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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最幸福的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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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喬嚇了一跳。

這玉佩在月光下本就會折射出幽幽的淡光,且方才她光顧著出神,未曾註意到玉佩的異樣,等到發現時,那冷冽的藍光已經照亮了她身前尺寸之間的空間。

漪喬驚得手足無措,心裏立時便浮上一個念頭:難道時空穿梭的機制又被觸發了?

這個念頭一撞上腦際,她手上陡然一個不穩,玉佩便跌了下去。

漪喬心裏頓時一緊,險些驚呼出聲。

幸好是掉在了榻上鋪著的條褥上,沒有任何損壞,且掉落無聲。

漪喬望著陷入柔軟緞面的玉佩,眸光不住閃動,面上的神情瞬息萬變。

不是說毀掉現代那塊玉佩就再也回不去了麽?為什麽還會出現這樣的異象……難道母親並沒有照著她的囑咐在她走後毀掉現代那塊玉佩?

可這好像又不太可能……那會不會存在其他回到現代的方法而眼下被偶然間觸發了?

漪喬渾身一震。

難道說,青霜道長說的“若欲渡劫,唯得藍璇矣”的意思其實是,玉佩會再次顯現靈力,打通相隔五百多年的時空關隘?

那麽……要回去麽?

回到現代,他肯定能得到更好的療養,這自然是好事,但孩子們怎麽辦……

一息之間,漪喬腦子裏轉過諸般念頭。

然而她思索著低頭去看玉佩時,卻又驚訝地發現玉佩已經恢覆如初,方才熾盛的藍光早暗淡了下去。

漪喬面現迷惘之色,拿起玉佩左右看了看,斂眸靜思片刻,而後轉眸盯著面前潑灑到榻上的淒清月光。

她將玉佩托於掌心上,一點點將手掌平移到月光底下。

方才的異象又出現了。

是因為月光?

但她清楚記得,當初她從巴圖蒙克那裏拿到玉佩之後,特意借著月光驗了貨,那時候為什麽沒有出現異常?

漪喬滿目迷茫之色。她同時又在想一個問題,這樣積累下來,等到光芒暴漲,完全將她包裹之後,會不會就要像上次在回龍峰上一樣,產生巨大的漩渦將她吸附進去?只是那次好像並沒有完全打開時空裂隙……那這回呢?

漪喬心頭一驚,反手一握包緊玉佩,將手收回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上回沒有發生異常,可能是因為缺少某種條件或者契機,那缺少的條件會是什麽呢……

漪喬急思之下,眸中波光連連閃爍湧動,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是……時間?對啊,今天是……

“喬兒半夜三更不睡覺,發什麽呆?”

漪喬聞聲倏忽一驚,下意識地將握著玉佩的手又往身後藏了藏,迅速平定了一下心緒,轉頭強作鎮定地笑道:“你怎麽起來了?”

祐樘長身立於陰影裏,靜靜端量她一番,眸光愈加幽微。

如煙似霧的迷蒙月色透過雕花窗欞逸進來,繚繞在她身子一側,自下而上蔓延,照見她藏匿在身後的一邊手臂,卻在她弧度柔和美好的頸項處戛然而止,只映出一小片雪亮的凝脂玉肌。

她身著一件湘妃色的暗花緞寢衣,嬌嫩嫵媚的衣料色澤籠在月光裏,便仿若落了一層薄薄的霰雪,襯著她嬌小纖柔的身形和瑩潤光潔的雪肌,不但不顯淒冷,反倒給人以嬌弱不勝寒之感。

雖然月光照不到她的面容,但憑借著眼下透進來的這點光亮,足以令他看清她的神色。

“明明是喬兒先起來的,倒反問起我來了,”他含笑覷著她,“我醒來發現枕邊人不見了,自然是要起來看看的。”

漪喬僵硬地笑了笑,又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都沒弄出什麽響動,你是怎麽醒的?”

祐樘想起方才的事,面上劃過一抹困惑,沈吟著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醒過來了。”

“啊?”

他覆又回想起一件陳年往事,微微蹙起眉道:“喬兒方才做了什麽?”

他適才於沈睡中驀然驚醒,並非被什麽驚動,而是出於一種怪異的感覺,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似乎是有一只手無形中拉扯著他,又似乎是被什麽神秘的力量召喚一樣。

而這種怪異感,他之前也曾經經歷過一次——十一年前,由於漪喬在宮外滯留,他獨自度過的那個中秋夜。

那晚他睡得原本就淺,半夜又莫名其妙突然醒來——當時也是如方才一樣的怪異感。

“我能做什麽?什麽……什麽都沒做啊,”漪喬幹笑一下,“我今晚失眠,怎麽都睡不著,就起來坐一會兒。不過沒想到我這樣悄無聲息的,也能把你擾醒……”

“真的什麽都沒做?”

漪喬忙點頭,一臉篤定地應道:“什麽都沒做。”

“你確定?”

“嗯嗯嗯。”

“那十一年前呢?”

漪喬正要繼續下意識地點頭,忽然反應過來,一楞:“啊?”

“十一年前的那個中秋夜,喬兒還記得否?”

漪喬怔怔地望著他,被他這話一點,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十一年前,她偶然間發現了青霜道長留給她的提示,借著張巒病危與那身體原主做了一筆交易,而後如願以償地窺探到了所謂天機,得知了他宿命裏駕崩的具體年份和月份。

她血祭成功的那晚,就是中秋之夜。

而今晚,是上元夜。她剛才思索觸發藍璇靈力的條件時就是想到了時間這一層,然後被他打斷了。那麽,這其中真的有什麽聯系?

漪喬一把拉住他,迫切問道:“你為何忽然問起十一年前那個中秋夜?那個時候你這裏有什麽異常麽?”

祐樘思索著點頭道:“是有異常,那晚我也如今夜一樣,突然醒了過來。”

漪喬楞了楞,道:“你不是被我這邊的動靜和亮光擾醒的?”

祐樘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麽?我也不曉得怎麽回事,突然就醒了。不過喬兒這話倒是蹊蹺——什麽亮光?”

漪喬驚覺自己失言,趕忙遮掩道:“月光啊!你不覺得今晚的月光很亮麽?今天上元節嘛,十五的月亮正是又大又亮的時候……”

祐樘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胡說,倒是並未揭穿她,只在聽到她後面的話的時候,眸光陡然緊了一下。

是了,今晚又值十五。

兩次都是月中,難道這兩回的異樣真的和那塊玉有關聯?

他見她仍舊在用東拉西扯轉移話頭,忖度了一下,毫無征兆地突然走上前來,自顧自坐到了她仍舊縮著手臂的那邊。

漪喬因為心虛而驚了一下,猛地側身彈跳開來,瞪他道:“你幹嘛?”

“感受一下喬兒口中明亮的月光,”他笑吟吟地望著她,“怎的我一坐下喬兒就跑了?”

“這半夜三更黑燈瞎火的,你這麽無聲無息地突然坐在我身邊多嚇人,”漪喬面上強作自然之態,握著玉佩的手心卻已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你要想多感受一下月光,就在這裏坐著吧,我突然覺得有點困,先去睡了。”

她話音未落轉身就走,卻又聽他在身後疑惑道:“咦?這裏怎會有個胭脂盒?”

漪喬腳步頓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不住腹誹他半夜不睡覺專門來找她麻煩,腹誹完又轉過身去,一把搶過他手裏正把玩著的胭脂盒,憤憤道:“女人的東西,你看什麽看!”暗裏又在想,或許要換個胭脂盒藏了……

他被她奪了個正著,垂眸看了看她搶過去的物件,又擡眼看看她,一雙漂亮的琉璃眸浸潤在水色月輝裏,越顯目光純良無辜,那樣子似乎是在說“你這麽兇是不是不太好我都險些被你嚇到了”。

漪喬嘴角抽了抽。

隨後她又意識到,她似乎做了一件傻事——她完全可以非常淡定地走到床邊趁著黑暗將玉佩悄悄藏在枕下,然後非常淡定地躺下裝睡……為什麽要折回來搶胭脂盒啊!反正這盒子裏也是空的,她這麽做反而是徒惹他懷疑啊……

漪喬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怎麽就心虛到了這種犯傻的程度?肯定是被他刺激的!對,他就是故意的!肯定是這樣,要不然她怎麽會傻成這樣……漪喬在心裏捂了捂臉。

她心裏的諸般情緒變化都在不經意間寫在了臉上,祐樘看著她異彩紛呈、一息瞬變的表情,忍不住低笑了一聲。

“笑什麽笑,”漪喬臉色一黑,生硬地轉了話題,“你真的是莫名其妙就忽然醒過來的?怎麽會有這麽詭異的事?”

漪喬還在思忖著他前後兩次醒來、十五之夜與玉佩藍璇這三者之間的聯系,就聽他打諢道:“其實我覺著,一點也不奇怪。你看,我這兩次突然半夜醒來,有一點共通之處就是,你都不在我身邊,所以睡不著突然醒來完全情有可原的。所以……”

“什麽?”

“我們一起去歇息吧,”他特意在“我們一起”上加了重音,隨即溫柔一笑,“不然我都睡不好。”

他說話間就伸手過來去拉她那只似松實緊攥著的手,被漪喬閃身後退避開,他也不以為意,起身上前仍舊要去牽她那只手,漪喬又一次躲了開來。

“喬兒手裏藏了什麽東西?”他掃了她那只手一眼,明知故問道。

漪喬脫口道:“沒有。”

他挑眉道:“那就給我瞧瞧。”

漪喬一時急了。

怎麽辦怎麽辦,她身上可沒有口袋,何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呢,沒地方藏了……

青霜道長說過不能讓他知道她刺探天機的事的,他看見玉佩還不定會想到哪一環,說不得到時候她硬往邊關跑的目的也就此暴露,她死活瞞著他除了本身不能告知以外,也是不想讓他知道她犯險至此都是為了他,怕他心裏有包袱。

但眼下這一切馬上就要兜不住了。

漪喬看著他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暗暗咬牙,恨不得一巴掌拍暈他算了。

她腦子轉得飛快,目光迅速一掃,最後在他背後的軟榻上定了一下。

她嘴唇微抿。

算了,暫時不要臉了……

“好啊,給你看,”漪喬笑盈盈地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身體依偎進他懷裏,仰起臉,語聲嬌軟地道,“咱們去那邊看,那邊亮堂。”她朝著落了小半邊月光的軟榻努了努嘴,繼而也不等他說話,悄悄看準角度,猛地推著他倒退幾步,就勢將他一下子按倒在榻上。

她選的這個位置十分微妙,正好介乎月光與陰影之間。推倒也進行得十分順利,和預想中一樣輕松,一推就倒。

在他的身體陷入柔軟的錦緞裏的瞬間,她也撲倒在他身上,借著一旁的月光,順勢低頭吻上他的唇,他眼睛往哪看她的頭就有意識地往哪偏,輾轉廝磨間正好遮住他的視線。與此同時,憑著陰影的遮掩,她握著玉佩的手在他頭頂上方摸索了幾下,終於尋著了她方才瞄準的那條疊得齊整的錦衾,於是纖手一滑,將玉佩藏進了錦衾內側的折角裏。

大功告成。

她暗暗松口氣,嘴唇交纏間,不著痕跡地慢慢收回手。但為了不顯突兀,眼下的事又不能即刻停止,她索性暫且放任自己,忘情地雙手摟住他脖子,深深吮吻。

他養病這段日子裏,兩人都刻意克制著,然而眼下陡然有了一個放開的契機,她自己都有些貪戀。她想著不過是親吻而已,再過一小會兒她就收手。可她忽略了一些事情。

因著是半夜從床上爬起來的,暖閣裏又暖意熏人,她身上只套了一層單薄的寢衣,連抹胸都沒穿,這般激吻之下,身體難免廝磨,她這薄薄的一層與不著寸縷無異,卻又因為隔了一層,比不著寸縷更加勾人。又由於方才那動作,她在無意間時不時扭動身體,沒過多久,她就發覺有些不對勁。

在她暈暈乎乎地想著不能繼續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探進了她上衣裏,隨即迅速反轉位置,將她壓在了身下。

漪喬一把按住他的手,偏頭避開他的親吻,喘著氣道:“等……等一下,你……你不看了麽?”

祐樘調整了一下氣息,嗓音低啞道:“不看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不過,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似乎有額外收獲。他懷抱著弱骨豐肌的美人,嘴角微勾。

她見他又要低頭壓下來,連忙撐住他的肩膀,猶豫了一下道:“回頭再說吧……那個,我們先去休息吧。”

他嘴角噙著一縷溫柔的笑,附耳輕聲道:“難道喬兒方才不是在求歡麽?夜半失眠是不是也因為這個?怎麽不早說。”

漪喬楞了一下,隨即回想起方才的情景,臉頰頓時紅了個通透。

她只覺自己的一張臉燙得要著火,連耳垂尖都是滾燙的,一時間囧得無以覆加。

他仿似沒看到她紅得滴血的臉,兀自用指尖撥了撥她灼燙的耳垂,低緩道:“那我們是在這裏還是去那裏?”他指了指身後的降香黃檀雕花架子床,尾音微揚。

漪喬此刻腦子有點混沌,踟躕著道:“這樣會不會有些不妥?太醫說……說你養病期間最好不要……”

她方才情急之下只想著最後撒嬌賣乖一下遮掩過去,並沒有想太多。

“是最好不要又不是絕對不能,”他也不管她的反應,徑自擺正她的身子,擡頭看看潑灑了小半邊軟榻的粼粼月波,微微一笑,“要不就在這裏吧,既不辜負這月色,又圖個新鮮。”他說著話就伸手去扯她腦袋上方的錦衾,體貼道,“等會兒當心凍著。”

漪喬原本還一臉糾結地仰躺著,看到他這個動作,眼睛倏地瞪得老大,驚得當下彈坐起來,雙手抱住他的手臂,脫口道:“去那邊吧!”

他疑惑地看著她:“怎麽了?”

漪喬此時深深懷疑自己又被他調戲了,竭力忍住一巴掌拍暈他的沖動,仰臉甜笑道:“這邊太亮了嘛,不太習慣……”

開玩笑,他只要扯起來稍微一展開,塞在錦衾裏的玉佩就掉出來了,那她不是白忙活了!

“方才那般熱情,怎麽臨了又畏首畏尾的呢,”他被她一路推回床邊按著坐下,又聽她說要他躺下好好休息,沖她微一挑眉,“況且,不是喬兒說的來這邊就可以的麽?”

漪喬心道報仇的機會來了,撇嘴道:“我只說來這邊,又沒說來這邊幹嘛。快休息吧,這都幾更天了。”

“你確定?”

漪喬點頭“嗯”了一聲,道:“你這一兩日好容易露出點見好的苗頭,我可不想因為一時……”

她想了想,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暫且克制一下。

“那喬兒再睡不著怎麽辦?”

漪喬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鐵青著臉道:“我才不是因為這個睡不著!你少汙蔑我……”

他笑問道:“那就是因為我了?”

“你怎麽知道?”漪喬說完才覺自己嘴快,敲了敲腦門,認命地嘆著氣坐到他身邊,“怎麽樣,得意吧?高興吧?”

他轉眸凝視她片刻,忽然道:“我沒事,再歇一陣子就能照常視朝。”

漪喬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番,由於此處光線晦暗,她看不清楚他的形容。她又慢慢收回視線,微微垂眸,小聲嘀咕道:“還好意思說呢,養病養了一個月,剛見好兩天就以為自己能活蹦亂跳了似的……我可不是那群猴急猴急催著你上朝的大臣,你不用急著表決心,你不養好病休想往奉天殿去。你這回要是再逞能,我就捋袖子把你拖回來……”

他聞言失笑,刮了刮她鼻尖:“你這簡直和謝夫人有一拼。”

漪喬知道他說的是謝遷的夫人將謝遷謝先生逼到床底下的兇悍事跡,卻也不以為意,回眸笑道:“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向謝夫人學習呢,你以後和謝先生就是難師難生了。”

他笑道:“一直都是。”

漪喬撇撇嘴,輕哼一聲。

“喬兒太謙虛了,謝夫人實則是以你為楷模的,你不考慮將謝夫人引為知己?”

“好啊好啊,那我們可要好好研究一下怎麽欺負自己夫君。”

他一把將她拉入懷裏,低頭笑看向她:“喬兒這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她躺在他臂彎裏,仰頭盯著帷幔頂,嘆道:“反正就那樣了……太皇太後大概也覺得我私底下特別兇悍吧?對了,她老人家今兒怎麽那麽好的興致來和我們一起吃元宵?還有說有笑的,我都有點不習慣了,畢竟太皇太後一直不太待見我……你們今天都說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就是閑話幾句家常,然後……說到了你。”

“啊?那你們都說我什麽了?”

“說你……”祐樘將今日與祖母的談話大致向漪喬講述了一遍,末了道:“皇祖母這其實是想開了,對你的芥蒂也消解了大半,不過她老人家嘴上不承認罷了——喬兒介意當初那件事麽?”

漪喬明白他指的是當年太皇太後對她用刑、又以鴆酒逼迫她答應畫押一事。

她憶及往事,閉了閉眼睛,倦聲道:“說實話,不怨恨是不可能的。但我勸自己不要總惦記著這份怨恨……一方面因為太皇太後當年之舉倒是陰差陽錯地幫我做出了那個始終舉棋不定的決定,不然我或許永遠也狠不下心……好了,我不說那件事了,你不要捏我的臉……另一方面,她是你親祖母,我能瞧出來她最疼的就是你這個孫兒,而且她曾經在你最艱難的時候站出來庇護了你,這份恩情我一直感念於心。”

她稍頓了頓,拉過他的手,柔聲道:“我感激所有曾經幫扶過你的人,沒有他們,或許我就見不到你了。或者說,是見不到這樣的你了。所以,你感念懷敬者,我亦感念懷敬之。”

她未曾註意到他眸光熠熠閃爍,只自顧自說下去:“再說,我要是和太皇太後作對的話,你夾在中間不好做人的。你已經夠忙了,我不想再給你添亂,家和萬事興吧……我想的是,橫豎我盡到心就好,至於領不領情那是她老人家的事,我又不是和她過日子的,我做好分內之事讓她挑不出錯就是了。反正她不敢把我怎樣,因為我有大靠山。”她微微一笑,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臂。

他會心淺笑,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溫柔低語:“原來喬兒這麽為我著想,那我要如何回報才好呢?”

“繼續當我的靠山就好了,”漪喬感到困意漸襲,卻又因為掛心於尚未放妥地方的玉佩而不敢睡,打著哈欠懶懶地擡起手輕扯了扯他的衣襟,“快去睡啊,這都什麽時辰了……”

他瞧見她這樣子,不禁一笑,不露痕跡地擡眼掃了一下軟榻上那條疊得齊整的錦衾,眸光幽微。

一盞茶的工夫後。

漪喬探頭望了望床上呼吸均勻綿長的人,總算松了口氣。

她朝他做了個鬼臉,心道這回倒挺乖的,讓睡就睡,剛才還精神十足地諧謔她來著,這下一沾枕頭就會周公去了。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榻前,翻出藍璇後又拿到月光底下看,這回卻什麽都沒發生。

漪喬蹙眉細思,回想起自己的那次中秋血祭,忽然生出一個猜想——沒準二者是相關聯的呢?

她覺得很是傷腦筋,晃了晃頭,將玉佩放回了那個紅木胭脂盒裏,隨後輕手輕腳地將盒子擱回了妝奩裏。又提醒自己一定記得換胭脂盒的事,她才哈欠連天地轉身回床上睡覺。

上元節的十日假結束後,祐樘的病況依然好轉緩慢。漪喬私底下無數次詢問過太醫,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操之過急,需要慢慢調理。

汪機也是如此認為,他說陛下身體底子本就比常人差,又兼多年積勞,需要逐步固本培元才是。這些話聽得漪喬憂心忡忡,要真是積勞的爆發,那十六年下來,他都給身體積攢了多少欠賬?

不過汪機又寬慰她說,虧得她平日裏的悉心照料,否則陛下那樣日理萬機,或許早就大病疊小病積癆不起了,所以精心調理休養是裨益良多的。眼下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陛下的狀況平穩中已見好轉,再過十來日,興許就能好個十之七八了。

然而,相對於內廷這邊不緊不慢的平緩步調,外廷的文武群臣卻已經急得火燒火燎了——一個半月不上朝,這幾乎是自聖上登基以來未曾有過的事。陛下春秋正盛,眼下卻病了這麽久,如何不令人憂心?況陛下輟朝月餘,政事積壓,諸事亟待陛下裁決,這真是令各部官員五內俱焚,吐血三升。

內閣首輔劉健向來是個急脾氣,此番想來嘔血最多,心煩意亂地等到正月二十七,終於熬不住了,給陛下遞上一份奏疏,一番關心慰問之後,旁敲側擊著詢問陛下何時能恢覆朝參。但陛下並未對此給予回應,只表示領受了臣子們的問安。

眼瞧著聖上覆歸遙遙無期,朝堂上下一時群情委頓,低迷不振。

劉健的奏疏詢問無果後,李東陽意識到此次不同於往日的小病——或許真的如皇後所言,陛下此番是積勞所致,需要仔細調理一段時日。

陛下聖體欠安,他們為人臣子自當盡心竭力為上分憂,於是他與劉健和謝遷商議一番後,內閣這裏便一邊出面安撫人心,一邊調停各部、加緊票擬通政司遞上來的奏章。

三位既是德劭望尊的重臣,又是在聖上面前十分得臉的帝師,朝中上下都是要給幾分面子的,由這三位出面主持局面,倒是甚為妥當,朝臣們只得耐下心來默默做事,靜靜等待。

轉眼已入二月。

“你這麽急作甚?再等兩日啊!”漪喬焦急地快步趕上前,一把扯住已經穿戴好了龍袍玉帶的人。

祐樘的衣袖被扯住,一時走不得路,無奈嘆息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交領寬袖的四團龍雲紋紬夾龍袍,回頭道:“喬兒總扯我袖子,看來我下回應該換一身窄袖的,這樣喬兒興許就扯不到了。”

殿內侍立的宮人內侍都低了低頭。一旁候著的司禮監太監戴義和蕭敬也俱是垂首忍笑。

漪喬臉色一黑。

她飛快地橫他一眼,湊上去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換成窄袖也沒用,信不信我扯你腰上的束帶?”

“信。縱使原本不信,經過上個月那個元宵夜後,也不由得我不信了。”他一本正經地低聲道。

漪喬又想起上元那晚她的舉動被說成了求歡的事,面上陣紅陣青,暗暗磨牙,繼而又默默調整了一下心理,挽住他的手臂,展顏笑道:“臣妾只是覺著,陛下龍體甫一見好就要臨朝,怕是有些欠妥,萬一病況反覆那不是前功盡棄?所以……陛下要不要考慮再歇息兩日?”

“可是恢覆視朝的旨意昨日已經頒下了,”他轉眼看了看外面蒙蒙亮的天色,“群臣這會兒應當已經在奉天門那裏候著了。”他見她一臉不豫之色,微笑道,“這幾日好得差不多了,施欽和汪機不都說沒什麽大礙了麽?喬兒寬心便是。”

漪喬腹誹何時頒下的聖旨也不告訴她,想來也是怕她攔著他。

身為皇帝更不能朝令夕改,既然已經傳旨下去了,那這件事也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她郁悶地嘆口氣,沮喪地小聲道:“今天都二月初四了,後天就是我們成親紀念日了,十六周年了都……你大病初愈,我本打算讓你再歇兩天緩緩的,也正好過完紀念日……這下好了,你又該俾夜作晝地忙了……”

她正兀自嘀咕著,忽覺他溫柔地抱住她,在她耳畔含笑輕聲道:“我恢覆朝參也能和你一起過紀念日,放心。我哪一年忘記過?沒記錯的話,反倒是你忘過一回吧?就是我送你梅花天鵝圖那一回。”

漪喬輕咳一聲。

他笑著繼續道:“我若再不恢覆朝參的話,那幫臣子該集體跑到我夢裏跪哭了。喬兒放心,我的身體已經無大礙了,再拖下去,事情只會越積越多。”

漪喬伏在他胸口回抱著他,又悶悶地囑咐了他記得拿上手爐記得再披一件披風雲雲,這才放他離去。

他的氣色的確比前些日子要好一些,但她終歸是擔著心的。

因為他病的這一場,她也沒心思辦生日,二月二十九的千秋節命婦朝賀便被她免了。她本打算就在乾清宮窩一天打發掉這個生辰,沒想到祐樘下了午朝回來說要帶她去西苑一趟。她問去那裏作甚,他笑答一句,看瓊島春雲。

瓊島春雲是燕京十景之一,瓊島指的便是西苑的瓊華島。

瓊華島位於北海南端,島上有山有水,峰巒隱映,松柏繞殿,花木蓊蔚,又遍綴太湖石,山石花木亭臺殿閣樣樣俱全,靈秀中見奇峭,精致裏蘊仙逸。山頂宛若仙居的廣寒殿,高踞雲霄一般矗立於山巔,仿似將天地日月的精華靈秀都吸納到了瓊華島之上。

“瓊華島上的山巒間常有雲氣浮空,氤氤氳氳,郁郁紛紛,變化無窮,妙不可言,尤以春日最盛,”祐樘牽著漪喬的手彳亍於玉橋上,一面指給她看,一面解釋道,“故而有了瓊島春雲這一景致,也因其頗具仙靈之妙,入了燕京十景。如今二月二十九,差不多是三月陽春時節了,正是游賞此景之時。”

漪喬且看且行,隨著他一路從瓊林苑出來,上了玉橋,又繞過儀天殿,踏上飛橋。看著橋下碧波粼粼的太液池,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燕京十景裏是不是還有一景是太液秋風?”

“嗯,”祐樘微笑一下,“秋風拂動太液萬頃碧波,也是值得一賞的一番妙景。”

漪喬順桿往上爬:“那我們秋天來看好不好?”

祐樘頓了頓,淡笑道:“屆時再說吧。”

漪喬覺著他的笑容裏藏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下意識地握了握他的手。

走過飛橋,他們在仁智殿稍作休息後,沿著疊石鋪就的磴道,相攜著從半山腰往山頂上走。

漪喬望著身周越來越濃密的雲氣,又轉眼看看身邊溫柔挽著她的人,忽然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好像正被他一步步牽引著遠離人境、步入仙境一樣。

她突然停了腳步。

祐樘回眸看她,笑道:“怎麽了?”

漪喬壓下那奇怪的感覺,端量著他道:“我覺著,你好像有些不對勁。”

“此話何起?”

漪喬想了想,道:“你特意將午朝提前,騰出時間帶我來西苑,就是為了給我慶生?”

他一笑道:“不然呢?”

“那為何用這種方式慶生……”漪喬說著說著微微蹙眉,“好像也不能這麽說,反正就是怪怪的……”

“喬兒不是一直想讓我帶你看完燕京十景麽?正好瓊島春雲趁時又地近,自然就想到了這個,”他看著她低頭思索的樣子,眸光微閃,卻是牽著她的手繼續前行,“不要亂想了,我們快到山頂了。”

越接近山頂越能感受到,林木愈加高峻,山石愈加嶙峋。待到上得山頂,眼前視野便豁然開闊。

佳木成蔭,蘚葑蔓絡,樛葛薈翳,殿臺軒昂。兩人一路游看著步入了廣寒殿左側的玉虹亭。山頂前崖後壁,在亭中極目遠眺,只見遠處的夾道都被籠罩在一片雲蒸霞蔚裏。

如今正是春回大地的時節,雖然由於地勢高的原因,山頂的春天來得要晚一些,但因為栽植的多為松柏這種常綠喬木,放眼望去仍舊是一片蔥蘢綠意。

今日暖陽微微,日光透過雲層投映在山嵐霧氣間,折射出一片五色斑斕的壯美。雲浪湧動,宛若波濤翻滾。

漪喬往山下看了看,雲霧中依稀的宮殿樓閣似乎已經離她十分遙遠了,遙遠的似乎不在一個世界。

她收回視線,調轉目光。

身邊人身形修若松竹,此刻正專註地縱目遠望,漂亮的琉璃眸裏盛滿雲影天光。雲卷日隱,他面容上籠著的淡淡日光隨之倏忽斂去,側臉仿佛被覆於陰翳裏,令她越發看不懂他臉容上的神色。山風陣陣不息,吹得他一身寬袍大袖不住鼓蕩,獵獵作響。她恍然覺得,他下一瞬就要乘風歸去似的。

什麽歸去,歸往哪去?

漪喬莫名感到手腳一涼,下意識地就猛地擁住了他。

祐樘被她忽然從側面抱住,雙臂都被她緊箍著,一時動彈不得,失笑道;“喬兒是不是覺著山頂冷?”

“不是,”盡管覺得很荒唐,但漪喬還是老實地說了出來,“我怕你飛了。”

祐樘忍俊不禁,道:“我怎會飛了呢?”

漪喬抿唇不語,卻是死活不撒手。

他又溫言哄了幾句,她還是不松手,他只能就著這個姿勢與她說話。

他和她說起了朝堂的一些事,接著又提到了三位閣老,說這回他輟朝養病,三位先生也是勞心勞力,斡旋甚多,為此他特地賜了三人大紅蟒衣各一襲,以作褒獎。

漪喬心道,不止是褒獎,還是想籠絡人心吧。自大明立國以來,還沒有給閣臣賜蟒衣的先例,可見他對劉謝李三位先生多麽看重。

不過……

“陛下跟我說這個作甚?”

他瞧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經想到了個中意義,但有些話只需點到便可,遂笑著打諢道:“那我說什麽?說巴圖蒙克又來添亂麽?”

漪喬想到巴圖蒙克,突然面色一沈,眼裏冷光浮動。

“我們回去吧。”她忽然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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