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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真愛與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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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內,幾個宮女正在不停地勸誘著貴妃榻上的人喝藥。

那人連發髻都沒梳,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堆在後背上,露出一張蠟黃枯槁的臉,上面布滿深淺不一的皺紋。她的一雙手已經完全走了樣,就像是兩截腐朽的枯樹枝,讓人看了就頭皮發麻。身上再光鮮的華服也掩蓋不了那股頹喪衰敗之氣,漪喬算是真正見識到了什麽叫做行將就木。

原本已經安靜下來,被宮女們說動的萬貴妃正要張嘴去喝那送到嘴邊的湯匙裏的藥汁,卻在突然瞥見來人的時候,神情瞬間變得激動起來,瘋了一樣地抓起面前的藥碗就砸了過去,口中大喊大叫道:“誰準你進來的?!滾出去!——聖上說了讓本宮靜養的,你們這群狗奴才怎麽也不攔著他,都是死人嗎!”

一眾宮女太監被她嚇得連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一個個抖得跟篩糠似的。

“你們都下去吧。”祐樘見宮人們都猶豫著不敢動,心知他們在顧慮什麽,便笑著繼續道,“父皇若是怪罪下來的話,就說是我的意思。”

萬貴妃眼下病入膏肓,脾氣暴戾喜怒無常,難伺候得很,宮女太監們都巴不得馬上離開,太子殿下的話正幫他們解了圍。宮人們低著頭互相看看,然後朝著在場的主子們一一行完禮便逃命一樣著急忙慌地退了下去。

“你是來看本宮的笑話的吧?”萬貴妃陰寒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祐樘負手踱到她面前,輕輕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呸!你不過是個賤種,也配和本宮這麽說話?!當初要不是紀淑妃那個小賤|人勾結那些吃裏扒外的奴才們瞞過了本宮,你如今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個畜生窩裏了,眼下哪輪得到你在這裏耀武揚威?!”萬貴妃滿是鄙夷地看著他,臉上是瘆人的冷笑。

站在一旁的漪喬不由蹙了蹙眉頭——她的話真是有夠難聽的,侮辱祐樘不算,還這麽辱罵他的母親,開口閉口小賤|人的,簡直就是在故意挑釁。果然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便什麽都不去顧慮了。

祐樘的眼眸倏忽之間變得深不見底,烏黑的瞳仁仿若沈暗沒有盡頭的寒夜,一絲光也反射不出。幽深漆黑之中,似乎正醞釀著一場可怕的風暴。

“你如此妒恨他人的子嗣,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你自己膝下無子,”祐樘唇角的笑容不變,但眼眸中卻有一道凜冽的寒光閃過,“確切地說,是曾經有,但是生下來沒多久就早早地夭折掉了,我聽說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呢——你千方百計地設計戕害母妃和我,但是我卻活了下來,而且坐穩了儲君之位,而你捧在手心裏護著疼著的親生孩子莫說登上儲位,就連周歲都沒活到,這可不得不說是天意啊……”

他的話正戳到她的痛處,她先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著“我的皇兒,我的皇兒”,到後來忍無可忍地堵著耳朵尖聲嘶吼道:“別說了!別說了!我的皇兒只是睡著了,誰說他死了?!誰敢說他死了!聖上最寵愛的就是本宮,等本宮的皇兒醒來,聖上一定會立他為太子的!”

“你以為裝瘋就可以自欺欺人麽?真是可笑,”祐樘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最寵愛?你機關算盡,爭了一輩子,結果呢?後位仍舊不是你的,後宮不斷有新人進來,其他妃嬪還不是照樣得到父皇的臨幸,皇嗣越來越多,而你卻連個孩子都沒有,年邁之時煢煢無依,難道不覺得可悲麽?”

萬貴妃淒厲地長嘯一聲,繼而死死拽著祐樘的衣袍,雙目充血地瞪著他;“夠了!你要是想報覆我就痛快點!你就是說到天上去,你娘也是個下作的小賤|人,你就是個孽種!太子?哼,你也配!看你這短命相,過不了幾年你就可以去和紀淑妃那個賤|人陰間相見了!你說我機關算盡,你也好不到哪去!”

她說著目光一掃看到了安靜地站在一邊的漪喬,突然扭曲地一陣大笑,擡手指向她:“你也一定以為他是個寬仁的君子吧?我告訴你,他的心腸比誰都要冷硬,他的手上早就不知道沾了多少鮮血!他有多心狠手辣、他背地裏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你現在得寵又怎樣?後宮裏的女人都是可憐蟲,你的下場也不會比我好到哪去!你會成為第二個我……”

“你死之前還要一通亂吠麽,”祐樘不怒反笑,看向她的目光中透著嘲諷,“你要逞口舌之能就趕緊著點兒,不然等你斷了氣想開口就難了。你想讓我痛快地給你個了斷,我還怕臟了我的手呢。”

萬貴妃氣得渾身顫抖,咬牙切齒地瞪他一眼,隨即又不死心地看向漪喬,正要開口說什麽,卻被漪喬出聲打斷:“這皇宮裏的人,有幾個是幹幹凈凈的?依著他當時的處境,若是沒有幾分手段,能坐穩儲位並且安然到今日麽?這是個狼窩,適者生存,如此而已。他是怎樣的人,我比你清楚。不要再說了,你再是挑撥離間,也是枉然。”

她直直地看向萬貴妃,面上是一片不為所動的沈靜。

祐樘沖著萬貴妃挑了挑眉,笑容裏的諷刺更甚。

又是發瘋又是罵人又是挑撥,折騰了半天,卻一點用也沒有,面前的人從容淡定依舊,還步步緊逼,一針一針往她的最痛處戳,此刻萬貴妃心中的憤恨和氣惱已經膨脹到要將她自己炸裂了一樣。

是的,她爭了一輩子,卻什麽都沒得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摯愛之人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坐穩儲君之位,眼睜睜看著摯愛之人臨幸其他的女人讓她們懷上他的孩子,而她卻再無所出……甚至終此一生,她都不是他的正妻。她不是分位最高的,也不是他的唯一。

鬥了爭了一輩子,昧著良心做盡了喪盡天良的事情,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她突然仰頭狂笑起來,一張病懨蠟黃的臉逐漸扭曲,身上漸盛的戾氣令她活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索命的厲鬼。

祐樘一把甩開她,撣了撣衣袖,嘴角緩緩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他眸光閃了閃,隨即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小藥瓶,攫住她的下巴將瓶子裏的藥粉全部倒進了她的嘴裏,並手法如電地強迫她吞了下去。

漪喬微訝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當年我和母妃所受的苦,你就算是死上千次萬次也抵償不了,”他面上的笑容透出一股懾人的寒意,“你還害死了我母妃,你說說,這賬我該怎麽和你清算好呢?”

萬貴妃被嗆得半天才緩過氣來。她給自己順了順氣,朝他擡了擡下巴,癲狂地笑道:“對,沒錯!紀淑妃那小賤|人確實是本宮害死的,那又怎樣?你這個賤種來找本宮報仇呀!你來殺了我啊……”

祐樘不緊不慢地往前踱了幾步,面上的笑意更甚,然而眸色卻是霎時一凜,下一瞬猛地擡起手,一個耳光就甩了過去。

清脆響亮的一聲耳摑落下,萬貴妃那枯瘦的半邊臉都高高地腫了起來。漪喬看了都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我本不想如此,是你逼我的。”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怒意,甚至還帶著些散淡隨意,邊說話邊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拭著自己的手。可漪喬註意到,他的目光此刻淩厲得能將人刺個對穿。

然而萬貴妃並沒有呼痛,她此時陷入了魔怔一樣,仿佛看見無數被她害死的胎兒的魂魄來向她索命。他們一個個面目扭曲猙獰,哭聲淒厲震天,帶著滿身的怨氣扯著她的頭發,啃噬著她的皮膚,不斷叫囂著讓她拿命來。

“啊——!”她尖戾地一聲長嘯,不停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甚至開始抽自己耳光,抓自己的臉,口中大喊道:“別過來!別過來!”

她的手時而向空中胡亂揮舞,時而瘋狂地自殘,一張臉已經紅腫潰爛,頭發被她揪扯掉了一大片,頭皮上都滲出了血。

她已然完全陷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

漪喬看了祐樘一眼,發現他的神色也沒什麽特殊的變化。

“皇上駕到!”隨著一道太監的通傳聲響起,一臉焦急的朱見深三步並作兩步地踏入殿內。

“貞兒!”他被眼前的情景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喚道。

祐樘從容不迫地朝朱見深行了一禮,面上神色如常。

“你怎會在此?你對貞兒做了什麽?!”朱見深盛怒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氣勢洶洶地質問道。

“兒臣想著父皇應當在此,是來找父皇的。聽那管事太監說父皇片刻就回來,便等在此處了,”祐樘鎮定自若地笑看著他,“至於貴妃娘娘,父皇焉知她不是虧心事做多了,這是報應來了麽?”

“你!”朱見深咬牙怒視著他,恨不得當下便掐死他。但他的註意力又馬上被萬貴妃癲狂的喊叫拉了過去。恨恨地一甩手,他直奔萬貴妃的榻邊,想要制止住她瘋狂的舉動。

“別過來!別過來……”她不管不顧地胡亂踢騰,將榻上的東西亂扔一氣。

朱見深被砸到了好幾次,但仍是耐心地試著和她說話,柔聲勸哄她讓她看清楚他是誰。

她這個樣子,周圍的宮人們也都不敢上前去。

朱見深不厭其煩地勸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萬貴妃才逐漸有了些平靜下來的跡象。朱見深見此趕忙小心地走上前,試探著坐在她旁邊,見她沒怎麽排斥,才終於伸臂將她抱在了懷裏,根本不管她身上的血汙沾染了自己一身。

“貞兒不怕,有朕在呢,沒人敢欺負你,貞兒不怕啊……”他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她,臉上滿是心疼之色。

“皇上真的會保護我麽?”萬貴妃全身發抖,神經兮兮地問道。

“是啊,朕會保護你的,”朱見深的眼中有些濕潤,“就好像你當初保護朕一樣地保護你。”

“可……可是……他們要我的命!”萬貴妃說著又開始大喊大叫,又發起瘋來。朱見深的手上、臉上、脖子上都被她不同程度地抓破,但是他絲毫沒有動怒厭棄的意思,而是更耐心地安撫她,臉上的痛心之色溢於言表。

漪喬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忍不住在心裏嘆氣。

朱見深是真的愛萬貞兒吧?不然不會為她做那麽多事情,她成了如今這幅樣子他也完全沒有嫌棄的意思。

可是既然真的愛,又怎會走到今日這步田地?歸根結底還是朱見深身心的不統一導致的。

他或許把整顆心都給了她,但卻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或者說可能根本沒有去管的意識。在他的潛意識裏,坐擁千萬佳麗原本便是他作為男人、作為皇帝的特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他卻不知道,這樣做對自己的愛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沒有女人願意和他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但是愛得太深,不甘心怎麽辦?於是萬貴妃便踏上了心理扭曲的不歸路。

都道帝王之愛最是要不起,不是沒有原因的。

思及此,她不禁轉頭看向身邊的人,心裏有個聲音驀然響起:他會是個例外吧?

他給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她也相信他踐行諾言的誠意,但……這可是真實的歷史,她真的可以在融入歷史洪流的同時得到一份獨一無二的愛情麽?

她看朱見深估計也沒工夫搭理他們了,於是和祐樘說想要獨自去宮後苑散散心之後,沖著朱見深象征性地行了一禮,轉身就走了出去。

她剛走出去沒多遠,便聽到身後朱見深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貞兒”,緊接著是他急紅了眼令宮人傳太醫的暴呵聲,然後殿內便陷入了一片混亂。

漪喬閉了閉眼,覺得這裏格外得壓抑,不由加快了腳步以求盡快離開這裏。

她一路都神思恍惚的,到了宮後苑之後,隨便找了一處涼亭走了進去,繼而趴在欄桿上望著一池芙蕖發呆。

她正暗自想著方才的問題,突然感到腰間一緊,正驚楞間,一陣若有似無的嘆息傳來,一團溫熱的氣息撒在她耳畔:“喬兒,你可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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