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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有苦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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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戰火前,一隊人馬迎著夜風立於她面前。為首的一人身披雲龍寶照海水紋披風,正立於馬上直直地朝她望過來。

雖然逆著光,雖然四周夜色沈沈,但她仍舊一下子就認出了來人。

這下可麻煩了。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幸虧喪心病狂那四個字沒說出來。這是她的第二反應。

“喬兒方才說我也真是什麽?”這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帶著一股子溫和從容,但她總覺著今日有點不同於往昔,總覺著聽進耳朵裏的是另一句話——你又是欺瞞於我又是離宮日久,你還有理了?

說你也真是喪心病狂啊!漪喬撇撇嘴,在心裏過了過嘴癮。

“沒什麽,”漪喬擡頭看著他時,莫名感到有一種偷溜出家門結果被家長抓個現行的心虛感,“我想誇陛下也真是從容不迫、處變不驚來著。”

他一副不疑有他的樣子,頷首道:“嗯,原來如此。喬兒幾次三番拒絕回京,我忖著喬兒約莫是在等著我親自來接。可是如此?”

“呃,沒……沒這個意思,”漪喬幹笑一下,“不敢勞煩陛下。”

“喬兒不要懷疑我的誠意,”他微微一笑,“並且,一般而言,我出口的話也不會是隨意說說,說會抱你走,就必定會做到。喬兒坐在馬上紋絲不動,是在等著我親自去抱麽?”

漪喬毫不懷疑他會突然飛身下馬,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到他的馬上。她惦念著玉佩的事,心裏焦灼不已,低頭左右想了想,驅策著馬匹走到他身邊,匆匆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髻和襦裙,朝他笑道:“趕路太急,以致駕前失儀,陛下莫怪。那個……眼下我有件事要和陛下商量。”

他略一挑眉道:“我是微服出宮的,知曉我身份的不多,喬兒改個稱呼。”

漪喬一楞:“改成什麽?”

“娘子說呢?”

漪喬嘴角抽了抽,對上他的目光又是甜甜一笑:“夫君!改成夫君好不?夫君可否容我打個商量?”

“去找巴圖蒙克?”

漪喬硬著頭皮點了點頭道:“嗯,我與他還有件要事沒有了結。”

他凝望她片刻,道:“在自家夫君面前說這種話,是不是不太好?”

她眸光一轉,一本正經地道:“我眼裏心裏只有夫君一人,這一點夫君應當再清楚不過。我找他是為了要債的,可不能便宜了他!”

他悠悠一笑道:“這話倒甚是受用。”

漪喬剛要松口氣,又聽他接著道:“但是前方激戰正酣,兇險得緊,喬兒還是等打完了再去不遲。”

漪喬為難道:“那他會不會出什麽意外?萬一他死了……就慘了。”

“這種事可不好說,刀劍無眼,何況還有火器。”

那你還讓我等仗打完再去找人!漪喬腹議完,又和他商量道:“那夫君現在派人護送我去吧,我一定速去速回。”

“喬兒認為,這可能麽?”他目光落在她臉上,語氣不容置喙。

漪喬傻眼,當下就急道:“可是我……”

他笑著打斷她的話:“我都親自來了,又豈會假手於他人。若喬兒執意要去,那自然是我親自陪喬兒走一遭。”

漪喬一顆心被他幾句話拽得忽上忽下的,不由暗瞪他一眼道:“那夫君可知巴圖蒙克如今身在何處?”

“具體在哪我也不知曉,但要找到也並非難事,”他忽然低嘆一聲,“既然喬兒急著尋人,那還是先上馬吧。”

上馬?她現在不是已經在馬上了麽?

她正疑惑間,忽覺眼前一花,緊接著腰間一緊,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穩穩地坐在了他的馬上。

他的動作十分溫柔小心,連抱她上馬的力道都是拿捏好的,她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緊勒的不適。她低頭看著他置於她身體兩側牢牢護著她的雙臂,抿抿唇,心頭忽然一陣燙貼。她正要說話,卻聽他在她背後低語了一句什麽,她楞了一楞,瞄了瞄四周眼觀鼻鼻觀心的眾人,繼而身體慢慢後傾,最後靠到了他懷裏。

“果然是小別勝新婚啊,幾日不見,喬兒越發主動了。”他垂眸在她耳旁含笑低語。

漪喬怔了一下,轉頭看他:“你方才說的不是讓我靠在你懷裏?”

他搖頭道:“不是。”

“那是……什麽?”羞窘之下,漪喬的臉頰暈出了淡淡的酡紅。

他眸光微閃,看著她那尷尬樣子,又不由彎唇一笑,松開一只操控韁繩的手臂,單手攬住她,在她微張的紅唇上落下一吻,笑道:“喬兒就當是喬兒認為的那句話也無妨。不過喬兒能想成那樣,是否也表明這是喬兒內心所想呢?”

漪喬撇撇嘴道:“對啊對啊,我就是這麽想的,怎樣?”她說話間又故意往他懷裏靠了靠。

他在她耳旁低笑道:“喬兒若是急著一訴相思之情的話,不如我們先回去?而後……”

漪喬紅著臉,瞪他一眼:“別調侃我了,先辦正經事。”她剛一說完,就見他沖她揶揄地笑了笑,這才驚覺自己後面一句因為加了個“先”字,變得格外暧昧。

漪喬嘴角抽了一下,索性把頭轉過去不看他:“你先……你快派人去探聽一下巴圖蒙克在哪裏。”

“喬兒這語氣怎麽有種支使的意味呢?”

漪喬暗暗咬牙,轉過頭來又笑得一臉甜蜜,扯住他的袖子撒嬌道:“哎呀,夫君就差人去幫人家看看嘛,好不好?好不好嘛?知道夫君最好啦!”

惡心死你!

她抖落一身雞皮疙瘩的同時,餘光瞥見眾人將頭埋得更低,轉眸卻見被惡心的人笑容款款地輕點了點她的鼻尖道:“喬兒等著,我這便安排。”

漪喬摸了摸鼻子,見他轉頭對身後一個手下做吩咐,忽然覺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拖延時間。

趁著差人出去打探的空當,她大致了解了一下眼下是個什麽狀況。

原來,這場仗的主戰場根本不在延綏或者寧夏,而在賀蘭山。從延綏和寧夏調三路大軍是為了突襲賀蘭山,延、寧兩邊的明軍卯足了勁迎戰,也是為了拖住巴圖蒙克和火篩的主力。鑒於韃靼以前就在顧前不顧後上栽過跟頭,對方必定有所防備和顧慮,就索性另外抽調一股兵力故意暴露行蹤,引巴圖蒙克上鉤。巴圖蒙克想想紅鹽池之戰的教訓,就算懷疑是個陷阱也會往裏跳,因為他必定不敢拿族人冒險。一旦韃靼這邊援兵出發回援,那股用來釣魚的明軍就掉頭設伏,將其全殲。如此一來,既能在短期內穩住巴圖蒙克,又能瓦解掉他一部分軍力,一舉兩得。

而另一邊,由王越親自坐鎮,分南、北、中三路大軍,夜襲賀蘭山。留守在賀蘭山的大多並非壯年男子,但因為蒙古人常年盤踞於此,對地形地貌極其熟悉,所以為了確保一擊得手,遂從延綏和寧夏兩重鎮抽調精銳兵力,依賀蘭山山勢,分三路圍堵。等到血洗結束,明軍也並不撤退,而是將戰利品運走後,在四周埋伏起來,等著巴圖蒙克聞訊後揮軍趕來。

祐樘知道漪喬還在巴圖蒙克那裏,擔心兩軍一旦開戰,她會有危險,故而命牟斌務必在交戰前將她接走。但他也考慮到了牟斌可能完不成這份差事,於是算準了時間,提前動身,於今晚抵達了賀蘭山。

眼下明軍已經行動,兩軍打得難分難解,巴圖蒙克不知道正和哪一路明軍鏖戰。

“可是,不是有句話叫‘哀兵必勝’麽?明軍血洗賀蘭山,殺的可都是那些蒙軍的家眷啊,蒙軍肯定拼了命地廝殺,而明軍這邊剛得了勝,不怕變成驕兵?驕兵必敗啊。”漪喬擔憂道。

“喬兒說的我也想到了,”祐樘又將她往懷裏擁了擁,“王越練兵有方,又善於統兵調度,必定會令我軍戒驕戒躁,那三路大軍不會出什麽岔子。蒙軍再拼命,也不能以一敵百,架不住重兵圍堵,他們對陣的可是邊關精銳,何況我軍還有精良火器助陣。再就是……擒賊先擒王,王越定然志在擒住達延汗,若能得手,這可是奇功一件。並且,抓到了他,蒙軍自會不戰而潰。”

“那若是擒住了巴圖蒙克,不會殺了他吧?”

“喬兒擔心他?”

“我擔心我的東西打水漂。”漪喬斜他一眼。

“這個……不好說,我並未就此對王越做交代,那就看巴圖蒙克的造化了,”祐樘遙望夜幕中的崇山峻嶺,“其實我瞧著巴圖蒙克似乎長進了不少,要在混戰中擒住他,並非易事。”

“那他現在不會已經跑了吧?”

“那倒也不會。”

漪喬疑惑道:“為何這樣篤定?”

“因為,”他垂眸對上她的目光,“我特意派人堵他去了。”

“噗,”漪喬忍不住噴笑出來,“你這是定要置他於死地啊!”

“那倒也不是,若是能招降也不錯。畢竟達延汗在北方蠻夷中還是有很高威信的,降服了一個巴圖蒙克,能省去很多麻煩。”

漪喬搖搖頭道:“他那麽傲的人,不可能臣服的。”

“那就怪不得我了。”

漪喬瞪大眼睛道:“好歹等我拿到東西再說啊!”

二人正說話間,先前那個派出去的探子策馬回來覆命了。

“怎麽樣了?”漪喬見那人跟祐樘低聲耳語了幾句,卻根本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不由伸長脖子問道。

祐樘轉頭覷她一眼,擡手將她的腦袋往懷裏輕輕一按:“喬兒急什麽,他又沒死。”

“那……”

“時候差不多了。我這就帶喬兒去,”他扶正她的身子,“坐好。”

原來還真是在等,等著魚兒撞到網上?

漪喬挎好包袱,抓住些許馬鬃,而後很是自然地靠到了背後的懷抱裏。

沒有與巴圖蒙克同乘一騎的別扭和不自在,有的只是全然的安心和信賴。

初秋的夜風和著馬蹄踏地的疾馳聲從耳旁呼嘯而過,漪喬直起身回頭看了祐樘一眼,竊笑一下,又抓好馬鬃窩回了他懷裏,重新依偎在一起。

這樣相偎相依的日子,若是能持續一輩子該多好。

“喬兒看我作甚?”

漪喬打諢道:“陛……夫君長得好看不許人看啊?”

“黑漆漆的夜裏能看到什麽。再說,喬兒不總說我是一只大你五百多歲的老妖怪麽?”

“老妖怪也能長得好看嘛,”她抿唇一笑,“好了,夫君前些日子剛過的二十八周歲生辰,還很年輕的,一點也不老。不過這十一二年過去,你的容貌似乎真的沒怎麽變啊,只是褪去了眉目間的青澀,嗯……變得越發內斂成熟了。臉上一道皺紋都沒有,連白頭發都少見……咳,叫你老妖怪也不冤。”

“喬兒不也一樣?還說我。”他笑道。

“我那不同啊,我整日花多少工夫在養生保養上你知道嘛?為了保持好容貌和身材,我容易麽我……你身邊競爭壓力多大啊……”

他輕嘆道:“我如今肯定比喬兒老了,天色太暗喬兒瞧不出來而已。喬兒離宮這些日子夠我老好幾歲了。”

“哪有那麽誇張,”漪喬嘀咕一句,又笑瞇瞇地靠在他胸前,“是不是想我想的呀?”

“有這個緣由在。”

漪喬撇嘴道:“除了想我想的還能有什麽。”

“喬兒不在,照兒和榮榮兄妹倆就是沒娘的孩子,我這幾日可是又當爹又當娘。”

漪喬嘴角抽了抽:“年紀小的榮榮都四五歲了,又不是還沒斷奶的小嬰兒……再說,有保母和乳母在呢,什麽時候都累不到你……”

“那若是孩子想他們母後了呢?”

漪喬沈默片刻,嘆道:“這些日子確實對不住兩個孩子,不過我也是無可奈何……我們應當能在中秋前趕回京,正可以和孩子們團聚。”

“我思量著,喬兒若是這次再不回,我就要給他們找幾個後娘了,想來有不少人願意……”

“你敢!”漪喬一仰頭便瞪了過來。

“那喬兒可要速戰速決,”祐樘垂眸淺笑,“咱們快到地方了。”

漪喬轉眸望向前方,看到遠處圍攏著一大圈火把,其他的看不甚分明。

他們方才一路快馬加鞭抄小路,如今已經繞到了整個戰陣的後方。

待到策馬靠近後,漪喬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境況——

千餘號身披甲胄腰佩利刃的騎兵手舉熊熊燃燒的火把組成最外圈,靠裏一圈是嚴陣以待的火器手,再往前則圍著一圈手執盾牌和短刀的步兵。這三層兵力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中間困著一隊約莫七八百人的蒙古騎兵。而那隊騎兵又圍成了一個裏三層外三層的保護圈,護衛著最裏側的一個人。

漪喬看得目瞪口呆,轉頭問道:“這怎麽回事?”

祐樘笑道:“我來之前仔細研究過了這附近的地形,又與兵部尚書馬文升模擬分析了一番,然後認為此處是個缺口。若是巴圖蒙克有能耐成功從三路大軍的圍堵中突圍,那這裏應是必經之地。於是我提前調派爝火騎急行軍至賀蘭山,然後等待時機,埋伏,突襲,收網。不過他能突出重圍走到這一關,也算本事。”

漪喬看著被火光映照得鋥亮鋥亮的一把把火銃,暗道這若是被弓箭手圍困,說不得還能靠著人多沖一沖,但是眼前這些火器威力巨大,一旦開火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搞不好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我能和巴圖蒙克說幾句話麽?”漪喬問道。

“你不能進去,只能喊話,”祐樘眼望前方,淡淡一笑,“他瞧見我們了。”

漪喬回頭一看,發現方才還被護在中間的人一點點分開保護圈,勒馬停在了蒙軍隊伍的最前方。

“你終於來了。”雖然隔著十丈遠,但巴圖蒙克聲如洪鐘,漪喬還是能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只是,巴圖蒙克是對著她和祐樘這邊說的,她不知道這個“你”到底指的是誰。

漪喬管不得周遭暗流洶湧的氛圍,張開手掌擴音喊道:“大汗還記得答應我的事情麽?”

“自然記得,”巴圖蒙克答話間朝著祐樘挑釁一笑,故意大聲道,“我們之間的秘密,我怎會忘記。”

漪喬尷尬了一下,暗罵好好的一筆交易被他說得好暧昧。她也不敢回頭看自家夫君的神情,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喊道:“那是不是該告訴我東西在哪了?”

“你根本就未曾盡心,又有何資格來追討?”

漪喬知道他指的是她根本沒有盡心幫他,想了一想,問道:“那你想怎樣?”

“放我們走,東西給你。”

漪喬面現為難之色,道:“這個我做不得主。”

“那就一概免談。”

漪喬踟躕了一下,回頭以眼神詢問自家夫君。

祐樘從巴圖蒙克身上收回目光,面色微沈道:“喬兒可知縱虎歸山有多大的後患?只要巴圖蒙克一死,蒙古各部就是一盤散沙,好對付得多。”

“可是……”可是你的命在我看來比什麽都重要。

“可是什麽?”

“可是若我一定要你放了他們呢?”

“那喬兒給我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

漪喬忽然冷下臉道:“你若不答應,我就怨你一輩子。”

祐樘眸光微閃,對於她的態度倒也不以為忤,只斂容問道:“喬兒到底想從巴圖蒙克那裏拿到什麽?”

“你不用管,你答應我就是。”

“那喬兒又怎知我放了他,他就一定會把東西給喬兒?”

漪喬噎了一下,暗罵自己急昏頭了。她拍了拍額頭,轉頭看向巴圖蒙克道:“你要我怎麽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巴圖蒙克神色沈肅地看向她,“你若是不信,我也沒法子,你盡可以看著他們開火。只是,你要的東西也就永遠別想得到了。”

漪喬冷著臉盯著馬背上的巴圖蒙克,半晌後,沈聲道:“好,你單人單騎過來,我會換匹馬獨自上前去,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然後等到找到東西,我就說服我夫君放了你們。”

巴圖蒙克斷然拒絕道:“這可不行,等你拿到東西,你們若是翻臉不認人,我不是虧大了。這樣,你獨自過來,等你拿到東西,你跟著我們走一段,確保明軍不會突然發難。等差不多遠了,我自會放你回來。”

“真是不識相,”祐樘冷笑一聲,暗裏拍了拍漪喬的後背示意她安心,而後又將她牢牢護在懷裏,“喬兒好聲好氣和你說幾句話,你就以為你有資格來和我們交涉了麽?我告訴你,我現在殺你們,易如反掌。對峙至今,也只是看喬兒面子。”

巴圖蒙克看到漪喬乖順地依偎在自己對頭懷裏,想起她和他同乘一騎時是何等抗拒,臉色便又冷了一分。他揚了揚下巴道:“有本事你就讓他們開火,看你懷裏的人會怎樣。”

祐樘輕笑道:“你不用要挾我,你根本不想死。你打的算盤不過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想爭取一線生機。若是抱定背水一戰的決心,你不等我和喬兒趕來就會舍命突圍的,不會等到現在。而眼下你的命捏在我手裏,所以你沒資格討價還價。”

漪喬嘴唇緊抿,悄悄扯了扯祐樘的衣袖,低聲問道:“你想怎麽辦?”

“其實我覺著,”祐樘低頭在她耳旁淺笑一下,“活捉了那廝,然後扔給牟斌就好了。錦衣衛詔獄裏什麽花樣都有,但凡落到牟斌手裏的,沒有逼問不出的口供。”

漪喬一楞:“活捉?萬一他自殺了怎麽辦?”

祐樘笑道:“能活捉就有法子讓他想死都死不了。”

上百個火把將包圍圈四周映照得亮如白晝,巴圖蒙克看到他二人親昵地湊在一起喁喁私語,心中不快的同時也有種不妙的預感。他知道對面馬上的男子不會放過他,眼下也不知在跟漪喬灌輸著什麽毒計。他握韁繩的雙手慢慢攥緊,最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虔誠地向天神騰格裏祈禱了一番,而後突然回身,沖著身後幾百蒙古騎兵奮力振臂,用蒙語大呼了幾句什麽。

漪喬正與祐樘低聲交談,忽聽巴圖蒙克用蒙語高聲疾呼,心裏一咯噔,一回頭就看到方才還安安靜靜的蒙古騎兵隊伍如今就像是炸鍋了一樣,士兵們齊齊舉著手裏的兵刃沖天高呼,臉上皆是一副視死如歸的神色。

“壞了,他在煽動情緒,難道要硬生生突圍不成,”漪喬眼望前方自言自語,而後朝巴圖蒙克的背影大喊,“巴圖蒙克你不要妄動!有話好好說!”

她本想再說點什麽,但是忽見巴圖蒙克回頭深深望她一眼,那樣決絕的目光,令她一時語塞。

就在她楞神的空當,蒙古鐵騎已經群嘯一聲,集中兵力向著包圍圈的西北方沖殺而去。她急忙轉頭對祐樘道:“不要讓他們開火銃!巴圖蒙克不能死!”

祐樘從短兵相接的兩軍交戰處收回目光,臉色有些不好看:“喬兒急什麽,我記著喬兒的交代的。”

漪喬見自家夫君只是沒事人似的原地觀望,猜測他是在等,等著蒙軍這邊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然後派人去將巴圖蒙克擒來,坐收漁利。

但是如果巴圖蒙克真的落到了牟斌手裏,她的秘密會不會洩露?並且,她總覺得這件事不會那麽簡單。

漪喬心裏正七上八下,忽見不知何時離開的牟斌打馬而來,跟祐樘低聲奏稟了什麽。

“巴圖蒙克的援軍到了,”祐樘轉首看向漪喬,“火篩率領兩千精兵正朝著此處疾行而來。火篩的人馬加上巴圖蒙克這邊的人馬,基本是三千。爝火騎這邊騎兵、步兵和火器手加起來也是三千,兩方勢均力敵。但若是不用火銃,那一千火器手就等於是擺設,怕是掌控不了局面。”

漪喬張了張嘴,不解道:“你不是說爝火騎是精銳裏的精銳麽?眼下也只有一千騎兵在對陣,剩下的都還守著另一半包圍圈呢啊!就算有火篩的增援,也應當不成問題吧?”

“但如此一來,便會有無謂的傷亡。況且,凡事總有個萬一。”

“那能不能派幾個高手沖進戰陣將巴圖蒙克帶過來?”

“難,巴圖蒙克身邊還有不少親衛。最要緊的是,他既然能走強行突圍這一步,就表明他豁出命也要拼死一戰。”

漪喬眼看著西北方的混戰,幹著急沒法子。但她又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勁——巴圖蒙克方才還有所顧慮不敢輕舉妄動,眼下反倒是被逼得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漪喬腦中靈光一閃,回頭一把扯住祐樘的手臂,沈著臉問道:“你方才是不是故意說他不想死雲雲?故意逼得他拼死反擊?你也料到了火篩會帶著援軍來增援對不對?不然為何會派牟斌提前打探?你等的就是這個節骨眼,等的就是大開殺戒的一個借口對不對?你的最終目的就是要置他於死地!還能讓我怪不到你頭上!”

祐樘見心思被她瞧出來,倒也不做狡賴,坦然承認道:“對,確是如此,我就是想讓他死。看來喬兒的心思越發玲瓏了。”

漪喬想想自己籌劃一年、歷盡千辛萬苦眼看著就要拿到那樣救命的物件,結果他卻處心積慮拐著彎騙她,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你又騙我,又騙我!你心裏只有你的江山你的私怨,你可知我為了今日,付出了多少心力!”

她怒氣沖沖地瞪著他,眼眶已經紅了一圈。

祐樘微微斂眸,遮住了眸底覆雜難言的情緒。然而待到再次擡眼看過來,便又是如常的神色:“喬兒冷靜一下,我讓牟斌留守在此,我們先行離開。”他說話間便要幫她擦淚,然而手指還沒碰到她臉頰,便被她一下子打開。

漪喬用手背胡亂抹了抹淚,按住馬背就要翻身下馬。

“喬兒做什麽?”他一把拉住她,面色微沈道。

“不用你管。”她用力往下拽他的手,回頭冷著臉睥睨了他一眼。

然而她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他的鉗制,索性用一只手撐著,作勢要跳下去。

祐樘目光一緊,眼疾手快地伸手扣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扯到了自己懷裏。

漪喬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方才要跳馬也不過是做個樣子。她半仰躺在他懷裏,慢慢起身坐起,盯著前方的廝殺道:“讓他們先停下。”

稍許的沈默後,他開口吐出了一個“好”字。

漪喬見他對牟斌低聲交代幾句,而後幾百名火器手同時朝著空中空放了兩下,巨大的響聲令交戰的兩軍有了短暫的停滯。

“巴圖蒙克,我們可以和談。”祐樘催動內勁,隔空傳聲道。

巴圖蒙克回頭看到馬上的兩人不似方才親昵地偎靠在一起,又見漪喬似乎臉色不太好看,大致猜到了個中緣由。

他選擇背水一戰就是為了盡量多地掌控主動權,但是眼下他已經感到有些支撐不住,而火篩的援軍也不知何時才能趕來,硬拼下去對他沒有半分好處。

“可以,你先讓他們退開。”巴圖蒙克揚聲喝道。

祐樘命爝火騎停手退守,在蒙軍突圍的方向上圍成一道屏障。巴圖蒙克也命自己手下的親衛退回來,而後大聲道:“我只和漪喬談,讓她單人單騎過來。”

祐樘眸色一凜:“不行!”

“我答應。”漪喬斬釘截鐵地接話道。

“喬兒,”祐樘嚴容緊盯著她,“莫要賭氣。”

“我沒賭氣,我一個人去是最省事的法子,”漪喬斂容看向他,“巴圖蒙克不會把我怎樣的,你看我呆在他那裏這幾日不是好好的?”

“那不一樣,此一時彼一時。”

“一樣的。他又不傻,還能將我擄走不成?等拿到東西,我立刻回來。之後他的死活,我都不關心。”

漪喬見他不說話,知道他的堅持已經有所松動。她一點點拉下他攬著她的手臂,踩著腳蹬翻身下馬。

祐樘命人牽來漪喬那匹馬,望著她上馬。然而她如今還餘怒未消,從始至終都不看他一眼,徑直策馬朝著蒙軍一方奔去。

一路暢通無阻,漪喬在距巴圖蒙克一丈遠處勒馬停下,挑眉道:“大汗可以說了,然後我們決定哪一方去取。”

巴圖蒙克打量了一下她身後,確定明軍確實沒有異動,隨後沈吟片刻,神色有些古怪地道:“你再走近些,我有話要與你說,我瞞了你一件事。”

漪喬眉角一跳,冷聲道:“你要是敢說你其實沒有我要的東西……”

“不是,我沒那麽卑劣。”

漪喬略作踟躕,依言上前。巴圖蒙克伏在她耳旁如此這般說了幾句,她立時眼前一亮,但隨即又沈下臉道:“大汗可真能折騰我。”

“我本意也不是要折騰你,只是沒想到還能在這會兒派上用場。”

漪喬看著身上幾處掛彩的巴圖蒙克,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思量了一下道:“我答應你的條件。”

巴圖蒙克咧嘴一笑:“那就隨我走吧。”他說話間拿出火折子,放出去一枚旗花,而後大手一揮,命手下騎兵撤退。

他策馬撤走前,手執馬鞭回身一指:“你們不要跟過來。尤其是你。”

祐樘瞧著直指向他的馬鞭,神色不鹹不淡。

待到蒙軍餘部盡數撤退,他看著絕塵而去的一隊人馬,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越來越冷。

“你們暫且不要跟來,我去瞧瞧。”他手裏拉著韁繩,對身邊眾人道。

“主上要獨自去?”牟斌面有憂色。

祐樘眸底劃過一道寒光,輕笑道:“巴圖蒙克那廝特意引我過去,我怎能讓他的算盤落空呢。”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夜幕,利劍一樣直指遠方。

由於谙熟賀蘭山附近的地形,巴圖蒙克一行人借著月色很快就跑出去十裏地。隨著時間的流逝,漪喬心裏越發不安。她催促巴圖蒙克道:“跑出去這麽遠,差不多了,大汗可以停下了。何況我回去還要花些工夫,他們追不上的。”

巴圖蒙克思量一下,命手下全都勒馬停下。

漪喬伸出一只手道:“把東西給我。”

巴圖蒙克凝望她片刻,猶疑著從懷裏掏出一樣物什。

漪喬想著自己就要拿到那塊救命靈玉,一顆心頓時狂跳起來,見狀當下就要傾身奪過來。

巴圖蒙克手臂往後一撤,神色認真地問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玩意兒,你是不是就會站在一旁看著我落難?”

若答是怕他一個不高興又出什麽變故,若答不是那也太假了。漪喬心念電轉間,避重就輕道:“大汗是福澤深厚之人,有騰格裏保佑,必定大難不死。”

巴圖蒙克神色覆雜地看著她,忽然轉頭笑道:“我突然想起你曾和我說的一件事。”

漪喬方才全副心神都在玉佩上,經他這動作的提醒,才聽到一陣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她不明白巴圖蒙克語義所指,循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夜色彌漫的山道上,一人一騎裹挾著呼嘯的夜風疾馳而來,矯捷的馬蹄踏碎了一地清冷月輝。

漪喬原本不確定來者何人,但待到馬蹄聲逐漸靠近,她隱約辨認出了來人的面容後,當即一驚,往他身後仔細瞧了瞧,根本沒看到一兵一卒。

不是吧,難道真的單槍匹馬跟過來了?巴圖蒙克這邊起碼還有四五百人啊……

漪喬惦記著玉佩,想著先拿到玉佩再說,急忙催道:“大汗想食言麽?先把東西交給我。”

巴圖蒙克將手裏的東西重新揣回去,笑道:“急什麽,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不能錯過。你還記得你曾經攛掇我去找他單打獨鬥麽?”

漪喬一楞:這種玩笑話也當真?況且你眼下好像是在逃亡吧……這半道上抽的什麽風?

她腹議間,就聽巴圖蒙克朝著對面勒馬而止的人高聲道:“朱祐樘,你敢與我單打獨鬥一場麽?”

漪喬有些哭笑不得,又回頭望過去,只見漫天星芒月輝下,一人一騎巋然而立。山間的夜風鼓蕩起來人身上的披風,只是因為離得稍遠,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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