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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妄念成癲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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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暗夜裏,月隱星稀。

晻晻無光的牢房內,悶熱潮氣裏夾雜著一股濃重的腥臭,滋生出片片黴斑的墻角不時爬過幾只油亮肥大的蟑螂,帶動著一旁的稻草窸窣作響。低矮的地面上零星沾著的穢物已經幹涸發黑,有出沒的老鼠從上面竄過,又跳上幹裂的床板,從一個人的腳面上飛快掠過去。

此處地面低矮,墻卻很高,上面只有一個透氣用的小窗孔,開在頂靠上的位置,牢內的人根本就夠不到。白日裏尚透不進幾點亮光,暗夜裏更是黑沈得看不到邊際。

無論白晝還是黑夜,這裏都是暗無天日的地獄。

黑暗中坐著個人。散亂的長發早已發硬板結,糟亂亂的一團堆在腦後,露出一雙呆滯的眼睛死盯著面前的牢門。似乎是感到身上痛癢難忍,她暴躁地抓撓了幾下,無意間捏住兩只虱子,毫不猶豫地在手裏搓得稀爛。

死一般的闃寂裏,漸漸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恍若未聞,面無表情地一頭倒在床板上,專心抓虱子。

待到那腳步聲在她面前的牢門外停下來,她才稍稍有了些反應,停了手上的活計。

“開門。”一名錦衣衛千戶一揮手,沖身邊的獄卒示意道。

她慢慢扭過頭,神情僵硬地看過去。

微弱的星光一絲也透不進來,只有幾根火把在眼前劈啪迸著火星子。

另一邊,漪喬在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的指引下,來到了一間密室。

她站在門口往裏面打量了一番,空無一人。只這密室空間頗大,內裏陳設卻十分簡單,只一桌兩椅而已。

傳說中的錦衣衛詔獄十八般保留刑具呢?還以為能順道長長見識。

她居然有些惡劣地感到一絲惋惜。

她正想詢問陛下何在,便聽那鎮撫使道:“娘娘請稍候片刻,陛下隨後便至。”

漪喬微微頷首,入內坐到了其中一把交椅上。

她原本想當然地以為祐樘會帶她來詔獄,沒想到他說有些事要安排,於是先行一步,讓牟斌帶著幾名手下將她一路護送到了這裏。只是牟斌把她請進北鎮撫司衙門之後,說是要去押解案犯,叫來了北鎮撫司的鎮撫使,對他耳語幾句後,便朝漪喬恭敬一禮退下了。

漪喬邊等邊想,半晌也沒琢磨出自己夫君賣的什麽藥,索性就此壓下,不去多費腦筋了。

反正也猜不著,反正他又不會害她。

指尖輕敲了敲交椅扶手上的雲紋如意頭,她微嘆一聲起身,正要再去催問門外守著的錦衣衛,忽聞門外傳來一道道恭敬的迎駕聲。她見門被打開,幾步迎了上去,

“不必理會那些虛禮了,”祐樘阻住正要給他行禮的漪喬,微微一笑,“入座吧,人已經帶來了。”

漪喬實際上已經快把鄭金蓮這號人給忘了。但是眼下流傳出這樣中傷詆毀她的謠言,她心裏憋悶的同時,又不禁想起了當年那件令她氣悶不已的腌臜事,新仇舊恨疊在一起,使她堅定了來這裏旁聽的決心。

她要看看這場鬧劇是怎麽起的,也要看看當年那個卑鄙無恥的宮女如今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

不過,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等到真正見到的時候,她仍是半晌反應不過來。

“那個是……鄭金蓮?”她楞楞地轉過頭看向身邊安閑坐著的人。

祐樘笑道:“這些年我一直派專人盯著她,不會帶錯人的。雖然,或許真的變樣大了些。”

漪喬張了張嘴,又將視線轉回去。

面前被強按著跪在地上的人,脖頸上生有一片粟米粒一樣的癰疽,有些已經紅腫成塊,即將化膿潰爛。臉上和手上也多是通紅的小泡,間或幾個已經腫脹突起,冒了黃白色膿頭,因著她不斷的掙紮,與枷鎖和囚衣摩擦之下,逐漸破裂,有粘稠的膿水流出。

一頭枯草似的頭發遮不住她那張枯瘦發黃的臉,幹癟的嘴裏罵罵咧咧,聲音粗糲刺耳,也聽不清究竟罵的是什麽。只是她每罵一句,身後力士便揮鞭狠抽她一下,於是她不多會兒便消停了。

隔著一丈遠,漪喬尚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酸腐味撲面襲來,不由捂了捂鼻子,蹙眉想,這簡直就是活生生的生化武器啊。

祐樘瞧見她的小動作,命人搬進來一鼎一早備好的掐絲琺瑯熏爐,往銀絲罩裏放了些裁好的沈香木,點上之後室內的氣味才算好些。

祐樘望著鄭金蓮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倒是全無反應,只令人架好她,問道:“你父親叫什麽?”

鄭金蓮聽到對面傳來的聲音,掙紮忽然一頓,慢慢擡起頭。

自從進來後她便被摜到地上強制按著跪下,沒有真正看見對面二人。此刻望過去,眼睛幾番開合之後,終於適應了密室內通明的燈火,目光慢慢有了焦距,逐漸認了出來對面坐著的是帝後,眼珠子似要掉出來一樣瞬間暴突。

身後握著鞭子的力士見她直著上半身不言語,用力踹她一腳,斥道:“陛下問你話,快些回話!”

漪喬正被對面一雙死魚眼盯得渾身不自在時,忽聽她癲狂大笑,尖利叫囂道:“原來是你們!你們有種就殺了我!告訴你們,我死後定會化作厲鬼找你們尋仇去!讓你們永世不得安寧……”說著說著,又扭曲狂笑起來。

祐樘輕笑道:“尋的哪門子仇?當年你存了那份齷齪心時便應當想到會有今日。你自作自受,眼下不過是自食惡果而已。”他淡淡掃了一眼鄭金蓮一雙赤紅的眼,回到了方才的問話,“你父親叫什麽?”

鄭金蓮死死閉著嘴,只恨恨瞪著他,臉上鉚釘頭似的癤疔越加鮮紅腫脹,似乎要爆裂開來一樣。

“你最好配合著乖乖答話,”祐樘不急不躁地笑道,“不然,死不了活受罪的法子,這裏可多的是。”

漪喬見他提起這個,想起方才她進來時看到的簡單陳設,湊過去低聲問道:“怎麽沒瞧見刑具?”

祐樘轉眸看見她的神色,一時失笑,也低聲道:“都備著呢,沒搬進來,怕嚇著你。”

漪喬聞言一怔,頗有些意外地道:“我哪有那麽膽小啊!我還想來長長見識的。”

“那麽恨她?”

漪喬瞥眼看著鄭金蓮,輕“啐”了一聲,道:“想到當年那樁事我現在都還堵得慌呢!她要是得手了,我肯定親自給她行笞刑,打得她親爹都不認識她……”

“她如今這樣子,她親爹肯定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漪喬默默表示認同,道:“那……認不出是不是也不打緊?反正都是胡說八道。”

“真想認出,總是有法子的。”

漪喬見鄭金蓮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輕聲詢問道:“那眼下怎麽辦?”

“自然是叫她爹來認認。”祐樘低聲說罷,擡手一揮,命人將鄭旺帶進來。

鄭旺事先並未被告知此番審案者是何人,只以為是錦衣衛裏的頭頭。但是進到密室內後,卻見上首還坐著個女子。然而他也沒有多想,被按著跪下時,還一臉兇橫地威脅幾個制著他的力士,說什麽竟然膽敢對國丈如此不敬,等他出去就砍了他們腦袋雲雲。

漪喬不可思議地打量著下面那個幹瘦老漢,深深懷疑他得了妄想癥。她和祐樘此次雖均是便服打扮,但他們的穿著打扮與錦衣衛的官服相去甚遠。再看看周圍眾人對他們恭謹的態度,無論如何也該猜到他們身份不一般,這鄭旺居然還敢撒潑,當真是沒長腦子。

鄭旺不知道跪在他身旁的是誰,只覺對方邋遢穢臭不堪,一臉嫌惡地往一旁側了側身,擡頭皺眉道:“讓這惡心東西離我遠些!”

漪喬覺著此人可笑至極,故意道:“你咋咋呼呼地喊自己是國丈,也不怕陛下知道?”

“陛下?”鄭旺鄙夷地看著她,“陛下可是我女婿哩!陛下要是知道你們這群有眼無珠的對我這樣無禮,定會砍了你們腦袋!”

鄭金蓮瞄了鄭旺一眼,無聲冷笑。

漪喬忍俊不禁,暗道他滿腦子砍人腦袋,還不知道誰砍誰腦袋呢。她又想起自己夫君當初是怎麽拿那個和她沒有半毛錢關系的孫伯堅惡心她的,忽覺報仇的機會來了,暗暗拉了拉祐樘的衣袖,面帶揶揄地低聲對他道:“哎,你頂頂敬愛的泰山大人落難,你也不搭把手?”

祐樘慢慢轉首看向她,一笑,附耳道:“喬兒若是承認那是你爹爹,我必定當下就放人,以翁婿之禮相待,然後封他做國公。”

漪喬神情一僵,聞言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面上笑容慢慢斂起,沈默著轉過了頭。

祐樘眸光微閃,握住她的手,輕問道:“怎麽了?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

漪喬搖搖頭,牽起一抹笑,道:“沒什麽,有點想念家人而已。”她知道不給他一個像樣的理由,他心裏必定會存疑,所以臨時編了一個。

祐樘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不疑有他的樣子,低聲安撫道:“是我欠考慮了,喬兒不要太過傷神。”

兩人低語間,鄭金蓮轉過頭去,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鄭旺。鄭旺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瞪眼道:“醜八怪,再這麽死盯著我瞧,仔細我把你眼睛摳出來!”

鄭金蓮譏誚地“呵呵”笑了聲,鄭旺聽見那瘆人的聲音,直感到後脊背發涼。

祐樘瞥眼望向鄭旺道:“你緣何說你是國丈?”

“我女兒是太子生母啊,我自然是國丈,”鄭旺此刻被對面的男子端量著,忽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威壓襲來,心裏後知後覺地起了一股懼怕,態度莫名就軟了下來,“官爺,能否先讓我起來?我老漢年紀大了……”

“我瞧著你方才耍橫的時候說話可是中氣十足的,想來身子骨好得很,”祐樘忽然詭譎一笑,“況且,一個離死不遠的人,就不要那麽講究了吧。”

鄭旺悚然一楞,色厲內荏道:“你憑什麽私斷人生死?我女兒可是皇妃!你們當心……”

“當今後宮裏哪來的皇妃?”祐樘截斷他的話道。

鄭旺啞口片刻,想了想,又狡辯道:“皇後是妒婦,陛下定然是為了護著我女兒,這才暫時沒給名分,等到太子再大一些,我女兒定會被封做皇妃!將來太子登基,我女兒就是皇太後!”

立在一旁的東廠提督楊鵬冷眼掃過去,看鄭旺的眼神就如同看一個死人。

祐樘又想起鄭旺在外頭掀起的風浪,一想到漪喬為此背的黑鍋,他面上的神色便愈加凜冽,冷笑道:“你說的這一樁樁一件件,朕怎麽不知?”

鄭旺原本瞧著他那冷沈的臉色心裏正打鼓,陡然聽到這麽一句,如遭雷轟,立時傻在當場。

“你,你……”鄭旺抖著嗓子,目眥欲裂。

周遭的錦衣衛和獄吏們皆露出一臉鄙薄之色。若非陛下提早做了吩咐,他們早對他鞭笞伺候了,哪容得他囂張到現在。

不過這老兒左右是只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朕聽聞你去找駙馬都尉齊世美時便飛揚跋扈,態度倨傲,原本尚有些不信,畢竟世上能有愚蠢若此的人,實在難以置信。不過朕方才算是見識到了,”祐樘寒聲一笑,“好一個國丈啊,好一個鄭皇親!”

鄭旺驚懼之下,渾身觳觫不已,顫聲道:“你……你真是皇上?可你這身衣裳……”

鎮撫使一直有些擔驚受怕地瞧著陛下的臉色,此時又見鄭旺口出此言,實在忍不住了,唯恐下一刻天顏大怒,朝鄭旺身邊的幾個獄吏和力士飛去一記眼刀。

幾人微一點頭,一齊將鄭旺按趴在地上,一獄吏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還不見過聖上!”

漪喬搖了搖頭,心道,難道只有穿龍袍的才叫皇帝麽?這鄭旺肯定是看戲看多了。

鄭旺跪在地上磕頭不停,口中直呼有眼不識泰山。

祐樘的目光在鄭旺和鄭金蓮兩人身上掃了掃,對鄭旺道:“你口中做了皇妃的女兒,叫什麽?”

驚魂未定的鄭旺懦懦開口:“乳名王女兒……後起了個大號,叫……叫鄭金蓮……”

祐樘繼續問道:“那你女兒身上可有何印記?”

鄭旺記起前幾日有個錦衣衛頭目也問過他這個問題,不知眼前的皇帝也問這個作甚,老實答道:“有有有。小人的女兒小時候出過痘瘡,右肋上有幾個痘疤,還被熱湯燙過,背脊上有一道印子。”

祐樘微一點頭,下巴朝鄭金蓮稍稍一揚,道:“跪在你身邊的那個便叫做鄭金蓮,你口中將來要做皇妃的女兒便是她吧?”

鄭旺又是一驚,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往身邊看了看,連連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女兒可是……”

“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她身上有沒有你說的那些印記便是。”祐樘道。

漪喬將頭偏到他耳畔,半真半假地小聲道:“怎麽好似你很了解她身上有什麽似的。”

祐樘凝望著她的眼眸裏劃過一抹溫柔的笑意:“我自然是不曉得的,但肯定錯不了,我都提前查過了,鄭金蓮的父親就是鄭旺。”

“我忽然想起來了,”漪喬略一挑眉,“你既然不打算對鄭金蓮用刑,那方才用這個威脅她作甚?”

“誰說我沒打算對她用刑?我本來就是想讓喬兒解氣的,不過後來想想眼下尚不是時候,會被誤會成屈打成招的。”

漪喬覺得這說辭很奇怪,皇帝都親自審案了,誰敢有微詞?何況鄭旺還說了鄭金蓮的身體特征,是真是假,屆時一驗便知,由不得眾人不信。

鄭旺驚疑不定地瞧著身邊的鄭金蓮,試探著喊了一聲:“女兒?”

鄭金蓮狠狠啐他一口,兇惡道:“呸!誰是你女兒!你女兒早死了!”

鄭旺怔了怔,忽然全身一癱,死死盯著她:“你真是……”

鄭金蓮突然暴躁起來,掙紮著要撲上去咬他,被獄吏們按住後仍舊齜著牙,狂暴吼道:“從你賣掉我開始,我就再不是你女兒了!我被人倒賣了三回,你可知我當時的艱辛?如今你以為我發達了所以來尋我了。”鄭金蓮譏諷地笑了幾聲,“若非如此,我死在外面你也不會關心吧!可惜啊可惜,你攀不上富貴,這回怕是要把命搭上了!”

鄭旺再是不想承認,眼下也不得不面對現實,當下心裏一涼。隨後,他聽到一個錦衣衛小頭頭模樣的人念了一份卷宗,這才知曉自己女兒到底犯下了怎樣的彌天大罪,自己到底辦了一件多蠢的事。鄭旺受不住刺激,當即眼前一抹黑便暈了過去。

祐樘命人將鄭旺暫且拖到一邊去,隨即揚聲道:“傳劉山和妥氏兄弟。”

漪喬正疑惑這些都是誰,便見幾個獄卒押著三個人從外面入內——一個太監模樣的閹人,和兩個中年男子。

待到三人一一自陳過後,她才知道那個太監原來是乾清宮的內使,那兩個男子是錦衣衛舍餘,分別叫妥剛和妥洪。

祐樘冷著臉道:“說吧,鄭旺如何會以為自己女兒是太子生母的。妥氏兄弟先說。”

妥剛和妥洪雖然不知道這發話之人是誰,但好歹也和錦衣衛裏的人打過些交道,再瞧瞧周圍眾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猜也能猜到此人必定身份極貴,趕忙恭恭敬敬地照實答了。

妥氏兄弟不知眼前之人是誰,劉山卻是認得的。

他雖然身份卑微,但到底是在乾清宮當差的,帝後不記得他,他卻遠遠地見過帝後幾眼。如今一瞧見座上二人,早嚇得喪魂失魄,軟倒在地上抖個不停。

妥剛和妥洪兄弟二人說罷,劉山還杵著不動,被獄吏推了一把後,他才回過神來,忽然痛哭流涕,伏地道:“萬歲爺饒命!饒命啊萬歲!都是小的一時被豬油蒙了心了……”隨後開始一五一十地交代事情的始末。

妥氏兄弟一驚,互望一眼,皆是面色煞白。

那座上之人竟然是今上!聖上親審,足可見他們捅了多大的婁子,這回怕是兇多吉少了……

漪喬方才聽了妥氏兄弟的陳說,眼下又聽著劉山的供述,覺著這出鬧劇真是可笑至極。

原來,鄭旺是武成中衛中所的軍餘,在其女十二歲時將之賣給了東寧伯府,沒過多久,鄭氏又被轉賣給沈通政家做婢女。後來鄭旺聽聞駝子莊鄭安家有女在宮內,似乎即將成為皇親,鄭旺不知怎的就認為那是自己女兒,跑到京城找到相熟的妥氏兄弟幫忙打聽。

妥剛和妥洪聽鄭旺說自己女兒可能做了宮中貴人,覺得有好處可撈,當即應下,又細心地讓鄭旺寫一張帖子,把自己女兒的身世來歷都寫在上頭。二人作為錦衣衛舍餘,在京城裏有點關系,於是得以入到皇城內,一路到了紫禁城北面的玄武門外。正發愁進不了皇宮,恰遇乾清宮內使劉山,由此和劉山搭上了線。

妥氏二人將鄭旺寫的帖子交給劉山讓劉山幫忙打探,但是回去後等了一月有餘仍未見消息。妥氏兄弟和鄭旺一合計,覺得是因為沒有送禮,於是鄭旺送去了幾袋米面孝敬劉山。

這出鬧劇緣何掀起,關鍵就是在劉山身上。

拿人手短,劉山拿了鄭旺的東西不好不辦事。他在宮內多方打聽之下,果得一名喚王女兒的宮女,但這宮女說自己父親姓周不姓鄭,劉山遂失望之極。

劉山覺得這事不好跟鄭旺三人交代,於是騙其說,已經找到了鄭旺的女兒,只是因為鄭氏被賣過三次,想要認鄭旺這個爹卻又有所懷疑。鄭旺信以為真,於是下了血本,三天兩頭送些果食繒帛之類到劉山那裏,托劉山將之交予其女。

劉山根本沒找到鄭旺的女兒,這些東西自然全部都私貪了。另一方面,劉山為了不讓鄭旺三人起疑,每回都從宮裏拿一些衣靴布絹給鄭旺,說是其女的回贈。而這也是鄭旺手裏宮中之物的由來。

可長此以往畢竟不是個事兒,劉山一面貪著一面擔心紙裏包不住火,遂開始著急探問鄭氏的下落。但憑他那微薄的本事根本無法確切打探到乾清宮裏的事,由此便想到了神通廣大的李廣。

然而李廣是個人精,並不願意摻和他的破事,他苦求無果後轉而去找與李廣有幾分交情的蔡昭,從鄭旺給的那些東西裏分出一些賄賂蔡昭。蔡昭原本禁不住他這麽一直孝敬,答應去求李廣幫忙,但後來不知怎的忽然又變了卦,嚴詞拒絕了他的請托。

劉山無奈,再沒了主意。但鄭旺這邊一直不斷跟他打聽自己女兒的消息,劉山漸漸有些扛不住了。

後來,劉山無意間聽說當年有個奸狡宮人意欲借太皇太後之勢爬上龍床未果,再後來就不知去向了。他思量著鄭旺認為自己有個將為皇親的女兒,是這件事的誤傳也未可知。但是他已經扯謊在前,騎虎難下。劉山幾番思量之下,自作聰明地想了一條計策。

一日,劉山對妥洪說,王女兒如今已經是人上人了,進了乾清宮伺候,當今太子便是王女兒所出,你們都是皇親了。說罷,劉山特地嚴正交代妥洪說,不要把今日之言洩露出去。劉山以為自此便天下太平了,沒成想,妥洪回去後便欣喜若狂地告訴了鄭旺,鄭旺喜不自禁,連道原來自己是國丈,歸鄉後就在鄉裏族親間大肆宣揚,聲稱自己女兒生下了太子,要做娘娘了。

眾人信以為真,紛紛前來巴結,送禮之人竟達六百餘,鄭旺為此還洋洋得意地造了一冊聚寶歷籍其姓名。鄭旺靠著妥剛和妥洪的關系,找到駙馬齊世美府上,駙馬之子看到鄭旺拿來的那些宮中之物,相信了鄭旺之言,以豹皮、馬鞍轡、紗羅和衣襦等物相贈。但至此,此事也被東廠和錦衣衛洞悉,將鄭旺等人緝拿起來。

“劉山尋得了一個叫王女兒的宮人?怎麽還有個王女兒?”漪喬疑惑道。

“喈鳳宮那邊還有個叫王女兒的。”祐樘解釋完,又命人將焦尾帶了進來。

漪喬仔細回憶了一番才想起來,當年鄭金蓮奸計未成、自己給自己破身假充被臨幸一事,她還是審了喈鳳宮一個叫焦尾的宮人之後才審出來的。焦尾與鄭金蓮頗為交好,又被鄭金蓮威脅了一番,當時原本還硬挺著不說。為了威脅焦尾,她吩咐葉蓁去查了焦尾的身世來歷,焦尾的乳名似乎就叫王女兒。

方才聽到的那個駝子莊她也覺得有幾分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啊……王女兒,駝子莊……

漪喬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個人來——當初她懷著榮榮那會兒,太皇太後見機會又來了,選了十來個美貌女子想塞到乾清宮來,祐樘為了讓太皇太後死心從而就此不再摻和他與漪喬的事,沒有全部否決,而是選了一個帶了回來。漪喬為了做樣子,特意跑去看了看那個被派來跟她分甘霖的小妖精。哪知那女子來之前被祐樘嚇得太狠,早沒了旖旎的心思,看到她這個皇後跟見鬼了似的。

沒記錯的話,那女子好像就是駝子莊的,叫……黃女兒……

這都什麽名字啊……

漪喬忽然想,這會不會就是這個烏龍的起由?鄭旺把駝子莊的黃女兒聽成了王女兒。但這個黃女兒雖然確實是在乾清宮呆過,但根本也沒被臨幸過,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宮裏頭的事傳出去都不知要被歪曲了幾回。

焦尾被帶進來後,承認了劉山曾找到她一事,但她供稱,她與鄭金蓮共事幾年,鄭金蓮並未告訴她乳名的事,是以她並不知鄭金蓮還有個乳名也叫王女兒。

此時鄭旺醒轉過來,隱約聽見還有個王女兒,突然趁看守他的獄吏不備,瘋了一樣撲到焦尾身邊,拉住焦尾,慌忙對祐樘道:“皇上,這才是小人的女兒!這才是小人的女兒啊……小人定是被劉山那廝給騙了!”他說著,目光陰毒地望向劉山,“劉山這貪財害人的閹狗,欺負小人進不到宮裏,就隨意欺瞞!小人對此毫不知情啊皇上……”

劉山原本便抖個不停,此刻更是被鄭旺指責得腦袋都懵了。

焦尾嚇得不知所措,想抽回手,卻擰不過鄭旺此刻奇大無比的力氣,最後還是兩個錦衣衛力士將鄭旺強行拉了開來。

“有一樁事你說對了,確實是劉山騙了你,但這妖言惑眾的罪名你是跑不了的,”祐樘好笑地看著鄭旺,“你怕鄭金蓮犯下的事牽連到你所以連女兒都不認了麽?其實牽連不牽連的,已經沒有多大分別了,橫豎都是一死。”

鄭旺臉色唰地一白。

“不過呢,為了讓你死個明白,也讓旁人看個明白,朕還尋來了一個人,”祐樘說話間一揮手,“傳鄭旺之妻趙氏。”

漪喬覺得他這言行又有些奇怪,鄭旺這明顯是在狡辯,而這裏的其他人不是犯人就是他的下屬,為什麽一定要費心把每個環節都搞得那麽清楚明白?

趙氏哆哆嗦嗦地跪下後,也認不出自己女兒來。祐樘命人帶著鄭金蓮和焦尾入了左側的耳室,讓趙氏去查看二人身上的印記。

未幾,耳室內忽而傳來一陣慘呼。祐樘差人入內查看後,方知原來是鄭金蓮趁著趙氏看見她右肋上的痘瘡瘢正發楞時,突然撲上去狠狠咬了她手臂一口。

趙氏被人架出來之後,一下子跌坐到地上,疼得臉色煞白。捋起袖子一看,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已經可見森森白骨。

漪喬望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嘆道:“隔著衣服都能咬得這麽狠,這個鄭金蓮得多恨自己娘啊。”

祐樘哂笑一聲道:“她怕是將自己的淒慘都怪罪到爹娘頭上了。”言訖,他轉首冷冷睥睨著下方眾人,忽而面色一沈,朗聲道:“眾人聽宣。”

跪在地上的眾人斂聲屏氣,大氣都不敢出。

“鄭旺、妥剛、妥洪,傳用惑眾罪,”祐樘稍稍一頓,又將聲音提高了些,“皆斬!”

鄭旺三人臉色灰敗地一頭栽在地上。

“劉山。”

被點到名的劉山突然心慌得厲害——萬歲爺單獨提他,會不會……

“劉山交通內外,妄擬妖言,誑誘扇惑,情犯深重,”祐樘眸光一凜,“當淩遲處死。”

一語落地,劉山只覺兩耳一陣嗡鳴,連求饒的話都沒說出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其餘與案者,皆各領仗五十。”

看著一群人鬼哭狼嚎地被拖出去,漪喬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祐樘的神色。

她第一次看見他對人處以淩遲。這種千刀萬剮的死法主要是用在大逆、謀反這樣的重刑犯身上的,一般不被輕易拿出來。

可見他有多惱怒。

祐樘一回頭正瞧見她面上的思考之色,踟躕了一下,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喬兒可是嫌我太殘忍?劉山是此案的重犯,若非他自作聰明,不知輕重地編排宮廷中事,眼下外頭怎會傳出那樣的謠言?人言籍籍,難消得很,況且此風不可長,我剮了他都是輕的……”

漪喬見他不停解釋緣由,似乎有些忐忑,唯恐她以為他是個兇殘的暴君似的,忍不住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含笑道:“好了,我懂。”

皇帝有多少小老婆都正常,臨幸一個宮人算什麽。人言籍籍,也不過只會指責她這個皇後為了固位搶別人孩子,還因為善妒跋扈令對方不得名分。

她何嘗看不出,他其實是惱怒於她無端端背了黑鍋。

他不想讓她受任何委屈。

漪喬嘴角劃過一抹淺笑,拿著他的手背在她面頰上貼了貼,又擡頭問道:“那鄭金蓮怎麽辦?”

鄭金蓮並未隨著眾人被拖出去,仍舊被押著。

祐樘笑道:“喬兒想怎麽辦?我聽獄卒說,當年她聽說喬兒有了身孕後,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是啊是啊,人家鄭姑娘當年可是一門心思想給陛下生下個皇長子呢,結果連第一步都沒邁出去。至於怎麽處置她……”

“讓她自生自滅吧。”

漪喬正思忖間,忽然聽到一把清脆的童聲,瞬間一楞,循聲望去,不禁驚道:“長哥兒?!”

朱厚照挺著小身板立在密室門口,小臉上的表情有些覆雜。

跟在他身側的牟斌朝祐樘躬身道:“陛下,臣實在攔太子不住……”

“無妨,左右案子也審完了,”祐樘將目光轉向兒子,“那長哥兒來說說,為何要讓她自生自滅?”

朱厚照正要開口答話,忽見鄭金蓮驟然扭頭暴起,拼盡全力沖他撲過去,瘋狂大喊道:“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快,快到娘這裏來!我才是你親娘啊……”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裏說明一下。

其實鄭旺妖言案是發生在弘治十七年冬的,這個案子橫跨了弘治正德兩朝,但是一方面因為弘治十八年有更重要的事要寫【咳咳】,另一方面因為這案子的後續審理從時間上來說太分散了【太磨人了!不就一出荒唐鬧劇嘛,趁早都斬了省事(╯‵□′)╯︵┻━┻】,所以我將之提前到了弘治十二年夏,緊接著科場舞弊案~

然後來說說這個案子。我基本是遵照著實錄來寫的(當然了,劇情需要,有些地方有改動,不可能完全照搬),包括最後的宣判。沒錯,這案子是陛下親自審理的,而且陛下下旨剮了內使劉山。其實陛下向來寬容,對人處以如此重刑是很少見的,感覺陛下真的惱了= =劉山實在太作了,這樣的彌天大謊都敢扯,真是自己找死。

陛下當時判了鄭旺死罪,這個案子之所以後來拖到了正德朝,是因為鄭旺又出來蹦跶了。不過鄭旺不是陛下放出來的也不是照兒放出來的,鄭旺能撿一條命是因為趕巧了。審理鄭旺時已經是弘治十七年的臘月,鄭旺沒有立刻死是因為要等著集體秋後問斬,所以就到了下一年,而弘治十八年陛下駕崩照兒登基,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於是鄭旺得以保命。

感覺那時候照兒早忘記鄭旺這號人了……可是鄭旺生命不息作死不止啊啊!居然又出去造謠,最後終於如願以償把自己作死了,被處以極刑。

這裏說一句,鄭旺待處死刑而劉山被淩遲了是因為劉山是宮中內監,處置起來比較隨意,而且劉山是這案子裏的要犯。

當然,也有些無聊學者認為這是一樁疑案,沒準兒鄭旺真是武宗親外公呢?當時的明人也有八卦這個的,還以訛傳訛造出來一個黃女兒,王女兒,黃女兒,一看就是人民群眾口口相傳之下發揮創造的啊餵……

還有拿這個來黑的,真是忍無可忍,黑個毛線疑案個毛線啊!而且陛下的態度從始至終都很坦然、況且,如果太子生母真的另有其人,陛下根本沒必要隱瞞,他是皇帝,臨幸個宮人多正常,根本無需遮掩。而且如果照兒親娘真不是張皇後,他不怕將來照兒登基後報覆張家麽?所以所謂隱藏太子生母,根本是百害無一利。

而且我還想到一點,如果照兒生母真是鄭氏,那鄭氏被倒賣了三次,卻還是處子,是不是說明她長得很一般……後宮美人如雲,陛下憑毛背棄深愛的妻子去臨幸一個相貌一般身上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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