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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弄璋添麟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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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麽?”漪喬好笑地看著他。

巴圖蒙克臉色發寒,攥著她手臂的力道越來越大,手背上的青筋都隱隱凸起。

漪喬眉頭越蹙越緊,惱羞成怒之下睥睨他一眼,冷聲喝道:“放手!”

巴圖蒙克這才發覺自己方才一時激動,用力過大了。他心頭劃過一絲懊惱,下意識地一松手,然而正好被她抓住機會猛地抽回了手臂,隨即迅速一撤步,她極快地退離到了離他兩丈開外的地方,即刻被幾個錦衣衛保護了起來。

巴圖蒙克倒是站在原地腳步未動,只是拳頭暗暗攥了攥,臉色鐵青。他望著她,突然譏誚一笑:“當然奇怪,就憑那個病秧子也想有後?你是背地裏偷漢子才懷上的種吧?大明的皇後原來就是……”

“我看,蒙古韃靼的可汗也不過如此,”漪喬臉色雖冷但並未被他激怒,只是不慌不忙地打斷他的話,笑看向他,“只會在這裏無中生有潑臟水,呈口舌之快,欺負欺負女人。枉你的子民還誇你賢卓有智,像太陽一樣耀眼,原來不過是個下三濫的卑劣齷齪之徒。”

巴圖蒙克的臉色變得越加難看。

“一年多不見,你嘴上還是這麽不饒人,倒是越來越像那麽回事了,”他嗤笑一聲,“我今日不是來跟你耍嘴皮子的——不想我動手的話就隨我來,我要問你些事情。”

漪喬警惕地盯著他,迅速地在心裏做著思量判斷。

從巴圖蒙克方才的表現來看,他確實沒打算傷她。而如果說他是存著拿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要挾祐樘的心思的話,他應當能想見這麽做的後果。他並非蠢笨之人,不會傻到拿自己的整個部族來冒險。

若是她不隨他去,極有可能動起幹戈。然而對方相對人多,真要打起來,自己這邊未必能落著好。

“好,”漪喬沈吟片刻後突然揚聲道,“我可以和你借一步說話。但你要保證問完之後就讓我走,不能再做糾纏。”

她此話一出,環繞在她周圍的宮人和護衛俱是一驚。他們急著出言勸她,可話未出口便見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巴圖蒙克笑道:“好,這才痛快!一言為定。”說完,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繼而率先走向了道旁的小樹林。

漪喬低聲交代了錦衣衛幾句,猶豫了一下,隨後跟上。

在進入樹林大約五六丈遠之後,她便停下了腳步,對著前面繼續往縱深處走的身影冷然道:“站在此處說話他們已經聽不到了,大汗還要往哪裏去?”

巴圖蒙克雖知她一直都對他有戒心,但轉頭看到她一臉警惕的樣子,仍是抑不住滿心的不快往上翻湧。

漪喬見他陰沈著臉不出聲,有些不耐地道:“可汗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如此婆婆媽媽似乎不像是可汗的作風。”

巴圖蒙克並不說話,凝視她半晌之後,自嘲似的一笑:“你是不是在擔心我會把你怎樣?我能把你怎樣呢?我倒是想把你劫回去墮掉你肚子裏的種——你不必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心裏的確是這麽想的,我也不怕說出來——為了榮華富貴你也真是什麽都不顧慮,難道你沒想過那病秧子一命嗚呼之後,留下你們孤兒寡母時候的光景麽?到時我率幾十萬勇士大破京師攻入你們的皇宮,你說我要不要殺了他的孽種?”

“你想太多了,”漪喬這次意外地沒有動氣,只輕笑一聲看向他,“你以為如今還是兩百多年前麽?你以為大明還是幾年前的大明麽?你以為你總想著反明覆元就能成真麽?你也別總這麽咒陛下,一個真正有氣量有膽識的王者,會欣喜於碰上一個高明的對手,痛痛快快地對方高手過招放手博弈。大汗一直驕傲於自己是草原男兒,看來大汗的胸襟還是不夠寬廣。”

然而,巴圖蒙克是一個意欲篡奪大明江山的野心家,而不是江湖裏整日尋人比試的武癡,他要的只是個結果罷了,漪喬很清楚這一點。她這些漂亮話只是拿出來堵他的嘴而已,她算準了他會因為自己的驕傲而不願自認不夠大度,於是自然也不會回駁她。

巴圖蒙克凝視她片刻,忽而出聲道:“你似乎比以前沈穩了不少。我記得以前我每次說那病秧子活不久的時候,你都一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的樣子,今日……”

“反正你再是咒陛下怎樣也妨礙不到他,反倒會顯出你心胸狹隘,”漪喬目光一轉掃向他,“大汗此番是來敘舊的麽?有什麽問題不妨直說,天色不早了。”

巴圖蒙克的臉色沈了沈,話鋒一轉:“你可知這世上有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漪喬神情一滯。

“你可別以為我是一路跟蹤你至此的,我還沒那麽閑。我途經此處時,烏恩其突然跟我稟報說,有名勇士看到了疑似大明皇後的一個漢人女子。我細問了那勇士,他說那女子衣著並不華貴,穿戴都很平常,但他看清楚了她的正臉,可以肯定容貌無差。那勇士是常隨我左右的,你的樣子他是認得的。我心裏疑惑,突然想起你當初曾經落落在外——難不成這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有一個和你容貌相同的人?她不會就是當初皇宮裏頂替你的人吧?”

巴圖蒙克見她斂容不語,等得久了便催促道:“你怎麽不說話?”

“那她人呢?”

“我當時派了幾個人在這四周找了一圈都沒找見,正要走時便看到了你。我原本還拿不準從寺裏出來的到底是不是你,可在上前拉住你之後,便完全確定了下來。”

難道是這身體原主?漪喬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就是在碧雲寺,那次移魂之後她就沒再見過她,祐樘也對她的下落絕口不提。

只是,這其中的隱情她自然不可能跟巴圖蒙克說明。

“你為什麽覺得我就定然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呢?你知道這世上可有人和你容貌一致麽?”

巴圖蒙克被她的話噎了噎,正要說話又被她打斷道:“至於當初頂包之事,我回宮之後並未向陛下細問,我也不曉得陛下是如何處理的。”

他看出了她敷衍的態度,面現不豫之色:“你就那麽不耐煩麽?我又不是來套什麽機密……”

“我似乎沒有職責為你答疑解惑,”她雖然表面上未動氣,但想著他那麽咒他,心裏還是窩火得很,沈聲打斷他的話,“可汗可是事先承諾了問完之後就放我走的,莫非蒙古可汗是不守信用的麽?”

她答應讓他問,可沒答應好好答。

巴圖蒙克靜默片刻,沈悶地嘆口氣,聲音裏的棱角竟意外地消解不少:“我只想跟你私底下說會兒話,不以達延可汗的身份,只是一個……你認識的人而已,可你好像時時不忘你大明皇後的身份——上回你流落在外,落入那個大兀魯思領主的手裏,想想其實挺兇險的,幸好我遛馬到他那片草場看見了你。後來因為我的疏忽讓你跑了,我心裏一直懊悔。這回在這裏巧遇距上回已經過去一年了,也不知下回再見到你,會是什麽時候。”

“或許不會再見了。”漪喬話音未落便轉身欲走。

“你就那麽肯定最後贏的人是他?”

漪喬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我六歲登汗位,七歲時便帶兵驅逐瓦剌,十三歲時除掉了老滑頭太師伊思馬因並將他的勢力收入囊中。如今,幾乎整個蒙古都是我的。”

“陛下六歲喪母,九歲出閣講學,十六歲度過廢儲之險,十八歲登基為帝力挽狂瀾扭轉乾坤。而今,大明已漸有盛世之象。”

漪喬繼續道:“他雖然沒有如你一樣帶兵打仗,但他從出生起躲過的明槍暗箭比你打的仗不知多出多少。”

“滿都海來之前我不也是孤苦無依、受人欺壓?父汗被殺,他們還給我的汗位也是虛的,我那時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六歲喪母,我那時候也不過才剛六歲!你以為只有他兒時日子苦麽?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我能有今日全靠我自己的頭腦和雙手,還有天神騰格裏的保佑——騰格裏能保佑我一路走過來坐穩汗位,也能保佑我拿下大明的江山,恢覆祖先的榮光。”

“歷史不可溯,你的騰格裏也違抗不了。若陛下晚登基十幾年,照著先皇的樣子,大明與蒙古還真的勝負難料。但偏巧你和他大展宏圖的時候對上了,我只能說,這是老天布下的一招妙棋,”漪喬目光稍稍往後瞥了瞥,“你的事情我之前從陛下那裏聽聞了一些。不錯,你少年老成,有能力有膽略,你在迅速強大,可大明如今也已經今非昔比。你一意孤行下去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巴圖蒙克目光忽的一銳:“我絕不會讓滿都海枉死。”

頭頂上傳來一陣“撲棱棱”扇動翅膀的聲音,漪喬聞聲擡頭,正看到幾只歸巢的倦鳥背著夕照匆匆飛入了茂密的枝葉深處。她收回視線,緩緩出聲:“你不會讓你的妻子枉死,陛下也不會讓他的母親枉死——時辰不早了,後會無期。”

巴圖蒙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她的雙腳似乎不知何時和他的心黏在了一起,隨著她毫不留戀的步步前行,他的心也連帶著被揪了起來,和血帶肉地生生拉扯。他總覺得要做點什麽說點什麽讓她停下步子以緩解他此刻愈加劇烈的苦痛,但思及此,他腦中竟是空白一片。

他體內的血液在沸騰在咆哮,但身體卻紋絲未動,甚至連口都沒有張一下。

他能做什麽呢?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再是強大,也還不能跟整個大明抗衡。她是大明皇後。他決不可沖動。

斜西的日頭被暑氣熏染得臉膛通紅,已經熄了火兒的金紅色夕照輕紗一樣籠在她娉婷的背影上。微風起時,連日光也婆娑起來,卻唯獨模糊不掉她的倩影。

巴圖蒙克眼睜睜看著她乘上道旁的馬車絕塵而去,像生根的石雕一樣,始終不動不語。直到他的一群手下打馬過來,他才回魂。

他一聲不吭地利落上馬,陰沈著臉用蒙語大喊了一聲“走”,而後一夾馬腹,揚起手臂就是重重一鞭子。□□純黑色的汗血寶馬瞬間吃痛,隨著一陣響亮的嘶鳴,揚蹄狂奔。他繃緊嘴角牢牢握住韁繩,穩穩地騎在馬背上,向著相反的方向瘋狂疾馳。

一群手下不知出了何事,傻楞楞地互相看看,待到自家大汗走遠了才反應過來,趕忙揮鞭策馬去追趕。

大約是由於晝長的緣故,夏日的黃昏總顯得分外冗長。漪喬望著馬車簾子外不斷往後倒去的黃昏晚景,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攪和得越加沈重紛亂。

她攤開那張早已被她攥皺巴的字條,望著上面已經略有退色的墨跡出神。

說是字條,其實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小小的一張紙條上,只畫著一道弧線。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半圓。

“道長臨行前說,那位施主命格不凡,他之前蔔卦蔔了很久,能占蔔到的幾乎都寫在了這張紙上,只看女施主能否參悟。他這已是洩露了天機,女施主非此世人,身份特殊,若悟得其中玄妙,只自己心知便是,切莫洩露出去。”

她耳旁再次響起慧寧大師將紙條交予她時說的話,心中又沈重一分。

半圓難道表示他現在正好度過人生的一半麽?古人算的都是虛歲,眼下是五月,再過兩個月就是萬壽聖節,那是祐樘二十二歲的生辰。是以……他會活到四十四歲?可是,青霜道長怎知她何時會來找他?萬一她過個三年五載再來碧雲寺探問呢?除非道長連這點也算到了。

半圓……半圓……漪喬凝神思量著,手指在觸碰到已經淡去的兩個端點時,面色刷地一白。

半圓的寓意莫非是……

半生緣麽?

她這具身體和他同歲,他們大婚時都是二九之年。若是這麽算的話,那麽就是……

他會在三十六歲時離開她。

漪喬只覺手腳發涼,驚疑不定地死盯著那張紙條。

道長真的是這個意思麽?真就這麽巧這麽精確?

若真是如此的話,那麽眼下離那場似乎註定了的浩劫,還有十四年。

“娘娘,您怎麽了?”一直註意著皇後神色的爾嵐見她臉色蒼白得厲害,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漪喬緩了緩,無力地搖了搖頭。她正魂不守舍間,忽然感到肚皮揪了揪——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伸了伸胳膊又踢了踢腿,隨後便又是一陣金魚吐泡泡的動靜。她不禁伸手撫上腹部,沒來由地心裏揪疼。

不管她的猜測是否正確,她都一定要順利地生下這個孩子並撫養他長大成人——這是他的血脈,是他生命的延續,更或許是他未來的繼任人。

漪喬回到宮中時已敲過了天交頭鼓。她剛進入乾清門,早已恭候多時的長隨何鼎遠遠地看見就在心裏嘆說皇後可算是回來了。他想起聖上的交代,不敢耽擱,即刻便迎上前去,朝她的鳳駕行了禮,道:“啟稟娘娘,萬歲爺讓您先往思政軒處稍候片刻,萬歲隨後就到。”

漪喬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又問道:“陛下在何處?”

“回娘娘,萬歲爺眼下正在盥櫛。”

她吩咐內侍們往思政軒去,心裏琢磨著待會兒要如何跟他交代今日遇到巴圖蒙克之事。

此事他不知道是最好的,反正沒什麽危險,讓他知道反而徒增擔憂。可今日隨護她同去的幾個錦衣衛都是他親自調派的,想來他們是不會因她的吩咐就將事情瞞下來的。何況她總覺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與其毫無用處的遮掩,不如她自己先招認。

漪喬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強迫自己暫且收拾起這一整日沈悶的心情,盡量不讓他看出什麽端倪,不讓她沈重的情緒影響到他。

她目光無意識地亂瞟間,瞥見書案上攤著一幅畫。走近細看之下,她的眉頭不禁微微蹙起。

漪喬坐在案前的玫瑰椅裏仔細端詳,剛剛被壓制下去的那股砭骨寒意莫名其妙地又被牽引了上來。她正自望畫出神,忽聞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趕忙收斂心神,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宮人內侍們是不敢這麽隨意地進來的,不用猜也知道來人是誰。況且,隨著對方的一步步靠近,她還聞到了一股清新爽潔的淡香。

她以為他這麽著放輕腳步是想突然從背後抱住她,於是也就順遂著佯作不知,繼續盯著面前的那幅畫。然而,她盯了好半天,眼睛都酸了也不見他動作。

腳步聲近著近著就止息下來。她能感覺到他就站在她身後,只是不作聲響而已。

他在想什麽?

就在她正要轉頭往後看之時,驟感眼前一暗眼皮一涼,她的雙眼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罩上。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只睫毛忍不住輕顫。

漪喬心裏犯嘀咕,眼珠子游移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奸詐的笑。她佯作心虛地低聲道:“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陛下盥櫛完就要到此處來尋我了。你快走吧,當心被他瞧見。”

他感覺到他明顯僵了一下,想象著他此刻的表情,險些一個沒忍住噴笑出聲。

她心中竊笑,好奇他會如何回嘴,沒想到他突然撤開了雙手,從背後轉到她身邊,打量著她,驚訝道:“哎呀,喬兒?怎麽會是你?”

漪喬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暗道果然還是他技高一籌,居然反應這麽快。她黑著臉看他:“陛下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喬兒也不一樣麽?”

“我失望是因為……”因為沒有噎到你。

他很自然地攬過她,用目光指著那幅畫笑道:“是我畫的太糟還是太好,喬兒緣何盯著這畫出神這麽久?”

漪喬眨眨眼:“陛下不問問‘奸夫’的事情?”

“喬兒不也沒跟我追究‘姘頭’的事麽?”

漪喬吐了吐舌頭,側過身伸臂抱住他,趴在他肩頭輕聲吐字:“我永遠相信你。”

祐樘唇畔泛起一絲笑意,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發絲。

“我……跟你說一件事……”漪喬清了清嗓子,隨即將今日遇到巴圖蒙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一番。當然,有些小細節被她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祐樘只安靜地聽著,面上連一星半點的驚訝都沒有。末了,他拉下她勾著他脖子的手臂,捋起袖子查看她的手臂。

雪玉一樣瑩白光潔的肌膚在燈火下現出細膩水嫩的光澤,平滑白皙得沒有半點瑕疵。

他覆又極其自然地幫她拉下袖子,忽而問道:“喬兒可後悔走這一遭?”

“不後悔,”漪喬脫口而出後又覺有些不妥,頓了頓才繼續道,“祈福這種事怎會後悔。”

更何況,她此次碧雲寺之行說不定還能避免日後厄運的到來,怎麽會後悔。

“我來之前先召見了錦衣衛,是以提前知曉了此事。”

“那……此事你怎麽看,”漪喬斟酌著看向他,“還有,他看到的那個女子是否就是這身體原主?”

“巴圖蒙克暫時不會有什麽異動。一來他沒探明虛實,不敢輕舉妄動。二來,三年前他陳兵大同那次受的重創尚未恢覆。他當年猖狂地在國書上自稱大元可汗,吃了虧之後想來是學會收斂了,好歹安生了些。他此次來京城,約莫是想瞧瞧如今我治下的大明是怎樣的光景,若能順便探聽到什麽自然更好。至於那個與喬兒容貌相同的女子,”祐樘輕笑了一下,“我想,是她無疑。沒想到這都一年多了,她還真能熬得住。”

他見漪喬目露疑惑,踟躕了一下,解釋道:“當初移魂之後,我給了她三條路——一條是留在京城,但不得離開碧雲寺;一條是改頭換面,我為她安排一個新身份,讓她遠走高飛,從此不得再回京;第三條,就是讓她自己了斷。”

“你……”

“有活路她自然不會選死路,最後這個是用來嚇唬她的,讓她不要再癡心妄想。她不出意料地選了第一條,我那日走之前告訴她,如果她後悔的話,可以隨時說,我再給她安排換身份的事情。一晃一年多過去了,我都快要忘記這一茬了。也不曉得她到底是為了什麽,寧願失去自由身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也要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只能遠遠地看著卻享受不到,日子久了就會慢慢消磨掉心裏殘存的希冀。他不可能一直監視著她,這樣實則比直接遠走高飛要斷得更幹凈徹底。這都是他一早就算好的了吧。

“那個傖夫沒有驚著孩子吧?”他說著溫柔地拉過她的手,目光轉到她的腹部。

漪喬正自思量,忽聽他這麽問,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即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巴圖蒙克。她笑了笑道:“巴圖蒙克好像打擾到兒子睡覺了,我當時感覺到小家夥朝著外面一陣拳打腳踢的。”

“興許他是見自己母後被壞人攔下來,想蹦出來揍他一頓呢,”祐樘抱她在懷裏,低頭望向她,片刻之後,嘴角微露笑意,“喬兒總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要變成望妻石了。”

她順勢擁住他,窩在他胸前嗅著皂角和蘭草的清香,悶悶地道:“你一直在等我?”

“嗯,”他垂了垂眸,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呢喃道,“一天裏做什麽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等到用完晚膳你還不回來,心神恍恍地批了一會兒奏章,實在熬不下去,交代了何鼎幾句,就先去沐浴了。”

“那你方才進來時捂著我眼睛做什麽?讓我猜你是誰麽?”

“我看喬兒一直盯著這畫呆坐,似是被畫境感染,不想讓你再看下去。”

他方才站在門口時便看到了她,見她盯著那幅畫出神,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是似乎能感受到她不安凝重的心境。他當下便停住了急切的步子,將腳步放得很輕但又能被她聽到。

漪喬將目光轉向書案上的那幅畫。那是一副以淡墨繪就的水墨畫,寒山峭壁和冷松翠柏構成了整個畫面。陡直如削的峭壁之下是飄渺得似要散出來的山嵐霧氣,幾株松柏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亂石間,仿似要被深山裏的寒氣凍住一樣。

整幅畫著墨不多,但渲染與留白都恰到好處,墨色變化自然而空靈,布局精當,線條厚重,筆力剛勁,畫面意境高古深遠。

“那你為何要畫這樣一副畫呢,”漪喬仰頭看向他,“不覺得整個調子太冷僻了麽?讓我想起了賈島那苦寒的詩風。”

“是僻冷了些,但似乎還不不至到碣石山人那般苦寒的地步,”祐樘望著那幅畫笑了笑,“這是等喬兒的時候畫的,畫完之後我自己也發覺幽寒了些,似乎是不知不覺間就拐到那調子上去了。”

“那松柏是你的自喻麽?”

祐樘頓了頓,擡手撫上她的臉頰,垂眸含笑道:“我又不孤獨。我有喬兒,不久之後還有我們的孩子。”

漪喬就著他的手蹭了蹭,又窩回他懷裏緊緊抱住他。

其實我更怕孤獨,所以,不要離開我。我會盡一切可能挽回你既定的結局,我們還要一起到老呢,祐樘。她擁著他,在心裏默念道。

“這畫不好,”漪喬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居然已經哽咽,她懊惱自己竟沒忍住,埋著頭不敢看他,“回頭畫個吉慶些的。”

祐樘想要蹲下|身查看她的情況,奈何她死死抱著他不願松手,他一時間動彈不得。祐樘無奈一笑,用空出來的兩只手拍撫她的後背,柔聲哄道:“好,回頭畫個吉慶的,掛在喬兒那裏好不好?都要當娘的人了,怎麽跟個孩子似的呢——喬兒可是想到了什麽?”

“沒有。”

“真的沒有?”

“說沒有就沒有。”

“沒有的話,那喬兒就放開我。”

“不要。”

“乖,先放開。”

“不放。”

祐樘嘆笑一聲:“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聖人誠不欺我。幸而喬兒不兇悍,不然我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只是……”

漪喬吸吸鼻子:“只是什麽?”

“外人似乎不這麽看。喬兒已經聲名在外了,”祐樘說著便笑了起來,“喬兒還記得在我登基之初,上書奏請守喪三年延遲納妃的謝遷謝先生麽?他當年可是幫了我大忙——謝夫人平日行事剽悍,謝先生是出了名的懼內。那日我派內官到謝先生府上傳旨召他入宮,恰趕上謝夫人發脾氣,內官到時,謝先生正縮在床底下避難。見我的旨意到了,這才壯著膽子從床底下鉆出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對著謝夫人揚眉吐氣道:‘你再如此,我便告到陛下那裏!’謝夫人根本不以為意,冷冷哼笑一聲道:‘好啊!夫君去找陛下,那妾身就找皇後去!’”

“噗——”漪喬忍不住噴笑,覆又黑沈著臉看向他:“我有那麽兇悍嘛?我又不會把你逼到床底下……”

“我始終獨寵中宮別無嬪禦,大概在外人看來,是由於喬兒是個善妒的河東獅,”祐樘小心地為她拭去臉頰上殘存的淚跡,嘴角暈開一縷柔和的笑意,“喬兒笑了就好,來,擦擦淚——”

“懼內大多數是由於愛妻嘛。謝先生當年肯幫忙,除了因著你青宮時的師生情分,大概還有一種類似於同道中人的理解。”

祐樘頷首道:“嗯,大抵如此——喬兒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就寢吧。”

“那你呢?”

祐樘笑道:“我再批一會兒奏章——喬兒怎麽了?”

漪喬斂容嘆息道:“如今時辰已經不早了,你明日還要早起上朝,你這一忙,不曉得又要到幾更天。”她沈默一下,將他的雙手捧在自己手心裏,低語道:“你這樣日覆一日地忙忙碌碌,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就算是一臺機器,日子久了也會出問題。何況你……”

“昔日□□皇帝‘雞鳴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臨百官’,”祐樘搖頭笑道,“我這樣算不得什麽。況大明如今剛恢覆些元氣,邊陲又諸事未平……”

可是後世又有幾個人記得你?漪喬思及此就是一陣長嘆:“好了,我不打擾你了——記得早些就寢。”她說話間站起身,傾身抱了他一下,轉身出了思政軒。

這中間到底是出了什麽紕漏?為什麽他這段歷史後世鮮有人知?她知道他胸懷天下心系蒼生,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百姓,但名望與功績起碼要成正比。在福澤當世之後,相信祐樘自己也不希望他嘔心瀝血親手締造的是一個被遺忘的盛世。

漪喬按了按額角,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思政軒裏的燈火,在心裏無聲地嘆息一聲,擺駕回了寢宮。

隨著葉色由綠轉黃,不知不覺間便跌入了八月。漪喬腹部隆起已經十分明顯了,行動變得越發不利落,她此刻愈加能體會到懷孕的艱辛——除了身子笨重和忌口以外,她的腳踝、小腿都開始出現浮腫,半夜裏時不時小腿抽筋,染了風寒也不敢吃藥,只咬牙硬挺著,怕影響到孩子。

周太皇太後一早就安排了好幾個手腳麻利、經驗老道的嬤嬤伺候她,她們對於這些孕期徵狀早已司空見慣。在她們的悉心料理下,她腳踝和小腿上的浮腫總算消下去一些,夜裏抽筋的次數也少了。雖然她們照料得很周到,但祐樘只要一有空就會親自扶著她出外散步,甚至親自為她揉腿按摩。

由於腿部抽筋基本都是在半夜裏,他又一向淺眠,她稍微有點動靜他就會跟著醒來。漪喬擔心他原本便少的睡眠直接變得所剩無幾了,於是一再提出跟他分處睡,給她多調派幾個守夜的宮人就成。但祐樘每次都堅決地駁了回去,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這日夜裏,漪喬又在小腿的一陣陣抽痛中醒來。她小心地轉頭瞥了身邊一眼,忍著疼痛慢慢地撐起身體坐起來,又屏息看了祐樘一眼,見他尚在睡夢中,這才稍稍放心些,曲起腿輕輕揉按以緩解疼痛。

只是她如今腹部高隆,這個動作做起來很是吃力,沒揉幾下就得歇歇,又怕吵醒他,連呼吸都放得很緩很輕,喘息更是不敢出聲。

她疼得眉頭緊鎖,齜牙咧嘴地揉按了半晌,疼痛稍緩,本想湊合著躺下接著睡,但因為身子笨重,撐著身體慢慢躺回去的時候,原本就沒有完全緩過來的小腿又是一陣劇烈的抽痛。她疼得眉頭狠狠一皺,低呼尚未出口便被她下意識地咽了回去,

她撐著半坐半躺的姿勢,正要再起身,卻陡然感到有人從背後抱住她,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身體。

“是不是又抽筋了?”他的聲音沈穩而清醒,絲毫沒有半夜醒來的迷蒙混沌。

漪喬懊惱地嘆口氣,點了點頭。

祐樘撈來兩個軟枕墊在她身後,小心地半抱半扶著讓她靠在上面,並讓她屈起抽筋的那條腿。隨即,他跪坐在她身側,從小腿後側開始,拿捏著力道由下往上為她揉捏痙攣處。

他的面容平和沈靜,這一套動作做下來更是小心又嫻熟。借著窗外的月光,漪喬安靜地凝視著他,一時默然無話。

“喬兒感覺如何?還疼麽?”他一擡頭,正對上她凝固的目光。

漪喬回神,搖頭笑道:“不疼了,已經好很多了。”

“不是已經好轉不少了麽?怎麽又抽筋,看來還是要繼續泡腳,”祐樘說話間輕輕放平她的腿,又取來一個錦墊墊在她的腳下,“我瞧著喬兒腿上的浮腫還沒完全消下去。平日裏一定要多休息,少吃鹽,不要喝太多水。還有,我聽說把腳墊高也可以消腫,喬兒小憩時註意吩咐宮人在腳下墊上墊子——算了,還是我明日親自跟她們仔細交代一下好了——喬兒笑什麽?”

“我怎麽覺得你跟那些嬤嬤一樣在行?而且,這些話你已經說了無數次了。”漪喬笑看向他。

祐樘幫她重新蓋上被子,訕訕地笑了笑:“我也是聽宮裏那麽有經驗的乳娘保母們說的。聽說懷孕中後會出現抽筋和浮腫,雖然我自己也會一些,但還是特地去學了緩解痙攣的手法——喬兒這是嫌我啰嗦麽?我以前真沒想到我有一日也會這麽一遍遍地交代一些瑣碎事。嗯——近來有些忙,又是祭祀太社太稷,又是處理江浙水害,先皇的實錄也修好了,禮部又進呈了憲宗純皇帝實錄儀註。這一忙起來呢,總覺有些事情就疏忽了,是以總忍不住一遍遍交代喬兒。”

“我看我這一次懷孕下來,你學會的比我還要多的多,”漪喬說著拉住他的手,認真道,“我這樣真的會影響你休息的。你晚上睡不好,白日裏又要處理冗繁的政務,這樣下去怎麽受得了?”

“如今不都快八個月了麽?前面那麽長都熬過來了,也不在乎這一兩個月,”他反握住她的手,“何況,喬兒讓我和你分開睡,我會一直想著是不是夜裏又痙攣了,你有沒有蓋好被子,不要染了風寒才好——如此反而更睡不踏實。總是要你在身邊,我自己照看著才安穩些——喬兒一直盯著我瞧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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