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也許有也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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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喬第一次覺得時間這樣難熬。
她靜靜地佇立在一扇屏風旁，看著一群太醫圍在床前交頭接耳，時不時查看一下煒煒的脈象。
煒煒仍然在哭鬧，一邊哭一邊咳嗽。透過太醫們身影的間隙，可以看到他一直胡亂揮舞著小拳頭，時不時踢蹬身上的小錦被。
漪喬無意識地收緊拳頭，手裏用來給小兒子擦汗的巾帕都絞成了一團。
今日的天氣不似昨日那樣晴好，風又有些大，她便沒有帶孩子們出去兜圈。午膳之後，祐樘例行去文華殿舉行日講，她覺得很是困倦，於是安頓三個孩子睡下之後，自己也去午休了。然而剛睡下沒多久，她就被乳母叫醒，說二皇子身子有些不妥。乳母戰戰兢兢地跪下賠罪，說若非二皇子忽然發起燒來，也不敢來驚擾皇後歇息。
漪喬聞言一驚，頓時睡意全無，趕忙宣了太醫來。
實在不是她大驚小怪，因為這個孩子的降生，她原本便暗暗提著一顆心，如今聽說病了就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原本太醫們是要請她出去稍候片刻的，但她不放心小兒子，執意留在殿中守著。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幾位太醫，不知過了多久，見他們又低頭商議一番，然後為首的太醫院院使施欽便躬身走了過來。
她不由往前緊走幾步，緊張地道：“怎麽樣了？”
施欽朝她行了一禮，斟酌著道：“呃……娘娘也不必太過擔憂，臣等已經為二皇子殿下細細做了診查，殿下所得乃風溫之癥。春日裏陽氣升發，又兼溫暖多風，最易致風熱病邪，若此時起居不慎、寒暖失調，使外邪侵入，風熱相搏，則發為風溫。宜清熱宣肺，止咳平喘。微臣這就去擬一個方子。”
“那到底要不要緊？”漪喬急道。
施欽有些為難，畢竟眼下他診治的是聖上的嫡次子，年紀又這麽小，誰也不敢打包票說有事或沒事，這說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
“照理說不是什麽大病，但二皇子殿下年紀太小，比不得大人……先容臣開了方子，等殿下服了藥再瞧瞧看。”施欽垂首硬著頭皮道。
聽說不是什麽大病，漪喬心裏稍定，讓施欽快去寫方子。她命其他幾位禦醫和醫士先去外頭候著，然後走到床邊坐在煒煒身旁，仔細地給他擦了擦汗。
煒煒始終哭鬧不止，渾身發熱，還伴有一陣陣的咳嗽。漪喬心疼不已，小心地用小被子裹著將兒子抱在懷裏，輕拍他後背，疊聲哄道：“煒兒乖啊，不哭不哭，母後在呢……告訴母後，哪裏不舒服，啊？”
煒煒此時一歲零兩個月大，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話，但他此刻哭得嗓子都快啞了，只在咳嗽的間隙帶著哭腔喊道：“疼……”
漪喬蹙了蹙眉，轉頭問正奮筆疾書的施欽道：“煒兒說疼，是哪裏疼？”
施欽答道：“啟稟娘娘，是頭疼，風溫之癥會伴有頭疼身熱。”
漪喬低頭撫了撫煒煒的後腦勺，輕聲道：“乖不哭，一會兒吃了藥就好了啊，乖，煒兒最乖了……”
她哄了一會兒，煒煒似乎哭累了，趴在她懷裏抽噎著咳嗽。漪喬怕悶著他，小心地拿被子裹著他將他放在床上，讓他平躺著。
漪喬焦急地等了將近半個時辰，終於等來了煎好的藥。她命人又取來一個空碗，將藥汁倒騰得涼一些，一勺一勺吹著給煒煒餵藥。
她正拿著帕子給煒煒擦拭嘴角的藥汁時，榮榮忽然從外面跑進來，脆脆地叫了一聲：“母後！”
漪喬楞了楞，回頭道：“榮榮怎麽來了？”
“我剛睡醒，聽說弟弟病了，過來看看弟弟，”朱秀榮睜著一雙大眼睛，邁著小腿就跑到了床前探頭去看，“弟弟怎麽了？”
“你弟弟發燒了，母後正餵他喝藥，”漪喬忽然想到了什麽，餵藥的動作頓了頓，轉頭看向小女兒，“你先去別處玩兒吧，不過記住不要出去，今日天氣不太好，你就呆在殿裏頭，乖。”
雖然不知道這病會不會傳染，但還是小心一些好。
“不，我要等弟弟好了和他一起玩兒，”朱秀榮撇了撇嘴，“弟弟最喜歡聽我講故事呢，我還要拉著弟弟去踩宮後苑的小路，弟弟現在走路都不會摔跤啦。”
榮榮雖然只比煒煒大十一個月，但對煒煒很是照顧，在這個弟弟面前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漪喬想起前幾日她帶著姐弟倆出去曬太陽，一個小家夥拉著另一個小家夥在鋪著彩繪的小路上蹣跚學步的場景，不由笑了一下，隨即又斂容道：“聽話，不然你也要喝這苦藥湯了。”
榮榮癟嘴，正要轉身走開，卻又想起了什麽，回頭對著床上猶自皺著小眉毛的弟弟笑道：“煒煒要乖乖喝藥，乖乖喝藥病就會好啦！嗯……再過幾天就是母後的生辰，爹爹說，到時候帶我們出去玩兒，弟弟可要快點好起來喔，要是病沒好，就不帶你去了，我和太子哥哥耍去。”
漪喬淡淡一笑，又交代榮榮幾句，催促她快些離開。
待到湯藥餵完，煒煒逐漸安靜下來，沈沈睡去。
漪喬的目光幾乎一直定在小兒子身上，無心他事，始終守在床前看護著。
爾嵐想到皇後方才都沒怎麽休息，本想勸她去歇會兒，但看她一臉憂色，想了想還是作罷，只安靜地和一眾宮人侍立在一旁。
漪喬時不時地探一探煒煒的額頭，然而時間一點點流逝，他的體溫始終沒有降下來，即使在睡夢中也是一陣陣咳嗽。
她心裏越來越不安，不由回頭問爾嵐道；“什麽時辰了？”
爾嵐答道：“回娘娘，申時兩刻。”
漪喬秀眉蹙起，將施欽召了進來，問道：“都一個時辰過去了，煒兒為何還未退熱？而且仍是咳嗽不止。”
施欽上前查看了一番，猶豫一下，垂首道：“二皇子殿下年紀尚幼，小兒皆身體嬌弱，臣等方才商議時認為不可用重藥，故而下藥較輕，請娘娘再耐心稍候片刻。”
漪喬點點頭，讓他也在一旁守著。
心上的煎熬仿似雪球一樣被時間推著越滾越大。
半個時辰後，漪喬發現煒煒似乎睡得越來越不安寧，鼻翼微張，呼吸逐漸急促。他的小臉漸漸皺起來，最後“哇”地一聲哭著醒了過來。
漪喬一驚，趕忙將外面一群太醫也都召了進來，急道：“你們快來看看，煒兒這是怎麽了。”
太醫們慌忙又圍上去，又是切脈又是查看舌苔面色。然而，這回太醫們商量了許久都沒有拿出一個主意來。
漪喬越看越緊張，正要詢問時，便見施欽轉向她躬身道：“娘娘，依二皇子殿下眼下的狀況來看，怕是要下一些重藥，您看……”
漪喬面色一沈：“下重藥有風險是不是？”
“是的，殿下年紀尚幼，臣等方才也是擔心殿下經不起，故而用藥較輕。但若眼前不加重用藥，怕根本治不下來……”
“沒有其他法子麽？”
施欽想了想，答道：“回娘娘，換來換去也是那些方子，差不了太多。”
漪喬深吸一口氣，轉首凝視煒煒片刻，有些艱難地道：“那就加重用藥，但是不要用藥太猛，你們切記仔細掂量分寸。”
“是是是，”施欽諾諾應聲，“臣等自當拿捏分寸。”其他太醫也在一旁唯唯諾諾，隨即便聚在一起低聲商量藥方。
滴漏聲聲，轉眼已到酉時。
漪喬坐在床邊等著湯藥。她幫兒子整理小被子時被他的小手抓住一根手指，隨即見他慢慢睜開眼睛轉頭看向她，用猶帶哭腔的稚嫩嗓音小聲喊她:“母後……”
“哎，母後在呢，”漪喬一陣心酸，拿帕子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煒兒還有哪裏不舒服？”
煒煒往她身後瞧了瞧，虛弱地喃喃道：“爹爹，姐姐，哥哥……”
漪喬一楞，摸了摸他的頭道：“乖，你爹爹還在忙，哥哥練字去了，姐姐……”她說著說著忽然頓住，低頭問道：“煒兒想見他們？”
煒煒點點頭，虛弱地咧開小嘴笑笑。
漪喬瞧著小兒子滿是淚痕的小臉，一時間有些出神。她強壓下心頭的那股不安，暗罵自己胡思亂想，隨即轉頭吩咐爾嵐速去文華殿給陛下傳話說二皇子病了。她問過太醫確定這病一般不會傳染之後，又分別差兩名宮人去把太子和小公主叫來。
爾嵐領命，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到文華殿，卻發現聖駕並不在此。她問過值守的內侍才知道，陛下在日講之後又去了左順門。爾嵐焦急萬分，又往文華殿西南方的左順門趕。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左順門外，氣喘籲籲地對守門的內侍道：“快……快去通傳陛下，二皇子……二皇子他……”
守門的幾個小公公知道眼前這位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婢，見這陣勢俱是嚇得不輕，趕忙扶住爾嵐，聽她把話說得囫圇一些之後，一個小太監忙不疊地跑進去傳信。
小太監跑到偏殿門外五丈處便被李廣攔了下來。李廣揪住他又往前推搡一把，輕蔑一笑，低聲呵斥道：“你急著投胎呢你？！陛下眼下正和幾位閣老尚書商討國事，你就這麽沖進去，活膩味了？”
那小太監不敢得罪李廣，但事關皇子，便硬著頭皮急道：“小的莽撞了……李公公通融一下，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跑來傳話說，二皇子病了……”
李廣聞言一驚，陰著臉斥道：“混賬東西！你不早說，若是誤了大事你有幾顆腦袋都擔不起！快去快去！”
小太監沖著李廣點頭哈腰千恩萬謝，隨後一溜煙地奔進偏殿，在一眾朝臣驚詫的目光下，他踉踉蹌蹌地奔到禦案前，朝著主位上的人撲通一聲跪下，神色慌張地喘氣道：“萬歲……二皇子殿下……”
祐樘原本正提筆在一張輿圖上勾畫，聞言動作一滯，猛地站了起來，沈聲道：“煒兒如何了？”
乾清宮的寢殿裏，朱厚照和朱秀榮靜靜地站在床邊看著床上神情萎頓的弟弟，小小的包子臉上滿是憂色。
漪喬看著小兒子難受地喘息就一陣揪心。她強自平定心緒，手裏端著一碗軟糯的肉羹，讓宮人扶著神情懨懨的煒煒坐起來，她拿著個小匙子小心地給兒子餵飯。
煒煒已經在兩個月前斷了奶，如今可以正常吃主食。但他年紀還是太小，吃的所有食物漪喬都會親自過手，確保足夠細軟滑嫩、易於咀嚼和消化，才會餵給他吃。
她正給兒子擦嘴，忽聽身後響起一陣跪拜行禮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兩道清脆的童聲齊齊叫了一聲“爹爹”。
她心裏一動，正要回頭去看的時候，來人已經替換下扶著煒煒的宮人，坐在了她對面。
漪喬擡頭望著他，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湧上一股難言的酸澀，眼睛一紅，淚珠差點掉下來。她咬牙暗罵自己沒出息，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煒兒肯定不會有事的。
祐樘註意到她一看到他眼眶就紅了，見他看過來，又低下頭悄悄用手背拭淚，他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覺懷裏的兒子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低頭看過去，便見煒煒有氣無力地張開眼睛，啞著嗓子道：“爹爹……”
“哎，煒兒乖，”祐樘應了一聲，輕拍了拍兒子的臉頰，又擡頭看向漪喬，“煒兒嗓子啞了？”
漪喬緩了口氣，嗓音有些沙啞地道：“嗯，煒兒這一下午沒少哭。”
“爹爹，”煒煒撐著眼皮，指了指殿門口，“我想……出去玩兒……你們不要……不帶我……”
祐樘嘴角微抿，隨即淡笑著對小兒子道：“等煒兒病好了，自然就可以出去玩兒了。五日後便是你母後的生辰，到時候煒兒和爹爹母後哥哥姐姐一起，好不好？”
朱厚煒此刻氣力虛乏，咧著小嘴無聲地笑笑，又張嘴慢慢吞下一口飯。
“我聽爾嵐說又去熬了一副藥，煒兒喝了麽？”祐樘扶穩小兒子，問漪喬道。
漪喬將一小勺肉羹慢慢餵進去，道：“還沒有，藥還沒熬好，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呀……”
她正說話間，煒煒忽然小臉一皺，把一口飯全吐了出來，吐得圍嘴兒上都是，也濺到了祐樘身上一些。
漪喬連忙給煒煒換了個圍嘴兒。她知道祐樘有點潔癖，又趕忙讓祐樘去換身衣服。但他只笑著說不礙事，拿浸了水的巾帕擦了擦便又繼續抱著兒子讓她餵飯。
然而煒煒之後卻是一口都吃不下去，餵進去的都吐了出來。
漪喬看著碗裏還剩下大半的肉羹，憂心道：“煒兒晌午時就沒怎麽吃東西，這都大半日了，按說早該餓了，怎麽才吃一點就開始吐？這肉羹可是他平日裏最喜歡吃的。”
祐樘見狀卻是暗暗心驚。他簡單地給兒子把了把脈，面色逐漸凝重起來。他將太醫們都宣進來，讓漪喬和兩個孩子先出去。
朱厚照和朱秀榮互望一眼，又齊刷刷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弟弟，猶豫了片刻才結伴出了寢殿。
“為什麽要讓我也出去回避，我就在這裏呆著，看著他們給煒兒診病。”漪喬繃著臉看向他。
祐樘暗嘆一聲，溫柔地幫她攏了攏耳旁的一縷發絲：“喬兒先去吃些東西，我和太醫們商討一下煒兒的藥方。要守著煒兒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
漪喬知道他也略懂一些醫術，他們說的中醫術語她又聽不懂，這樣想著便暫且退了出去。
但她哪裏有心思吃東西，只一心掛念著煒煒的情況，一次次地差人去打探。
天色暗下來時，一個前去打探的宮人回來說陛下讓她過去。漪喬心弦繃緊，大步流星地趕了過去。
她剛一踏進寢殿，便一下子沖到床邊去查看煒煒的情況。
出乎意料，煒煒身上已經沒有之前那樣灼熱，高燒已經退了下來。漪喬大大舒了口氣，這才露出了笑容，轉頭對祐樘道：“煒兒燒退了，是不是就沒事了？”
她見祐樘面上並不見喜色，只面色沈凝地看著她，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面上卻勉強笑道：“怎……怎麽了？”
他踟躕了片刻，斟酌著措辭道：“煒兒身上的灼熱雖然解了，但內熱未清，並且……”
“並且什麽？”漪喬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快說啊！”
他說話鮮少這樣吞吞吐吐，漪喬的一顆心被緊緊地提了起來。
祐樘壓抑地長嘆一聲，面現不忍之色，轉首看向太醫院院使施欽：“施欽你來說吧。”
施欽應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躬身道：“啟稟娘娘，二皇子殿下眼下出現腹脹、嘔吐之癥，這是腸胃衰竭……”
漪喬睥睨著施欽，眼神陰沈得可怕：“閉嘴！你不是說這是風溫麽？從你方才所言也可以看出，這是肺的問題。為何又說到腸胃？確定不是消化不良麽？”
“娘娘息怒，”施欽額頭上已經見了冷汗，“確實病在肺，但……肺為嬌臟,畏熱畏寒。腸為傳導之官，肺與大腸相表裏，肺失宣降，大腸傳導之功亦失調，池氣壅遏中焦，則致喘息、腹脹、嘔吐。且由於腑氣不通，濁氣上泛，遂加重肺氣壅塞，是以咳、疲、喘則更難以緩解，如此相為因果……”
漪喬只覺聽得兩腿發軟，若非祐樘在一旁扶住她，她當下就要癱倒在地。
雖然她聽得一知半解，但還是大致明白了太醫的意思——肺部出現問題之後，便產生了連鎖反應，延及腸胃，然後腸胃功能紊亂會加重肺部的問題，最後惡性循環。這就是並發癥的可怕。
“你什麽意思，你是說煒兒沒救了麽？”漪喬一點點攥緊拳頭。由於情緒越來越激動，她的嗓音都在微微發抖。
施欽見皇後的架勢，觳觫不已，雙膝一軟跪下叩頭道：“臣等定會竭盡全力救治二皇子殿下……”
明明幾個時辰前還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現在卻突然變成這樣，漪喬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她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這怎麽可能呢？她還是不相信。
通過太醫的描述，她猜測煒煒得的可能是肺炎，但這種病在她看來根本不是什麽大病。如果在現代，或許會好辦不少。
她心裏悲憤不已，忽然冷冷地掃向眾位太醫，怒道：“你們不是太醫麽？！你們不是精通醫術的麽！皇家養著你們做什麽？！一群廢物！告訴你們，煒兒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讓你們通通去陪葬！”
祐樘見她此刻雙目血紅，情緒有些失控，擔心她急火攻心，面上憂色更甚，抱著她安撫道：“喬兒先冷靜一下，如今還在施救，藥還在熬著。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能放棄。”
漪喬因為過度的情緒波動而不斷喘息。她聽著他的話，突然從他懷裏起身，抓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我想起來了，汪機……汪先生說不定可以救煒兒，你快去把汪先生請來！”
祐樘籠在袖子裏的手握緊了一下，但隨即又無力地緩緩松開。他凝視著她稍作思忖，問道：“是喬兒之前遇到的那個汪省之？”
漪喬不住點頭：“是啊是啊！他住在……住在哪裏來著……”她此時只覺得頭腦發昏，越急越想不起來。
“徽州祁門石山塢。”祐樘斂容道。
“對對，”漪喬驚喜地拽住他的衣袖，“還是你記性好。”
祐樘暗自苦笑，許久都沒有感到內心這樣壓抑淒絕。
當初她從百泉書院回來後，隨護的錦衣衛將她一路的見聞都和他詳細地稟告了一番，連那個叫陳桷的人跟她說的話也囊括在內。但且不說汪機能否妙手回春，縱然他真有那本事，他如今人在徽州祁門，距離京城路途遙遠……
她方才提起汪機時，他原本也是心裏一動，但又立刻想到了後面這些，只是不忍說出來而已。
或許漪喬看不出，但他心裏隱隱覺得，小兒子這次怕是真的兇多吉少。
“好，我這就差人日夜兼程趕去徽州。”他強自鎮定下來，在她的後背上拍撫了幾下。是在安撫她，也是在安撫他自己。
有時候明知道一件事或許是無用的傻事，但卻仍是忍不住去做。
夜涼如水，月隱星疏。
雖已近三月，但夜間還是會有寒氣盤亙，不尖銳，卻揮之不去。芳菲盡的時節尚未到來，殘春初夏之交的夜晚，還能嗅到百花沈澱的冷香。
乾清宮寢殿裏，漪喬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不斷給小兒子餵藥、擦汗。
但煒煒的狀況越發糟糕，四肢無力，額頭和身上又開始發熱，出汗不止，喘息不斷，還總是胡言亂語，最後在她驚惶的目光下漸漸昏迷過去。
她又把太醫們都召了進來給煒煒診脈。她滿心焦急，正要去尋祐樘，忽見他神思不屬地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了進來。
她即刻搶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祐樘，煒兒又開始發燒，還一直昏迷說胡話，我怎麽都叫不醒他。”她此刻已經完全顧不得稱呼和禮節了。
祐樘一驚回神，一把按住她的手：“說胡話？昏迷不醒？”
她見他臉色都變了，心中大駭，顫抖著問道：“這個是……是什麽征兆麽？難……難道不是純粹由高燒引起的？”
祐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深地望她一眼，繼而迅速回身，一路疾步沖到了床前。
漪喬見給煒煒查探完病況的太醫們不知何時讓開了路，紛紛站在旁邊，低著頭默不作聲。她神色幾變，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悲從中來，幾步上前，目光淩厲地掃向眾位醫官：“為何都不說話？煒兒到底怎麽了，說！”
十幾名太醫深埋著頭，兩股戰戰，突然齊齊跪下來，朝她叩頭道：“臣等罪該萬死。”
漪喬覺得有些昏眩。她咬著牙，目光噴火；“藥一直在喝，也照著你們的法子給煒兒催吐了，為何還是這樣？眼下又惡化了對不對？”
施欽跪在最前面，他橫下心，戰戰兢兢地膝行了幾步，抖著嗓子道：“回……回皇後娘娘，二皇子這病癥要是放在大人身上，倒也不如何棘手，前代的醫書上都有現成的方子，大人也比小兒能扛病。可……可二皇子殿下年紀實在太小，小兒身子嬌貴，患病之後病況多變，這風溫又是急促之癥……”
漪喬忽然覺得頭疼欲裂。
是啊，一歲多點的孩子的身體正是脆弱之時，怎麽能和成人相比呢？煒兒連硬一點的食物都不好消化，更遑論其他。在她看來不算大病，但放在小孩子身上或許就十分要命。並且，這裏的醫療條件不比現代，沒有呼吸機，沒有輸液泵……連青黴素都是二十世紀才被發現的……
她從未如此刻一般瘋狂地想要回到現代。
她推開了爾嵐的攙扶，緊緊盯著施欽道：“煒兒眼下是怎樣的境況？”
施欽垂著頭不敢看她：“稟……稟娘娘，汗出如油，則為肺喘，而汗出發潤，則為肺絕。氣壅上逆而喘，兼之直視譫語，脈促或伏，手足厥逆乃陰陽相背,為……為死證。”
漪喬只覺得渾身顫抖，四肢冰冷，有些懵。她喃喃自語一樣地將最後兩個字重覆了一番，突然瘋了一樣沖到床前，一把抱起小兒子，不斷拍著他的臉頰喊他：“煒兒煒兒，快醒醒，你睜開眼看看母後啊！煒兒，煒兒……”
在她的呼喊下，朱厚煒居然慢慢睜開了眼睛，目光漸漸恢覆了些焦距，低不可聞地叫了一聲“母後”。
漪喬未及多想，驚喜地把他往懷裏抱了抱，親了親他的臉頰：“煒兒你醒了？餓不餓？母後去給你拿東西吃好不好？”
祐樘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的目光沈暗得駭人，似乎裹挾著無邊的狂風暴雨，最終卻又歸於一片死寂。他捂著胸口虛弱地喘息幾下，目光極端覆雜地看著愛妻和愛子。
讓小兒子醒來再看一眼爹娘，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或許可以操控他人的生死，但他自己的、他至親至愛的生死，卻似乎永遠不在他能掌控的範疇之內。
他從漪喬懷裏接過煒煒，聽到孩子用嘶啞的嗓音輕輕喊了他一聲“爹爹”。
他心頭忽然酸澀難當，他抱著小兒子的雙手有些顫抖，他感到自己眼前忽然罩上了一層水霧。他想回應孩子的呼喊，卻覺得喉頭梗阻發不出聲音來。
自母親去世之後，除卻父皇駕崩和漪喬身死那兩次以外，他就沒有再掉過淚。
一家人和樂安康地共享天倫很難麽？上蒼似乎總喜歡和他開玩笑。
他撫了撫小兒子的臉頰，哽咽著艱難應道：“哎，爹爹在……”
煒煒聽到應聲後才漸漸闔上眼皮，嘴裏囈語不停。漪喬臉色一白，一把抱過煒煒，見他臉色蒼白，呼吸困難，喘息得越來越厲害，眼瞼都浮腫起來，頓時嚇得手足無措。
她稍微定了定神，將小兒子平放在床上，俯身去聽他的心跳，驚駭地發現他的心率奇快，心音低鈍。
這是心衰的表現。
沒有強心劑，沒有呼吸機，沒有急救設備，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在她面前死去。
“不，不能……”她喃喃低語，忽然掰開煒煒的嘴俯身為他做人工呼吸。
殿內眾人都驚得楞在當場。祐樘看出她是在急救，並未出聲阻止。
漪喬做幾次人工呼吸再配合向下直推按壓幾下胸部，一套心肺覆蘇術做下來，她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不知疲憊地不斷重覆著幾個相同的動作，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
周圍出奇得安靜。
她慢慢停下來，楞楞地看著眼睛緊閉的小兒子。
朱厚煒面色慘白，口唇青紫，已經沒有一絲生氣。
她覺得頭腦一陣混沌，恍惚間伸出手去探了探小兒子的鼻息。她的手指在他鼻端停留了許久，然後碰了碰他小小的手臂。
沒有鼻息，四肢發冷。
祐樘靜坐在她身旁，失神良久，嘴唇開合，無聲地吐出一句話：“居然應驗在孩子身上……”
他不忍去看了無生氣的小兒子，見妻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煒煒灰敗的小臉，強壓下心中巨大的悲愴，拉了拉她；“喬兒。”
漪喬像是被忽然驚醒了一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臉驚慌：“這怎麽可能呢，你說這怎麽可能呢？晌午的時候我還抱著煒兒給他講故事，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啊？啊？我是在做夢對不對？你告訴我這是個噩夢，你說啊！其實我們的煒兒還好好地活著……”她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雙手顫抖著捂住臉，淚如雨下。
祐樘閉了閉眼睛，輕輕抱住她，吩咐殿內眾人暫且退下。
漪喬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卻無論如何也哭不盡她此刻的悲慟。
她忽然擡起頭來，緊緊攥住他的手臂，眼睛紅腫地看著他：“我告訴你，其實我一早就隱約知道煒兒會夭折，可是煒兒出生後一直健健康康的，我就覺得是我多心了……沒想到……”
祐樘目光一凝，定定地望著她：“所以煒兒出生那日，喬兒才會嚇得幾欲昏厥？”
“是啊……”漪喬神不守舍地將目光定在他身後的滴漏上，自言自語，“不知不覺都第二天了，去年就說好了要一起出去踏青的，煒兒還說不要不帶他……”
“還有榮榮！”她滿布淚痕的臉上忽然浮現出驚恐萬狀的神色，“或許榮榮也會……”
“喬兒知道些什麽？”祐樘神色嚴肅地看著她。
“其實我知道的很有限……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她兀自叨念著，忽然看見床上已經咽氣的小兒子，像是被觸發了什麽，掙脫他的懷抱，把那個小小的孩子抱在懷裏，仿似哄著睡覺一樣地輕輕搖晃：“煒兒會不會怪母後？母後沒有照顧好你……母後對不起你……馬上就天亮了，你會不會忽然醒過來笑著喊母後一聲？乖，你昨天哭得太久了，再睡一會兒……”
祐樘心中也是傷痛萬分，但見妻子神情恍惚，擔心她出事，試圖讓她先把孩子放下，但她死活不依，還一直攆他出去。他看她靠坐在床邊抱著孩子發呆，想想讓她一個人靜一靜也好。他出了寢殿之後，交代門口值守的宮人內侍時刻註意裏面的動靜，又憂心忡忡地朝漪喬看了一眼，才轉身離開。
今日的早朝是上不了了，煒煒的後事還等著他去操持。
東方欲曉，晨光熹微。
漪喬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她慢慢低頭看向懷裏，輕輕拍了拍小兒子冰冷僵硬的後背，囈語似的吟哦道：“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那麽叫夜鷹不要咳嗽/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末句終了，淚下如雨。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揍我><煒煒要是不按照歷史夭折，對後面的歷史改動就太大了。可以說，如果這個孩子活下來，整個明王朝的歷史都會被改寫，或許會就此走上更加強盛的道路。雖然，我覺得這樣改挺好的……
這裏說一下，小孩子的身體不能和大人比，小病放在幼兒身上也是需要格外註意的。某海和一個具有多年經驗的醫生小夥伴討論了一下煒煒的死因【史料上沒有記載】，看這個季節什麽疾病多發並且會致死，然後我也去看了相關論文。其實小兒肺炎的話，如果是重癥，在現代也會死亡的危險，畢竟年紀太小的孩子，身體底子不能和大人比，發病突然而且變化快。
朱厚煒（公歷1495年1月1日——1496年3月9日）括號裏是公歷日期，農歷是弘治七年十二月初五——弘治九年二月二十五。明孝宗嫡次子，母為孝康敬皇後張氏（這不是廢話麽？陛下就那一個老婆→_→），死後追封為蔚王，謚悼，一般稱蔚悼王。
煒煒的喪葬規格很高，並且按說給這麽小的孩子加封號也是不合規矩的，但……這是陛下和愛妻的幼子，於是陛下給了很高的待遇。
某海已經發現了，只要和陛下老婆沾邊兒的，全都是大大超過前代規制的，全都不能用常理去思考……
剛才本來想去看看煒煒的度娘百科詞條有沒有寫錯什麽，然後我被嚇懵了(⊙o⊙)…！不知道是誰把明史整個篡改了，說煒煒活了九十歲，還編了個譜系，改寫了《孝宗實錄》又臆造出一本《聖宗實錄》……哈哈，這人一定是想讓陛下這個早夭的幼子將來繼承照兒的皇位，其實這也是大多數橙子的心聲……我正想著煒煒要是活下去會怎樣，就有人編出來了~這樣也挺好，讓白眼狼嘉靖靠邊兒站了23333333
小喬念的是聞一多先生給自己早夭的愛女寫的悼詩《也許》，某海當初無意間讀到，念著念著居然念哭了= =全詩如下：
也許——葬歌
聞一多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麽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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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地佇立在一扇屏風旁，看著一群太醫圍在床前交頭接耳，時不時查看一下煒煒的脈象。
煒煒仍然在哭鬧，一邊哭一邊咳嗽。透過太醫們身影的間隙，可以看到他一直胡亂揮舞著小拳頭，時不時踢蹬身上的小錦被。
漪喬無意識地收緊拳頭，手裏用來給小兒子擦汗的巾帕都絞成了一團。
今日的天氣不似昨日那樣晴好，風又有些大，她便沒有帶孩子們出去兜圈。午膳之後，祐樘例行去文華殿舉行日講，她覺得很是困倦，於是安頓三個孩子睡下之後，自己也去午休了。然而剛睡下沒多久，她就被乳母叫醒，說二皇子身子有些不妥。乳母戰戰兢兢地跪下賠罪，說若非二皇子忽然發起燒來，也不敢來驚擾皇後歇息。
漪喬聞言一驚，頓時睡意全無，趕忙宣了太醫來。
實在不是她大驚小怪，因為這個孩子的降生，她原本便暗暗提著一顆心，如今聽說病了就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原本太醫們是要請她出去稍候片刻的，但她不放心小兒子，執意留在殿中守著。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幾位太醫，不知過了多久，見他們又低頭商議一番，然後為首的太醫院院使施欽便躬身走了過來。
她不由往前緊走幾步，緊張地道：“怎麽樣了？”
施欽朝她行了一禮，斟酌著道：“呃……娘娘也不必太過擔憂，臣等已經為二皇子殿下細細做了診查，殿下所得乃風溫之癥。春日裏陽氣升發，又兼溫暖多風，最易致風熱病邪，若此時起居不慎、寒暖失調，使外邪侵入，風熱相搏，則發為風溫。宜清熱宣肺，止咳平喘。微臣這就去擬一個方子。”
“那到底要不要緊？”漪喬急道。
施欽有些為難，畢竟眼下他診治的是聖上的嫡次子，年紀又這麽小，誰也不敢打包票說有事或沒事，這說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
“照理說不是什麽大病，但二皇子殿下年紀太小，比不得大人……先容臣開了方子，等殿下服了藥再瞧瞧看。”施欽垂首硬著頭皮道。
聽說不是什麽大病，漪喬心裏稍定，讓施欽快去寫方子。她命其他幾位禦醫和醫士先去外頭候著，然後走到床邊坐在煒煒身旁，仔細地給他擦了擦汗。
煒煒始終哭鬧不止，渾身發熱，還伴有一陣陣的咳嗽。漪喬心疼不已，小心地用小被子裹著將兒子抱在懷裏，輕拍他後背，疊聲哄道：“煒兒乖啊，不哭不哭，母後在呢……告訴母後，哪裏不舒服，啊？”
煒煒此時一歲零兩個月大，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話，但他此刻哭得嗓子都快啞了，只在咳嗽的間隙帶著哭腔喊道：“疼……”
漪喬蹙了蹙眉，轉頭問正奮筆疾書的施欽道：“煒兒說疼，是哪裏疼？”
施欽答道：“啟稟娘娘，是頭疼，風溫之癥會伴有頭疼身熱。”
漪喬低頭撫了撫煒煒的後腦勺，輕聲道：“乖不哭，一會兒吃了藥就好了啊，乖，煒兒最乖了……”
她哄了一會兒，煒煒似乎哭累了，趴在她懷裏抽噎著咳嗽。漪喬怕悶著他，小心地拿被子裹著他將他放在床上，讓他平躺著。
漪喬焦急地等了將近半個時辰，終於等來了煎好的藥。她命人又取來一個空碗，將藥汁倒騰得涼一些，一勺一勺吹著給煒煒餵藥。
她正拿著帕子給煒煒擦拭嘴角的藥汁時，榮榮忽然從外面跑進來，脆脆地叫了一聲：“母後！”
漪喬楞了楞，回頭道：“榮榮怎麽來了？”
“我剛睡醒，聽說弟弟病了，過來看看弟弟，”朱秀榮睜著一雙大眼睛，邁著小腿就跑到了床前探頭去看，“弟弟怎麽了？”
“你弟弟發燒了，母後正餵他喝藥，”漪喬忽然想到了什麽，餵藥的動作頓了頓，轉頭看向小女兒，“你先去別處玩兒吧，不過記住不要出去，今日天氣不太好，你就呆在殿裏頭，乖。”
雖然不知道這病會不會傳染，但還是小心一些好。
“不，我要等弟弟好了和他一起玩兒，”朱秀榮撇了撇嘴，“弟弟最喜歡聽我講故事呢，我還要拉著弟弟去踩宮後苑的小路，弟弟現在走路都不會摔跤啦。”
榮榮雖然只比煒煒大十一個月，但對煒煒很是照顧，在這個弟弟面前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漪喬想起前幾日她帶著姐弟倆出去曬太陽，一個小家夥拉著另一個小家夥在鋪著彩繪的小路上蹣跚學步的場景，不由笑了一下，隨即又斂容道：“聽話，不然你也要喝這苦藥湯了。”
榮榮癟嘴，正要轉身走開，卻又想起了什麽，回頭對著床上猶自皺著小眉毛的弟弟笑道：“煒煒要乖乖喝藥，乖乖喝藥病就會好啦！嗯……再過幾天就是母後的生辰，爹爹說，到時候帶我們出去玩兒，弟弟可要快點好起來喔，要是病沒好，就不帶你去了，我和太子哥哥耍去。”
漪喬淡淡一笑，又交代榮榮幾句，催促她快些離開。
待到湯藥餵完，煒煒逐漸安靜下來，沈沈睡去。
漪喬的目光幾乎一直定在小兒子身上，無心他事，始終守在床前看護著。
爾嵐想到皇後方才都沒怎麽休息，本想勸她去歇會兒，但看她一臉憂色，想了想還是作罷，只安靜地和一眾宮人侍立在一旁。
漪喬時不時地探一探煒煒的額頭，然而時間一點點流逝，他的體溫始終沒有降下來，即使在睡夢中也是一陣陣咳嗽。
她心裏越來越不安，不由回頭問爾嵐道；“什麽時辰了？”
爾嵐答道：“回娘娘，申時兩刻。”
漪喬秀眉蹙起，將施欽召了進來，問道：“都一個時辰過去了，煒兒為何還未退熱？而且仍是咳嗽不止。”
施欽上前查看了一番，猶豫一下，垂首道：“二皇子殿下年紀尚幼，小兒皆身體嬌弱，臣等方才商議時認為不可用重藥，故而下藥較輕，請娘娘再耐心稍候片刻。”
漪喬點點頭，讓他也在一旁守著。
心上的煎熬仿似雪球一樣被時間推著越滾越大。
半個時辰後，漪喬發現煒煒似乎睡得越來越不安寧，鼻翼微張，呼吸逐漸急促。他的小臉漸漸皺起來，最後“哇”地一聲哭著醒了過來。
漪喬一驚，趕忙將外面一群太醫也都召了進來，急道：“你們快來看看，煒兒這是怎麽了。”
太醫們慌忙又圍上去，又是切脈又是查看舌苔面色。然而，這回太醫們商量了許久都沒有拿出一個主意來。
漪喬越看越緊張，正要詢問時，便見施欽轉向她躬身道：“娘娘，依二皇子殿下眼下的狀況來看，怕是要下一些重藥，您看……”
漪喬面色一沈：“下重藥有風險是不是？”
“是的，殿下年紀尚幼，臣等方才也是擔心殿下經不起，故而用藥較輕。但若眼前不加重用藥，怕根本治不下來……”
“沒有其他法子麽？”
施欽想了想，答道：“回娘娘，換來換去也是那些方子，差不了太多。”
漪喬深吸一口氣，轉首凝視煒煒片刻，有些艱難地道：“那就加重用藥，但是不要用藥太猛，你們切記仔細掂量分寸。”
“是是是，”施欽諾諾應聲，“臣等自當拿捏分寸。”其他太醫也在一旁唯唯諾諾，隨即便聚在一起低聲商量藥方。
滴漏聲聲，轉眼已到酉時。
漪喬坐在床邊等著湯藥。她幫兒子整理小被子時被他的小手抓住一根手指，隨即見他慢慢睜開眼睛轉頭看向她，用猶帶哭腔的稚嫩嗓音小聲喊她:“母後……”
“哎，母後在呢，”漪喬一陣心酸，拿帕子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煒兒還有哪裏不舒服？”
煒煒往她身後瞧了瞧，虛弱地喃喃道：“爹爹，姐姐，哥哥……”
漪喬一楞，摸了摸他的頭道：“乖，你爹爹還在忙，哥哥練字去了，姐姐……”她說著說著忽然頓住，低頭問道：“煒兒想見他們？”
煒煒點點頭，虛弱地咧開小嘴笑笑。
漪喬瞧著小兒子滿是淚痕的小臉，一時間有些出神。她強壓下心頭的那股不安，暗罵自己胡思亂想，隨即轉頭吩咐爾嵐速去文華殿給陛下傳話說二皇子病了。她問過太醫確定這病一般不會傳染之後，又分別差兩名宮人去把太子和小公主叫來。
爾嵐領命，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到文華殿，卻發現聖駕並不在此。她問過值守的內侍才知道，陛下在日講之後又去了左順門。爾嵐焦急萬分，又往文華殿西南方的左順門趕。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左順門外，氣喘籲籲地對守門的內侍道：“快……快去通傳陛下，二皇子……二皇子他……”
守門的幾個小公公知道眼前這位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婢，見這陣勢俱是嚇得不輕，趕忙扶住爾嵐，聽她把話說得囫圇一些之後，一個小太監忙不疊地跑進去傳信。
小太監跑到偏殿門外五丈處便被李廣攔了下來。李廣揪住他又往前推搡一把，輕蔑一笑，低聲呵斥道：“你急著投胎呢你？！陛下眼下正和幾位閣老尚書商討國事，你就這麽沖進去，活膩味了？”
那小太監不敢得罪李廣，但事關皇子，便硬著頭皮急道：“小的莽撞了……李公公通融一下，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跑來傳話說，二皇子病了……”
李廣聞言一驚，陰著臉斥道：“混賬東西！你不早說，若是誤了大事你有幾顆腦袋都擔不起！快去快去！”
小太監沖著李廣點頭哈腰千恩萬謝，隨後一溜煙地奔進偏殿，在一眾朝臣驚詫的目光下，他踉踉蹌蹌地奔到禦案前，朝著主位上的人撲通一聲跪下，神色慌張地喘氣道：“萬歲……二皇子殿下……”
祐樘原本正提筆在一張輿圖上勾畫，聞言動作一滯，猛地站了起來，沈聲道：“煒兒如何了？”
乾清宮的寢殿裏，朱厚照和朱秀榮靜靜地站在床邊看著床上神情萎頓的弟弟，小小的包子臉上滿是憂色。
漪喬看著小兒子難受地喘息就一陣揪心。她強自平定心緒，手裏端著一碗軟糯的肉羹，讓宮人扶著神情懨懨的煒煒坐起來，她拿著個小匙子小心地給兒子餵飯。
煒煒已經在兩個月前斷了奶，如今可以正常吃主食。但他年紀還是太小，吃的所有食物漪喬都會親自過手，確保足夠細軟滑嫩、易於咀嚼和消化，才會餵給他吃。
她正給兒子擦嘴，忽聽身後響起一陣跪拜行禮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兩道清脆的童聲齊齊叫了一聲“爹爹”。
她心裏一動，正要回頭去看的時候，來人已經替換下扶著煒煒的宮人，坐在了她對面。
漪喬擡頭望著他，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湧上一股難言的酸澀，眼睛一紅，淚珠差點掉下來。她咬牙暗罵自己沒出息，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煒兒肯定不會有事的。
祐樘註意到她一看到他眼眶就紅了，見他看過來，又低下頭悄悄用手背拭淚，他嘴唇微動，正要說話，忽覺懷裏的兒子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低頭看過去，便見煒煒有氣無力地張開眼睛，啞著嗓子道：“爹爹……”
“哎，煒兒乖，”祐樘應了一聲，輕拍了拍兒子的臉頰，又擡頭看向漪喬，“煒兒嗓子啞了？”
漪喬緩了口氣，嗓音有些沙啞地道：“嗯，煒兒這一下午沒少哭。”
“爹爹，”煒煒撐著眼皮，指了指殿門口，“我想……出去玩兒……你們不要……不帶我……”
祐樘嘴角微抿，隨即淡笑著對小兒子道：“等煒兒病好了，自然就可以出去玩兒了。五日後便是你母後的生辰，到時候煒兒和爹爹母後哥哥姐姐一起，好不好？”
朱厚煒此刻氣力虛乏，咧著小嘴無聲地笑笑，又張嘴慢慢吞下一口飯。
“我聽爾嵐說又去熬了一副藥，煒兒喝了麽？”祐樘扶穩小兒子，問漪喬道。
漪喬將一小勺肉羹慢慢餵進去，道：“還沒有，藥還沒熬好，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呀……”
她正說話間，煒煒忽然小臉一皺，把一口飯全吐了出來，吐得圍嘴兒上都是，也濺到了祐樘身上一些。
漪喬連忙給煒煒換了個圍嘴兒。她知道祐樘有點潔癖，又趕忙讓祐樘去換身衣服。但他只笑著說不礙事，拿浸了水的巾帕擦了擦便又繼續抱著兒子讓她餵飯。
然而煒煒之後卻是一口都吃不下去，餵進去的都吐了出來。
漪喬看著碗裏還剩下大半的肉羹，憂心道：“煒兒晌午時就沒怎麽吃東西，這都大半日了，按說早該餓了，怎麽才吃一點就開始吐？這肉羹可是他平日裏最喜歡吃的。”
祐樘見狀卻是暗暗心驚。他簡單地給兒子把了把脈，面色逐漸凝重起來。他將太醫們都宣進來，讓漪喬和兩個孩子先出去。
朱厚照和朱秀榮互望一眼，又齊刷刷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弟弟，猶豫了片刻才結伴出了寢殿。
“為什麽要讓我也出去回避，我就在這裏呆著，看著他們給煒兒診病。”漪喬繃著臉看向他。
祐樘暗嘆一聲，溫柔地幫她攏了攏耳旁的一縷發絲：“喬兒先去吃些東西，我和太醫們商討一下煒兒的藥方。要守著煒兒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
漪喬知道他也略懂一些醫術，他們說的中醫術語她又聽不懂，這樣想著便暫且退了出去。
但她哪裏有心思吃東西，只一心掛念著煒煒的情況，一次次地差人去打探。
天色暗下來時，一個前去打探的宮人回來說陛下讓她過去。漪喬心弦繃緊，大步流星地趕了過去。
她剛一踏進寢殿，便一下子沖到床邊去查看煒煒的情況。
出乎意料，煒煒身上已經沒有之前那樣灼熱，高燒已經退了下來。漪喬大大舒了口氣，這才露出了笑容，轉頭對祐樘道：“煒兒燒退了，是不是就沒事了？”
她見祐樘面上並不見喜色，只面色沈凝地看著她，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面上卻勉強笑道：“怎……怎麽了？”
他踟躕了片刻，斟酌著措辭道：“煒兒身上的灼熱雖然解了，但內熱未清，並且……”
“並且什麽？”漪喬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快說啊！”
他說話鮮少這樣吞吞吐吐，漪喬的一顆心被緊緊地提了起來。
祐樘壓抑地長嘆一聲，面現不忍之色，轉首看向太醫院院使施欽：“施欽你來說吧。”
施欽應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躬身道：“啟稟娘娘，二皇子殿下眼下出現腹脹、嘔吐之癥，這是腸胃衰竭……”
漪喬睥睨著施欽，眼神陰沈得可怕：“閉嘴！你不是說這是風溫麽？從你方才所言也可以看出，這是肺的問題。為何又說到腸胃？確定不是消化不良麽？”
“娘娘息怒，”施欽額頭上已經見了冷汗，“確實病在肺，但……肺為嬌臟,畏熱畏寒。腸為傳導之官，肺與大腸相表裏，肺失宣降，大腸傳導之功亦失調，池氣壅遏中焦，則致喘息、腹脹、嘔吐。且由於腑氣不通，濁氣上泛，遂加重肺氣壅塞，是以咳、疲、喘則更難以緩解，如此相為因果……”
漪喬只覺聽得兩腿發軟，若非祐樘在一旁扶住她，她當下就要癱倒在地。
雖然她聽得一知半解，但還是大致明白了太醫的意思——肺部出現問題之後，便產生了連鎖反應，延及腸胃，然後腸胃功能紊亂會加重肺部的問題，最後惡性循環。這就是並發癥的可怕。
“你什麽意思，你是說煒兒沒救了麽？”漪喬一點點攥緊拳頭。由於情緒越來越激動，她的嗓音都在微微發抖。
施欽見皇後的架勢，觳觫不已，雙膝一軟跪下叩頭道：“臣等定會竭盡全力救治二皇子殿下……”
明明幾個時辰前還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現在卻突然變成這樣，漪喬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她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這怎麽可能呢？她還是不相信。
通過太醫的描述，她猜測煒煒得的可能是肺炎，但這種病在她看來根本不是什麽大病。如果在現代，或許會好辦不少。
她心裏悲憤不已，忽然冷冷地掃向眾位太醫，怒道：“你們不是太醫麽？！你們不是精通醫術的麽！皇家養著你們做什麽？！一群廢物！告訴你們，煒兒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讓你們通通去陪葬！”
祐樘見她此刻雙目血紅，情緒有些失控，擔心她急火攻心，面上憂色更甚，抱著她安撫道：“喬兒先冷靜一下，如今還在施救，藥還在熬著。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能放棄。”
漪喬因為過度的情緒波動而不斷喘息。她聽著他的話，突然從他懷裏起身，抓住他的衣襟，急切道：“我想起來了，汪機……汪先生說不定可以救煒兒，你快去把汪先生請來！”
祐樘籠在袖子裏的手握緊了一下，但隨即又無力地緩緩松開。他凝視著她稍作思忖，問道：“是喬兒之前遇到的那個汪省之？”
漪喬不住點頭：“是啊是啊！他住在……住在哪裏來著……”她此時只覺得頭腦發昏，越急越想不起來。
“徽州祁門石山塢。”祐樘斂容道。
“對對，”漪喬驚喜地拽住他的衣袖，“還是你記性好。”
祐樘暗自苦笑，許久都沒有感到內心這樣壓抑淒絕。
當初她從百泉書院回來後，隨護的錦衣衛將她一路的見聞都和他詳細地稟告了一番，連那個叫陳桷的人跟她說的話也囊括在內。但且不說汪機能否妙手回春，縱然他真有那本事，他如今人在徽州祁門，距離京城路途遙遠……
她方才提起汪機時，他原本也是心裏一動，但又立刻想到了後面這些，只是不忍說出來而已。
或許漪喬看不出，但他心裏隱隱覺得，小兒子這次怕是真的兇多吉少。
“好，我這就差人日夜兼程趕去徽州。”他強自鎮定下來，在她的後背上拍撫了幾下。是在安撫她，也是在安撫他自己。
有時候明知道一件事或許是無用的傻事，但卻仍是忍不住去做。
夜涼如水，月隱星疏。
雖已近三月，但夜間還是會有寒氣盤亙，不尖銳，卻揮之不去。芳菲盡的時節尚未到來，殘春初夏之交的夜晚，還能嗅到百花沈澱的冷香。
乾清宮寢殿裏，漪喬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不斷給小兒子餵藥、擦汗。
但煒煒的狀況越發糟糕，四肢無力，額頭和身上又開始發熱，出汗不止，喘息不斷，還總是胡言亂語，最後在她驚惶的目光下漸漸昏迷過去。
她又把太醫們都召了進來給煒煒診脈。她滿心焦急，正要去尋祐樘，忽見他神思不屬地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了進來。
她即刻搶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祐樘，煒兒又開始發燒，還一直昏迷說胡話，我怎麽都叫不醒他。”她此刻已經完全顧不得稱呼和禮節了。
祐樘一驚回神，一把按住她的手：“說胡話？昏迷不醒？”
她見他臉色都變了，心中大駭，顫抖著問道：“這個是……是什麽征兆麽？難……難道不是純粹由高燒引起的？”
祐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深地望她一眼，繼而迅速回身，一路疾步沖到了床前。
漪喬見給煒煒查探完病況的太醫們不知何時讓開了路，紛紛站在旁邊，低著頭默不作聲。她神色幾變，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悲從中來，幾步上前，目光淩厲地掃向眾位醫官：“為何都不說話？煒兒到底怎麽了，說！”
十幾名太醫深埋著頭，兩股戰戰，突然齊齊跪下來，朝她叩頭道：“臣等罪該萬死。”
漪喬覺得有些昏眩。她咬著牙，目光噴火；“藥一直在喝，也照著你們的法子給煒兒催吐了，為何還是這樣？眼下又惡化了對不對？”
施欽跪在最前面，他橫下心，戰戰兢兢地膝行了幾步，抖著嗓子道：“回……回皇後娘娘，二皇子這病癥要是放在大人身上，倒也不如何棘手，前代的醫書上都有現成的方子，大人也比小兒能扛病。可……可二皇子殿下年紀實在太小，小兒身子嬌貴，患病之後病況多變，這風溫又是急促之癥……”
漪喬忽然覺得頭疼欲裂。
是啊，一歲多點的孩子的身體正是脆弱之時，怎麽能和成人相比呢？煒兒連硬一點的食物都不好消化，更遑論其他。在她看來不算大病，但放在小孩子身上或許就十分要命。並且，這裏的醫療條件不比現代，沒有呼吸機，沒有輸液泵……連青黴素都是二十世紀才被發現的……
她從未如此刻一般瘋狂地想要回到現代。
她推開了爾嵐的攙扶，緊緊盯著施欽道：“煒兒眼下是怎樣的境況？”
施欽垂著頭不敢看她：“稟……稟娘娘，汗出如油，則為肺喘，而汗出發潤，則為肺絕。氣壅上逆而喘，兼之直視譫語，脈促或伏，手足厥逆乃陰陽相背,為……為死證。”
漪喬只覺得渾身顫抖，四肢冰冷，有些懵。她喃喃自語一樣地將最後兩個字重覆了一番，突然瘋了一樣沖到床前，一把抱起小兒子，不斷拍著他的臉頰喊他：“煒兒煒兒，快醒醒，你睜開眼看看母後啊！煒兒，煒兒……”
在她的呼喊下，朱厚煒居然慢慢睜開了眼睛，目光漸漸恢覆了些焦距，低不可聞地叫了一聲“母後”。
漪喬未及多想，驚喜地把他往懷裏抱了抱，親了親他的臉頰：“煒兒你醒了？餓不餓？母後去給你拿東西吃好不好？”
祐樘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的目光沈暗得駭人，似乎裹挾著無邊的狂風暴雨，最終卻又歸於一片死寂。他捂著胸口虛弱地喘息幾下，目光極端覆雜地看著愛妻和愛子。
讓小兒子醒來再看一眼爹娘，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或許可以操控他人的生死，但他自己的、他至親至愛的生死，卻似乎永遠不在他能掌控的範疇之內。
他從漪喬懷裏接過煒煒，聽到孩子用嘶啞的嗓音輕輕喊了他一聲“爹爹”。
他心頭忽然酸澀難當，他抱著小兒子的雙手有些顫抖，他感到自己眼前忽然罩上了一層水霧。他想回應孩子的呼喊，卻覺得喉頭梗阻發不出聲音來。
自母親去世之後，除卻父皇駕崩和漪喬身死那兩次以外，他就沒有再掉過淚。
一家人和樂安康地共享天倫很難麽？上蒼似乎總喜歡和他開玩笑。
他撫了撫小兒子的臉頰，哽咽著艱難應道：“哎，爹爹在……”
煒煒聽到應聲後才漸漸闔上眼皮，嘴裏囈語不停。漪喬臉色一白，一把抱過煒煒，見他臉色蒼白，呼吸困難，喘息得越來越厲害，眼瞼都浮腫起來，頓時嚇得手足無措。
她稍微定了定神，將小兒子平放在床上，俯身去聽他的心跳，驚駭地發現他的心率奇快，心音低鈍。
這是心衰的表現。
沒有強心劑，沒有呼吸機，沒有急救設備，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在她面前死去。
“不，不能……”她喃喃低語，忽然掰開煒煒的嘴俯身為他做人工呼吸。
殿內眾人都驚得楞在當場。祐樘看出她是在急救，並未出聲阻止。
漪喬做幾次人工呼吸再配合向下直推按壓幾下胸部，一套心肺覆蘇術做下來，她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不知疲憊地不斷重覆著幾個相同的動作，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
周圍出奇得安靜。
她慢慢停下來，楞楞地看著眼睛緊閉的小兒子。
朱厚煒面色慘白，口唇青紫，已經沒有一絲生氣。
她覺得頭腦一陣混沌，恍惚間伸出手去探了探小兒子的鼻息。她的手指在他鼻端停留了許久，然後碰了碰他小小的手臂。
沒有鼻息，四肢發冷。
祐樘靜坐在她身旁，失神良久，嘴唇開合，無聲地吐出一句話：“居然應驗在孩子身上……”
他不忍去看了無生氣的小兒子，見妻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煒煒灰敗的小臉，強壓下心中巨大的悲愴，拉了拉她；“喬兒。”
漪喬像是被忽然驚醒了一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臉驚慌：“這怎麽可能呢，你說這怎麽可能呢？晌午的時候我還抱著煒兒給他講故事，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啊？啊？我是在做夢對不對？你告訴我這是個噩夢，你說啊！其實我們的煒兒還好好地活著……”她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雙手顫抖著捂住臉，淚如雨下。
祐樘閉了閉眼睛，輕輕抱住她，吩咐殿內眾人暫且退下。
漪喬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卻無論如何也哭不盡她此刻的悲慟。
她忽然擡起頭來，緊緊攥住他的手臂，眼睛紅腫地看著他：“我告訴你，其實我一早就隱約知道煒兒會夭折，可是煒兒出生後一直健健康康的，我就覺得是我多心了……沒想到……”
祐樘目光一凝，定定地望著她：“所以煒兒出生那日，喬兒才會嚇得幾欲昏厥？”
“是啊……”漪喬神不守舍地將目光定在他身後的滴漏上，自言自語，“不知不覺都第二天了，去年就說好了要一起出去踏青的，煒兒還說不要不帶他……”
“還有榮榮！”她滿布淚痕的臉上忽然浮現出驚恐萬狀的神色，“或許榮榮也會……”
“喬兒知道些什麽？”祐樘神色嚴肅地看著她。
“其實我知道的很有限……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她兀自叨念著，忽然看見床上已經咽氣的小兒子，像是被觸發了什麽，掙脫他的懷抱，把那個小小的孩子抱在懷裏，仿似哄著睡覺一樣地輕輕搖晃：“煒兒會不會怪母後？母後沒有照顧好你……母後對不起你……馬上就天亮了，你會不會忽然醒過來笑著喊母後一聲？乖，你昨天哭得太久了，再睡一會兒……”
祐樘心中也是傷痛萬分，但見妻子神情恍惚，擔心她出事，試圖讓她先把孩子放下，但她死活不依，還一直攆他出去。他看她靠坐在床邊抱著孩子發呆，想想讓她一個人靜一靜也好。他出了寢殿之後，交代門口值守的宮人內侍時刻註意裏面的動靜，又憂心忡忡地朝漪喬看了一眼，才轉身離開。
今日的早朝是上不了了，煒煒的後事還等著他去操持。
東方欲曉，晨光熹微。
漪喬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她慢慢低頭看向懷裏，輕輕拍了拍小兒子冰冷僵硬的後背，囈語似的吟哦道：“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那麽叫夜鷹不要咳嗽/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末句終了，淚下如雨。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揍我><煒煒要是不按照歷史夭折，對後面的歷史改動就太大了。可以說，如果這個孩子活下來，整個明王朝的歷史都會被改寫，或許會就此走上更加強盛的道路。雖然，我覺得這樣改挺好的……
這裏說一下，小孩子的身體不能和大人比，小病放在幼兒身上也是需要格外註意的。某海和一個具有多年經驗的醫生小夥伴討論了一下煒煒的死因【史料上沒有記載】，看這個季節什麽疾病多發並且會致死，然後我也去看了相關論文。其實小兒肺炎的話，如果是重癥，在現代也會死亡的危險，畢竟年紀太小的孩子，身體底子不能和大人比，發病突然而且變化快。
朱厚煒（公歷1495年1月1日——1496年3月9日）括號裏是公歷日期，農歷是弘治七年十二月初五——弘治九年二月二十五。明孝宗嫡次子，母為孝康敬皇後張氏（這不是廢話麽？陛下就那一個老婆→_→），死後追封為蔚王，謚悼，一般稱蔚悼王。
煒煒的喪葬規格很高，並且按說給這麽小的孩子加封號也是不合規矩的，但……這是陛下和愛妻的幼子，於是陛下給了很高的待遇。
某海已經發現了，只要和陛下老婆沾邊兒的，全都是大大超過前代規制的，全都不能用常理去思考……
剛才本來想去看看煒煒的度娘百科詞條有沒有寫錯什麽，然後我被嚇懵了(⊙o⊙)…！不知道是誰把明史整個篡改了，說煒煒活了九十歲，還編了個譜系，改寫了《孝宗實錄》又臆造出一本《聖宗實錄》……哈哈，這人一定是想讓陛下這個早夭的幼子將來繼承照兒的皇位，其實這也是大多數橙子的心聲……我正想著煒煒要是活下去會怎樣，就有人編出來了~這樣也挺好，讓白眼狼嘉靖靠邊兒站了23333333
小喬念的是聞一多先生給自己早夭的愛女寫的悼詩《也許》，某海當初無意間讀到，念著念著居然念哭了= =全詩如下：
也許——葬歌
聞一多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麽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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