

漪喬聽他如此誇讚霹靂,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道:“這是他給我的生辰禮,他說這是一把古琴,起碼有上百年的歷史。”

漪喬說話間,婢女呈來一碗臘八粥。她看了墨意一眼,命婢女又端來了一份。

“這臘八粥是按照宮裏的做法熬出來的,”漪喬用目光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碗粥,“這裏頭的紅棗是我早先幾日就命廚房槌破泡湯備好的,特別軟。粥裏還加了粳米、白米、菱米跟核桃仁,滋味很好的。”

墨意舀起羹匙嘗了一口,點頭道:“是不錯。”頓了頓,又道,“我之前在江南暫居的時候,見蘇杭那邊有臘八祭萬回的殊俗,小喬知道麽?”

漪喬搖搖頭:“不知道。”

“我見你偏愛南方的食物,以為你曾在南方住過,”他說話間目光梭巡一圈,“今日大小也是個節,你這裏怎麽連個節氣兒都沒有,外頭可到處都在跳竈王、擊年鼓呢。這都年尾了,你是不是該布置布置。”

“我一個人還折騰什麽,何況我現在壓根兒不想過什麽節,”她輕嘆一聲,又笑了笑,“不過快過年了倒是挺好的,過了年,一開春兒,我就功德圓滿了。”

只是,她心底期待漸增的同時,緊張感也隨之膨脹。

她看墨意臉色又變得不好看,覺得還是不要說這個為好,遂轉了話茬:“你現在寫了多少?之前不見你帶半片手稿來,這回可好,一下子抱來這麽多。”

墨意起身將兩個書篋抱到炕桌上,又分別打開:“一共十幾本,估摸著得有四五十萬字。我說了,整理好了再讓你幫我看。”

漪喬驚佩不已,道:“這得多大的毅力才能寫就這麽多,何況你平日裏那麽忙,能用來著書的時間很有限吧。”

“只要想做,總能偷閑的。”

漪喬喝掉手中羹匙裏的粥,起身翻看。

“小喬之前問我書名,我回去後覺得也是該把書名定下來了,”墨意道,“我想了很久,最終擬定的書名是《新集通證古今算學寶鑒》。”

正自翻看手稿的漪喬差點一口粥噴出來。

墨意見她那樣的反應,不禁道:“有何不妥麽?小喬是不是覺得這書名太長了?”

漪喬被嗆得滿面通紅,連咳了好幾下才緩過來。她再次擡起頭時,用一種看怪物一樣的目光盯著他,直到他被看得尷尬不已進而出聲提醒,她才如夢初醒。

漪喬迅速去書篋裏翻找,最後拿出手稿的第一本,看了看上頭的署名,面上的震驚之色久久不散。

“有哪裏不對麽?”墨意有些一頭霧水。

“你之前好像和我說過,文素是你過去取的表字?”

“嗯,很久以前取的,都沒幾個人知道。”

漪喬瞧著他的目光越加驚奇。

七年前那個上元夜,他拿著初稿給她看的時候,她正吃著祐樘的醋,滿心裏想的都是他怎麽還沒來,瞧見這個奇怪的署名也只是問了一句,沒有多想。

而今聽到了書名再去看,心中卻是驚嘆不已。

“你只打算署名文素麽?”漪喬追問道。

墨意楞了楞,道:“自然不是,只一個文素放著有些奇怪,我最終會冠以王氏,王是先妣的姓氏。”

漪喬一怔:“先妣?令堂……”

墨意神色黯淡,覆又笑笑:“不說這個。小喬還沒說方才到底為何那般驚愕。”

漪喬直覺她觸到了他的傷心事,暗道不該。不過他的問題,她卻不知要如何回答他。難道要她告訴他,她在五百多年後就已經膜拜過他了麽?

《新集通證古今算學寶鑒》,應用數學巨著,明代數學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在開方、解高次方程、微積分等方面的諸多發現,都領先於包括牛頓在內的外國科學家、數學家上百年。此書內容詳實可貴,有對當時數學研究有去偽存真、補缺續斷、正本清源之功。此外,因題例豐富,該書還是研究弘治、正德年間歷史和經濟的珍貴資料。

只是這樣一部巨著卻命途坎坷,險成腐塵,明珠蒙塵四百多年,直至二十世紀傳世抄本才被發現。而由於該書博大精深又發現較晚,研究工作尚不透徹,該書仍舊是一部尚待深挖的巨大寶藏。

漪喬喜歡看書喜歡歷史,無意間看到了這本書的資料,當時便感嘆不已。

研究成果可與牛頓媲美卻又早牛頓一二百年,這樣的人真是……

“天才,”漪喬望著他,忍不住讚道,“你真是個天才!”

墨意見她突然誇起他來,一時更覺疑惑。

漪喬嘆著氣自語道:“算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早知道你是個智商爆表的天才,只是從前不知道你是誰罷了。”

來到這個時空之後,她覺得自己的智商一直在被碾壓,尤其是被自家夫君碾壓。其實不止智商,她簡直處處都被他壓,永無翻身之日。

“對了,你為什麽不署上自己的名字?”漪喬奇怪道。

“文素便是我,這樣署名也無甚不妥。”

漪喬思忖了一下,道:“難道你是……怕人知道這是你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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