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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死別的陰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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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難看麽?”祐樘見漪喬幹嘔了一下,頓了一下道。

“不是,我是想說,很……很……”漪喬微蹙著眉頭拍了拍胸口,緩了幾口氣,剛要再說話,然而還沒張口就又是一陣惡心,不由彎下腰幹嘔連連。

祐樘下意識地就要上前去為她拍撫,然而他尚未動作,腦海裏倏忽間閃過的一個念頭就令他的神情突然一滯。

極端難得一見的,他怔怔地楞在當場,目光一瞬不瞬地膠著在了她身上。

他的眼眸裏浮現出一點驚疑不定,隨後滴墨入水似的溶溶化開,漸漸激蕩起來,鋪陳開去,最終沈澱為唇邊一縷會心的淺笑。

他上前扶住她,一邊輕拍她後背一邊笑道:“看來我這身衣服真是難看得緊,把喬兒惡心得不輕。”

漪喬幹嘔了半晌,抽空轉頭斜了他一眼:“我都這樣了,你還笑!我最近腸胃好像不大好,總是沒什麽食欲,不過之前似乎也沒有像今日這樣幹嘔得這麽厲害……怎會是被你這身衣服惡心的,我想說實在是很好看來著——華貴大氣,卻又掩不住你骨子裏的清雋和潤。陛下盡可放心,陛下底子在這裏擺著,穿什麽都好看。”

“喬兒真是越發會說話了,”祐樘含笑拉著她直起身,溫柔地幫她攏了攏鬢邊的碎發,“喬兒既是發覺不對,為何不與我說呢?難道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我這就差人宣太醫過來。”

“食欲不振而已,宣什麽太醫……”

“喬兒真覺得只是食欲不振?”

“那不然呢?還能有什麽?”

“譬如說,”他一雙溫柔繾綣的漂亮眸子裏盈滿笑意,湊近她低聲道,“我們的那個賭約,你輸了。”

漪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楞了一下才醒悟道:“你是說……我懷孕了?這……這不太可能吧……”

他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大概是了。喬兒為何不敢往這個上面想呢?我近來太忙了,一些細枝末節處難免顧及不到。可有無端倪,喬兒自己不是應該發覺的麽?”

“你、你是說葵水?這個月好像確實還沒來,不過我想也可能是不規律……這都大半年了一直都沒動靜,我最近只是不怎麽想吃東西而已誒,”漪喬說著說著漸漸垂下頭,“而且,我怕白高興一場……哎哎,你幹嘛?”

祐樘溫柔地反手握了握她拉著他袖子的手,笑言道:“差人宣太醫過來瞧瞧,看我是不是真的快當爹了。”

漪喬見他叫來了兩名在外面守著的內監,仔細囑咐了幾句之後,便讓他們快去快回。她無意識地將衣袖攥在手裏,一顆心突然擂鼓似的激跳個不停,震得她莫名其妙緊張起來。

祐樘似是平穩了一下情緒,才轉回身。他瞧著漪喬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斟酌了一下,踟躕著道:“呃,其實……我也會診脈,只我畢竟不是大夫,怕診得不準……要不喬兒先讓我把把脈?”

漪喬正自緊張,忽而聞聽此言,擡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揶揄一笑:“誒?原來陛下也緊張啊?”

他垂下眸,訕訕地笑了笑:“那是自然。又當爹又贏了賭約,我這可是雙喜臨門。”

漪喬癟了一下嘴,正要說什麽,卻被他拉著坐了下來。她見他起身走到一個圓角櫃前,打開櫃門後停留了片刻。待他回身折返時,手裏已經多了一個緗色緞面的小巧脈枕。

那脈枕裏面應是填了香料,他拿得近了便有一股清新淡雅的蘭草香幽幽襲來。漪喬發現那脈枕做工極其精致考究,上面細致地織繡著雙獅滾繡球的歡騰場景。那一對神氣活現的獅子根根毛發畢現,此刻正互相瞪著燈籠大眼跟對方揮爪對峙。

漪喬忍俊不禁地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陛下居然還藏有這種小玩意兒,好有趣——誒?那裏還有一個?”她無意間瞥到半掩的櫃門後露出的另一個鑲著琥珀瑪瑙的如意形脈枕,不禁探頭看了過去。

“那個是玉石做的,眼下用的話我怕會有些涼,故而特意拿了這個。”祐樘輕輕拉過她的手放在脈枕上,笑著隨口解釋道。

合著他冬夏各備了一個?是給他自己準備的還是給她準備的?漪喬怔了一下,不由在心裏嘀咕道。

祐樘似乎並未註意到她的那點小心思,只斂了斂容,動作嫻熟地分別搭三指於她的寸、關、尺三部上,眼簾微闔,開始凝神切脈。

漪喬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註視著面前的人,目光中滿是好奇和探究。雖然他平日裏溫柔淺笑的樣子宛若微醺的和風,足以令人陶陶然,但她更喜歡看他聚精會神做事的樣子,那是他尤引人註目的另一面。

“喬兒。”突然,他出聲擡頭,打斷了漪喬的思緒。

漪喬心裏猛地一緊:“怎……怎麽樣?”

“你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應指圓滑,往來之間有回旋前進之感,自‘尺’至‘寸’更是有如行雲流水一般。”他面上神色未有稍緩,反而愈加嚴肅。

漪喬見狀心裏有些發毛,怔怔地試探:“那、那是什……什麽意思?我不會是得了什麽病吧……”

“這是滑脈,亦即素日常說的……喜脈——喬兒你要當娘了。”祐樘說話又穩又快,但卻似在極力壓制著什麽。

漪喬瞬間瞪大了眼睛。

“關上一動一止,表明你已有孕近一月,”他修長的手指依舊搭在她的脈門上,眼眸低垂,睫毛微顫,“並且,左手尺脈較激,胎兒或為男。”

漪喬瞠目結舌地緩緩轉頭。她突然被這個消息砸中,壓根兒來不及消化他的話,一時間竟只能傻楞楞地呆看著他。

她之前根本沒抱什麽希望,始終覺得可能會是一場空歡喜。畢竟她已經被打擊了這麽久,甚至都開始頹唐地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忽然在這個時候告訴她這個消息,她此刻的驚喜振奮已經不是任何言語可以表達的了。

“喬兒,”他的面上洋溢著鮮見的激昂興奮之色,忽而雙手緊緊包覆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然,“我們有孩子了喬兒!我們有孩子了……喬兒,喬兒?”

漪喬經他一番低喚才如夢初醒,鼻子一酸,眼前霎時罩上了一層水殼子。她緊咬著下唇,猛地傾身緊抱著他,下巴抵在他肩頭,含淚微笑道:“是啊,我們終於有孩子了,真好……”

他面上滿是掩不住的笑意,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臉頰:“方才高興傻了,嗯?”

漪喬窩在他懷裏又哭又笑:“我……我都要以為自己真的不能生了……”

他瞧著她那樣子,一時失笑連連,也不顧她的淚水洇濕了他新制的龍服,將她又往他懷裏擁了擁。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幫她擦眼淚,一邊哄孩子似的在她耳旁呢喃軟語。

兩人正相擁低語,就聽到外間通傳說太醫院院使並幾名醫士到了。祐樘望了望窗外混攪著點點燈火的夜色,嘴角浮起一絲輕淺的笑。

此刻雖然已經將至二更天,但因為是除夕夜,宮中的鼓樂喧鬧暫息,但各處都是彩燈高懸,一派歡騰熱鬧的景象。

然而太皇太後卻是沒多少好興致。掐指算算,自家孫兒大婚已經快四年了,她都還沒抱上曾孫。為了逼迫他多娶幾個,她各種狠絕的手段基本都使盡了,卻楞是行不通。她不過是想抱個曾孫而已,怎麽就這麽難呢……她老人家怎麽想怎麽憋屈,以至於方才孫兒來問她明日命婦朝賀的事情,她也沒有好臉色給他。

越想心裏越是堵得慌,那些個小輩兒簡直是要活活氣死她!太皇太後長嘆一聲,打算早早安寢,暫且不理會這些糟心事了。

然而就在此時,乾清宮的管事牌子突然跑來寢宮外求見。太皇太後原本要將他打發回去,但是聽進來通傳的近侍說是聖上有要事命他前來奏稟,這才耐著性子準他進來。

那管事牌子一進來就恭恭敬敬地朝著太皇太後行了個大禮,滿臉喜色地叩頭道:“太皇太後,大喜,大喜啊!皇後……”

周太皇太後不耐煩地皺著眉頭打斷他的話:“這宮裏頭還能有什麽大喜?得了,樘兒讓你來捎什麽話兒,快說了了事,我要就寢了。”

那管事牌子再次頓首,緩了口氣,聲音微顫地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得孕龍種了!”

太皇太後霎時一驚,噌地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麽?!皇後有喜了???”

她突然想起來之前自家孫兒曾經幫著皇後騙過她一次,心裏警醒了一下,但隨即轉念想想,樘兒這次擺出這樣的陣仗,肯定假不了。

“是的,千真萬確!萬歲爺方才已經宣召了太醫院的院使和醫士來瞧過了,太醫們說皇後娘娘已經有孕近一月了,且據脈象看,應為皇子……”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太皇太後一時間喜不自勝,方才還冷冷板著的一張臉轉瞬喜笑顏開。也不要身旁的宮人攙扶,精神飽滿的太皇太後親自走到那管事牌子面前,讓宮人取了銀錢,厚賞了他,並讓他傳話給祐樘,說她即刻便趕過去。

“他們倆也真是的,都懷了一個月了才發現,也太大意了,果然是頭一次當爹娘……”太皇太後笑得合不攏嘴,一邊叨念著,一邊命左右速速為她更衣——她眼下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趕去乾清宮那裏親自瞧瞧了。

由於這幾日一直落雪不止,外頭地面上的積雪始終有增無減,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披著深濃的夜色,三個提著六角花梨木琉璃燈的內監急匆匆地自乾清宮往北面大宮婢們的住所趕。

與外頭的嚴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屋內的溫暖若春。清雅恬淡的蘇合香絲絲縷縷地沁入屋內的每個角落,裹著融融暖意,越發氤氳出一份怡人的安舒。室內張貼懸掛著福神、鬼判、鐘馗等的畫像,床榻上懸著金銀八寶、西番經輪,門旁更值桃符板、將軍炭,雖是皇宮中寧靜的一隅,但也處處洋溢著新歲的喜慶。

著一身簇新的海棠紅妝花錦交領襖裙的沈瓊蓮,正懸腕運筆,凝神在一張紅紙上寫對子。

她平日裏衣著的顏色皆偏素淡,如此嬌艷嫵媚的顏色是極少穿的。這身新衣是陛下前幾日賞賜下來的,當時陛下笑著說她平日裏穿得素淡便罷了,新年時怎樣也得穿得喜慶些。雖然他只是賞賜時隨口那麽一說,但她卻暗暗記了下來。在那一批新衣裏挑選時,她特意選了身上這套艷而不俗的海棠紅襖裙。

正旦節不能和親人團聚固然令她難免感傷,但能像如今這般留在皇宮裏,每日侍奉禦前,她就感到心裏算是有所寄托,不致哀思成愁。何況,還有陛下賞賜的那只白鸚鵡陪著她,她不算孤單。

這一派寂靜,被突然而起的一陣敲門聲驟然打破。沈瓊蓮動作一頓,擱下了筆。

她剛打開門,就見一個剛調來尚儀局的女史急慌慌地闖進來,指著外面道:“沈姑姑,何公公來傳陛下的口諭了!”

她話音未落,便見一身穿雙袖襕蟒衣、頭戴天鵝絨煙墩帽的內監走了過來。來人瘦長臉,長相端方,看到沈瓊蓮後,便將手裏的宮燈交給隨他同來的一個小火,繼而朝沈瓊蓮拱手作揖。

沈瓊蓮當下便認了出來,來人正是陛下身邊的長隨何鼎何公公。她向何鼎還了禮之後,見他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不禁問道:“敢問何公公,可是有何喜事?”

何鼎笑逐顏開地道:“沈姑姑還真說中了,確實有喜事啊!”

“外頭冷,何公公不妨進來慢說。”沈瓊蓮正要將他請進去,卻見他笑著連連擺手:“不必了,咱家是來傳萬歲爺口諭的,傳到了之後還要去跟萬歲爺回話——萬歲讓咱家知會沈尚儀一聲,明兒個的命婦朝賀給免了,尚儀局上下明日就不必忙活了。”

沈瓊蓮倍感突然,心知臨時免除朝賀必有緣故,忙問道;“敢問何公公,此乃何故?”

“沈姑姑還不曉得?哎呀,皇後娘娘有喜了!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如今皇太後和太皇太後聽說了之後都趕過去了,乾清宮眼下熱鬧得緊呢!”

沈瓊蓮一楞。

“要說啊真是趕巧了,明兒個要過正旦,今兒就查出中宮有孕,真是喜上加喜啊!太皇太後可是盼了許久了,親自趕來乾清宮問長問短的。這不,她老人家怕累著皇後,當下就跟萬歲爺說免了明日三宮的命婦朝賀。太後也覺甚好,萬歲素來厚寵皇後更不必說,這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

何鼎見沈瓊蓮有些出神,以為她是在思慮著尚儀局上下的安排變動之事,沒有多想,又拜祝了幾句,說了些辭舊歲的吉利話兒,便回乾清宮回話去了。

沈瓊蓮默默折回屋內,無意識地走到鸚鵡籠子前。她望著籠中的那只白鸚鵡,一時失神。也不知緘默了多久,才輕聲道:“中宮有孕,想來陛下終於得償所願了……”

那只通體雪白的葵花鳳頭鸚鵡撲棱著翅膀啄了幾下籠子,尖聲學舌道:“陛下,陛下!陛下得償所願,得償所願!”

沈瓊蓮苦笑一下,默然回身,收了書案上的紙筆。

所謂母憑子貴,這句話放在皇家尤其合適。若漪喬沒記錯的話,她晨起問安的時候,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對她還是一張厭惡的冷臉,到晚間得知她懷了龍種,就即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都二更天了,居然還親自跑過來看她,又是免去朝賀又是賞賜補品,還熱絡地拉著她問長問短好半天,把祐樘這個親孫兒都撂到一旁了。

王太後聽到消息之後也趕了過來。不過漪喬覺得她大概是抹不開面子,見婆婆都親自來瞧了,自己不好拖到明日。

漪喬一直都認為祐樘是個很低調的人,只除了他堅持讓她搬進乾清宮和他同住高調秀恩愛這件事。而眼下,還要加上今日這件。

她真懷疑,到了明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身懷有孕的消息了。

不過話說回來,她今日也算是見識到了他難得一見的另一面。她以前總琢磨著,除了她死在他面前之外,還有什麽事能讓他產生激烈的情緒變化,今日算是給了她一個回答——雖然稱不上欣喜若狂,但他臉上滿滿的都是興奮之色,她看了還是忍不住小得意了一把。

而同時,她也不由在心裏唏噓感慨:別看他平日裏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原來他內心裏這麽渴望能有個孩子。還好,還好她不是不能生,還好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思及此,漪喬不由長長地舒了口氣。

“喬兒那神情是何意?”遣退了最後一撥伺候的宮人,祐樘轉身眉眼含笑地對她道。

此時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已經各自回宮,寢殿裏只他們兩人,於是漪喬說話也就無需拘謹了。

“我是想到啊,以後終於不用再被你欺負了,”漪喬洋洋得意地朝他一擡下巴,“你再欺負我,我就欺負你兒子!”

祐樘笑吟吟地道:“那不也是你兒子麽?況且,我怎舍得欺負喬兒呢?喬兒這是哪裏的話。”

“你別狡辯了!自從認識我以來,你挖了多少個坑讓我往裏跳,恐怕你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我數那個作甚?”

“……你!哼,”漪喬撇撇嘴,“沒準我現在還在坑裏呆著呢……我以後得把兒子看緊點,不然回頭你們父子沆瀣一氣,我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等等,你怎知一定是兒子?萬一是女兒呢?”

“是女兒我也喜歡,只是喬兒得接著生。”

“那是男孩兒就不用接著生了?”漪喬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怎麽感覺她很渴望生孩子似的……

“是兒子的話,喬兒就可以緩一緩。當然,能生還是要盡量生,我早說了喬兒生多少我養多少,”他坐到她身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不嫌多。”

果然是不用擔心計劃生育啊!漪喬暗自腹誹道。

“你當這是母豬下崽兒麽,”漪喬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覆又想起一件事,“對了,那個賭約我輸了……願賭服輸,你要我做什麽?”

他面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瞬的凝滯,但也只是一晃,以致漪喬懷疑那是自己的錯覺。他含笑幫她理了理鬢發:“難得喬兒還記得。不急,日子還長,到時再說。”

漪喬挑眉道:“你又賣關子?”

“嗯……就當是吧,”他垂眸一笑,溫柔地捧起她的一雙柔夷,緩緩印上一吻,繼而凝眸笑望她,“雖說明日的命婦朝賀免了,但喬兒不至於想睡到日上三竿吧?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嗯?”

漪喬心裏莫名一動,從他掌心抽出手,轉而牢牢地擁住了他。

希望我們還有無數個除夕可以一起度過,祐樘。漪喬在心裏默念道。

在現代生活的久了,漪喬已經越來越不知道年味兒為何物了。而眼下,她總算有機會體驗一下原汁原味的古代宮廷春節氛圍。

明代稱大年初一為正旦節,這一日最是吉慶熱鬧。而實際上,從年三十歲暮起人們就開始互相拜祝,名曰辭舊歲。祭竈之後儲備下來的肉食點心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大家各自成夥聚在一起大飲大嚼,並有此起彼伏的鼓樂喧鬧聲助興慶賀。

由於祐樘還要接受百官朝賀,正旦日這天他不到五更就起了。這大冬天的,漪喬原本是想多賴一會兒床的,反正命婦朝賀取消了,基本沒她什麽事,而且她現在懷著孕,起得晚一些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那邊也不會計較。但她不想浪費掉和他起五更過正旦的機會,於是一咬牙一狠心,強撐開眼皮,從輕暖的龍鳳纻絲錦衾裏艱難地爬出來,隨著祐樘一同起了。

盥洗過之後,漪喬才完全清醒過來,此刻已經能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了。

她穿戴齊整後,跟他一起焚香禮拜,飲椒柏酒、吃水點心。這裏的水點心名喚扁食,其實就是餃子。為博個彩頭,扁食裏會暗包銀錢一二,得之者可蔔一年之吉。而令漪喬開心的是,那個包了銀錢的扁食被她吃到了。

或許這真是個好兆頭,預示著她會在今年順利產下一個健康聰明的金豬寶寶。

祐樘要先去奉先殿、奉慈殿祭奠祖先,然後去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宮中問安,接著擺駕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正旦朝會隆重而繁瑣,其制與登基略像,完整的一套走下來起碼要一個時辰。而朝會結束之後,祐樘還要接受四夷朝使的慶賀禮。別看他起得早,這些程序全部走完,估計一上午都過去了。

一般人大年初一都是走親訪友、坐享美食,而他身為皇帝,這正旦節過得卻是相當不輕松。漪喬想到這些就越發心疼他,一再囑咐他外廷的事情了結了之後就快些回來補眠。

“喬兒,這才剛新歲伊始你就這麽粘著我,嗯?好了,”他溫柔地看著她,語氣有些無奈,“我保證等外間之事一了結,便即刻回來休息,好不好?你先放開我,乖——聽話。”

漪喬一手拉著他一只手,猶豫了一下,剛要放開他卻又猛地抓緊:“等一下!先別走。”她說著,轉身取來一個精巧的小盒子,打開之後,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選哪一個呀?”

祐樘看到那盒子裏裝的是幾只“鬧蛾”和幾枚小葫蘆,不由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

自歲暮、正旦之日起,頭戴鬧蛾迎新,是明朝正旦節的又一習俗。所謂鬧蛾是用烏金紙裁成的飛蛾、蝴蝶、螞蚱等,上面塗上顏色裝飾。當然,也有用真草蟲的,只她自然不可能那麽做。那幾枚豌豆大小的小葫蘆名作“草裏金”,小小的兩枚便值銀錢二三十兩,金貴得很。

漪喬也是近來才知道這些講究的。畢竟張家以前只是小戶,像草裏金這種東西,也只有皇宮和富貴人家才玩得起。

“要不我幫你選——喏,你就戴這個小葫蘆吧,”漪喬取出兩枚草裏金幫他戴到頭上,繼而左右端詳一番,突然噴笑出來,“怎麽有種葫蘆娃的感覺……”

祐樘知道她這是拿五百多年後的東西打趣他,也沒有追問葫蘆娃為何物。他唇角暈著笑緩緩湊近她,擡起手臂,纖長的手指在她發間輕動幾下,須臾間便幫她戴好了兩只鬧蛾。

外間響起震耳的炮竹聲,漪喬被節氣感染,傾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歡笑著道:“新年快樂,親愛的!”

祐樘笑著回抱住她。漪喬感到他圈了圈手臂,將下巴抵在了她的頭頂。她擡頭看他時,見他嘴唇微微開合,似乎輕聲說了什麽。

等到炮聲一止息,她就即刻好奇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麽了?我沒聽清誒。”

“沒聽到也不打緊。”

漪喬揶揄一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專門挑著聽不清的時候跟我表白啊?別害羞嘛,來來來,快再說一次!”

他似乎真的有些羞赧:“既是知道我害羞,喬兒還是不要為難我了。”

漪喬臉色一黑,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好吧,我不為難你,”漪喬突然將一只手掌攤在他面前,朝他揚眉一笑,“‘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快給壓歲錢。”

祐樘失笑道:“那不是長輩給小輩的麽?難道我是喬兒的長輩?”

“大我五百多歲,比長輩還長呢,”漪喬小聲嘟囔完,又揚聲道,“誰說是我要的,我是替兒子要的。咳咳,他剛剛跟我說他要爹爹給壓歲錢。”

“拜年這種事怎能代替呢,”祐樘悠悠一笑,“那小子想得美。不拜年不給錢——我要等他親自來給我拜年。”

“……你!”

“不過喬兒可以多吃些,權當我們給兒子的壓歲錢了。但也不能什麽都吃,至於詳細的……我隨後會安排妥當,”祐樘思忖著,忽而一笑,“對了,喬兒養的那只卷毛狗這回終於可以處理掉了。”

漪喬訝然道:“你要宰了羞羞?不行不行!我可舍不得——你這是公報私仇啊!”

“為了大明未來嫡長子的安危,它只能委屈一下了。”

“不一定非要宰了啊!可以暫且送人嘛,嗯……要不送給可兒吧,我上次去喈鳳宮調查綠綺那件事的時候,看她孤孤單單的,靜太妃每日只是念佛,也顧不得她。把羞羞送去陪她,她應該會很開心的,”漪喬搖了搖他的袖子,一雙大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就饒它一命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祐樘幽幽地嘆口氣:“喬兒倒是思慮得周全——好吧,那就饒它一命,送去給六皇妹解悶兒也是好的——好了,我要去給皇祖母請安了,之後還有一籮筐的事等著我。”說完,他也不管漪喬的反應,上前一步緊抱了她一下,這才轉身出了大殿。

漪喬微怔——他這是在為沒能借機除掉情敵而遺憾麽?

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時忍俊不禁。

雖說年氣無處不在,但和乾清宮比起來,喈鳳宮這邊就顯得冷清許多了。

天方破曉,晨光吃力地一點點浸透冬日越顯厚重的天幕,在宮殿樓閣漸漸現出模糊輪廓的同時,也照亮了眼前這一方小院。

焦尾將手中的門栓在院子裏拋擲出去,隨即又撿起繼續拋擲,如此重覆了三下之後,再次費力地彎腰撿起。

“焦尾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居然還有興致出來‘跌千金’,”秋桃嘆了口氣,“還是回去歇著吧。”

“討個吉利,”焦尾撓撓頭笑了笑,“老天保佑我上次大難不死,雖然挨了三十大板,但好歹讓我撿了條命。”

秋桃搖搖頭:“我看是陛下和皇後娘娘明事理還差不多。誰都能看出綠綺這回是真的犯了天威了,陛下當時身上都直冒殺氣啊,我嚇得跪在地上直打哆嗦。這要真是遷怒起來,別說你這個從犯,就算是我說不定也得一起賠掉性命。”

焦尾不禁縮了縮脖子,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仍是心有餘悸。她盯著手裏的門栓出神半晌,唉聲嘆氣道:“我記得去年我還和綠綺姐一起在坤寧宮跌千金,沒成想今年就……綠綺姐怕是兇多吉少了,八成早就已經……”

秋桃連忙示意她打住:“今兒個是正旦,可別說這些晦氣話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許是她命該如此。”

焦尾想起舊事就禁不住兩眼冒淚。她低頭拿袖子抹了淚,嘆著氣回了屋裏。

無論天光再是如何放亮,也始終照不亮幽冷晦暗的牢房——這裏幾乎是個沒有晝夜的地方。

綠綺披著一身破棉衣,一臉死寂地靠在已經黴腐的墻上,看到來送飯的獄卒也沒什麽反應。

“見天兒擺著張死人臉,呸!也不曉得聖上為何要留著你,”那獄卒吊著一雙三角眼瞪了她一眼,“你還不快來吃?今兒個可都是好飯好菜,聖上特意賞你的!”

綠綺冷笑一聲:“臨刑前吃頓好的?陛下終於要殺我了麽?”

那獄卒不屑地嗤了一聲:“真是不知好歹!陛下那是因著皇後娘娘有喜了,龍顏大悅,這才賞了你一餐好的,你個瘋婆娘還不領情……”

綠綺呼吸一滯:“你說什麽?!皇後懷孕了?!”

她雙眼瞬間充血,情緒激動之下竟突然跳起來,猛地沖過去一下子揪住了那獄卒的衣襟:“你聽誰說的?!這不可能!她不是生不出來麽!!!”

獄卒先驚後怒,一把打掉她的手,將她拎起來就扔出去老遠:“這還需要聽說?皇後娘娘身懷龍種已是人盡皆知的了,你在這裏發什麽瘋?!你也想懷龍種?呸!我看你沒那個命!你癡心妄想的下場就是你眼下這幅德行!”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綠綺跌坐在地上,嘴裏不停喃喃道。

那獄卒沒耐心看她發瘋,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瘋子”,鎖上牢門便走遠了。

“我想要怎樣你就偏偏反著來——陛下,你真是夠狠!”綠綺臉上陰鷙得可怕,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那癲狂的笑令她的臉變得扭曲猙獰,仿佛從閻羅殿裏爬出的厲鬼一般陰森可怖。

跳躍的火光映照出一團飄忽模糊的暗影,伴著輕微的爆破聲,似乎會一直這麽默默燃燒下去。

古語有雲“每逢佳節倍思親”,何況是正旦這樣本該合家團聚的日子。

漪喬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想家的。以前在外求學的時候也沒覺著什麽,如今徹底斷絕了聯系,才發覺其實她也是戀家的。

昭仁殿裏,她一直定定地立在窗前出神,直到爾嵐在一旁喚她,她才堪堪回神。

爾嵐見她終於不再發怔,暗暗松了口氣。隨即趕忙道:“娘娘,您看那些東西……您喜歡哪些?或者……都留下?”

漪喬有些莫名其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頓時瞪大了眼睛。

在爾嵐的示意下,一個站在旁側的宮女朝著漪喬行了禮,隨即朗聲道:“啟稟娘娘,此乃陛下差奴婢們送來的——這一排起頭端著的是百事大吉盒兒,內盛柿餅、荔枝、圓眼、栗子、熟棗,接著的都是果品,有青枝葡萄、白子崗榴、秋波梨、萍婆果、獅柑鳳桔、橙片楊梅……這一排是山珍海錯,有野雞爪、鹿兔脯、驢頭肉……”

漪喬聽著這報菜名一樣的介紹,突然想起,他晨起時好像說讓她多吃點……

“好了好了,”漪喬打斷她,稍稍仰脖拉長視線,才將殿內各自端著托盤站著的三排宮人端量完全,“陛下……說什麽了麽?”

“回娘娘的話,陛下說,娘娘瞧著哪一樣合胃口就留下。這裏每樣東西都不多,娘娘今兒個吃完了,趕明兒個就再接著上新鮮的,娘娘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下去,他們自會多備一些。若娘娘都不合意,便再與陛下說,換些旁的花樣。”

每樣都不多……這還不多?!漪喬的目光在成堆的鮮果山珍上轉了一轉,心裏暗自感嘆道。

“要不都撤了吧,”漪喬嘆息一聲,神情懨懨的,“本宮如今什麽都不想吃。”

“且慢。”一泓清潤的聲音驀然自殿門口流淌而來。漪喬循聲望去,旋即在眾人成片的參拜聲中一路走上前,向著那個一身亮眼吉服而來的人行了一禮。

祐樘首先註意到的是她面上郁郁的神情。他眸光閃了閃,旋即又溫笑如常,小心地將漪喬扶起,著意揚聲道:“喬兒身懷有孕,可以不必行禮了。”言畢,他當眾把她拉進懷裏,將唇貼在她耳畔,嗓音低柔道:“喬兒日後在人前也無需如此拘謹了。”

“那是不是也太……猖狂了些?”

他輕輕一笑,挑眉道:“我允的,誰敢有微詞?”

漪喬低頭訕訕地笑了笑。她隨即想起面前這一攤兒,又為難道:“對了,我都幹嘔了快一天了,真沒胃口,那一堆東西還是撤了吧……”

“不想吃也多少吃一些,”他溫柔若水的目光籠在她身上,“喬兒想吃什麽?酸的還是辣的?”

“酸兒辣女是麽?你是不是想佐證一下診脈準不準,”漪喬暫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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