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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天平的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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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和那人多說什麽,故此只是瞥了他一眼,一轉身便要離去。

“站住!”一道滿蘊著怒氣的聲音猛地自身後炸響,緊接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陡然響起,還未等漪喬轉過身來,下一瞬她就感到眼前一花,繼而一道勁風從身邊呼呼掠過。待她定睛看過去時,才發現一人一騎已經巋然立於她面前。

“你沒死?”對方平穩了一下氣息,盯著她看了片刻之後,沖口而出道。這話語雖然極是簡短,但他平日那冷硬的聲音裏,竟然難得地夾雜著了一絲掩藏不住的欣喜之意。

“托大汗的鴻福,漪喬好歹茍活了下來,”她輕笑一聲,隨即朝著面前的人略略福了福身,“如今天色已晚,漪喬便不奉陪了,大汗請自便。”說完,她一側身就要越過他往回走。

“自從你墜下斷崖之後,我便火急火燎地召集人馬,一路不知繞了多少圈子才下到崖下,在這山中接連尋了幾天幾夜,卻仍是不見你的蹤影,我原本都已經快要絕望了,”巴圖蒙克騎在馬上沒有回頭,握韁繩的手不自覺地一分分收緊,“眼下好容易找到你,你就這麽一轉身便要離開?”

“那難不成還留下來和大汗敘舊麽?我覺得我們之間好像沒什麽好說的,”漪喬擡了擡眼皮,面上始終都沒什麽表情,“另外,漪喬是生是死,似乎都與大汗無關,大汗何苦親自下到崖底相尋。”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的!”巴圖蒙克聲音猛地一提,突然轉過身,銳利的眸光直直地投射向漪喬。

“那麽大汗如今知道我沒死,也該是放心了吧,”漪喬毫不畏懼地迎視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道,“漪喬告辭。”

“你為何對我的態度冷淡至此?我雖然之前將你擄來,但自認並沒有虧待過你,”巴圖蒙克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麽,面色倏忽一沈,“而且當初你可是哭著喊著要跟在我身邊的,但自從上次在碧雲寺後門再次遇到你之後,你就好似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你這女人真是……”

“當初的那個張漪喬早就已經死了,以前的事情,多說無益。”漪喬面色沈凝,冷聲打斷他的話。

巴圖蒙克頓了一下,隨即長長地嘆息一聲,面上的神情透著一絲無奈,語氣竟然破天荒地軟了下來:“你是不是還在恨我?恨我當時棄你於不顧,恨我……”

“不是,”漪喬斂了斂容,語氣無比的認真,“沒有愛,哪來的恨?你對我的態度如何,我並不在乎。事實上,我還應該感謝你,若非你當初拋棄我,我也不會遇到他。”

巴圖蒙克似乎是被她的話給刺激到了,臉色瞬間變得陰沈得可怕。

他猛地一個翻身躍下馬來,大踏步跨到她面前,一下子扣住她的肩膀,淩厲霸道的氣息密不透風地將她緊緊地包裹起來:“你在和我賭氣是不是?這才過了多久,你居然就移情別戀?!你見我不要你,就馬上想方設法地去勾搭大明的太子,你果然是個水性楊花的賤|人!”

“閉嘴!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你始終都對自己當初的行徑沒有半分的愧疚感是不是?我可真為她不值!”漪喬氣憤地瞪他一眼,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胸口狠狠一痛,心裏霎時湧上一股不可遏止的酸楚。她緊緊地蹙著眉頭,難受得揪著衣襟弓起了身體。

她可以肯定,那不是她自己的情緒流瀉。應該是這具身體的原主還殘留著一縷意識,只是此刻被激發出來了而已。

巴圖蒙克被她嚇了一跳,趕忙伸手扶住她,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沒事吧?”

“我的死活不勞您費心,”她喘息幾下,忽然一把揮開他的手,旋即猛地擡眼逼視向他,目光瞬間變得淩厲迫人,近乎嘶吼地質問他,“你此時來充什麽好人?當初我半途被你棄於荒野,挨餓受凍、精疲力竭之時,你在何處?我萬念俱灰、一心求死之時,你又在何處?!我好恨,我當初離家出走換來的竟然就是這麽個結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當初就不應該相信你!我淪落到今日這步田地,是我活該,但也是拜你所賜,巴圖蒙克!”

他楞楞地望著她,看著她面上無聲滾落而下的淚珠,和那抹濃重的怨恨與哀涼,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輕輕擡手扶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因為極端憤怒而引發的微微顫抖,他壓抑地嘆口氣,感到心裏一疼。

“你不是說你不恨我麽?所以你真的是在和我賭氣對麽,”巴圖蒙克雙目炯然地凝視著她,面上的神情一時間變得覆雜萬分,“好,我承認,當初是我不對。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是麽?難道你要記恨我一輩子麽?我以後絕對不會再那麽對你了,我保證。我會好好補償你的,忘掉過去的事情,做我的可敦好不好?”說完,他竟突然傾身緊緊抱住了她。

漪喬只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昏,吼完方才那一通話之後,她才稍稍清醒一些。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剛剛她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一樣。她目光茫然地四顧一圈,對於方才發生的事情感到很是不可思議。

過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想起自己還被他抱在懷裏。漪喬面色一沈,雙手用力推搡起他,冷聲道:“放開我。”

“怎麽,你不願意?”巴圖蒙克沖她揚了揚眉,面有不悅之色。

漪喬一刻都不想在他懷裏多呆,猛地一個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旋即迅速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好笑地看著他:“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我確實是換了一個人,我們是不同的兩個人,信不信由你。逝者已矣,你不覺得現在再來挽回已經太晚了麽?你聽好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愛的人,始終都唯有我的夫君,將來也不會改變。”

巴圖蒙克正奇怪於她態度的莫名變化,忽而聽到她後面的話,不由輕嗤一聲,輕蔑地一笑道:“呵,就那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明擺著就是個短命鬼,你就那麽想守寡?”

“你給我閉嘴!你不詛咒別人心裏就不舒服是不是?不過呢,”漪喬突然一笑,“就算他身體羸弱也照樣能打得你毫無招架之力。”

“你!”巴圖蒙克目光一寒,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突然沈聲對她道:“你沒死,那想必朱祐樘也沒死——他在哪?帶我去找。”

漪喬哂笑一聲:“真是可笑,你覺得這可能麽?”

“那你就掂量一下,看是朱祐樘重要,還是你的親人重要。”

親人?什麽親人?漪喬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麽。

巴圖蒙克打算暫且放下他和漪喬之間的私事,先去處理另一件事情。他朝著身後的方向吹了幾聲哨子,沒過多久,伴隨著一陣紛亂的馬蹄聲,落滿夕照的平緩山丘上便出現了一隊駕馬而來的蒙古騎兵。

漪喬的面容繃得緊緊的,心裏暗暗著急。

祐樘如今重傷尚未痊愈,又發著高燒,身體極度虛弱,而且他前幾天還剛剛傷了巴圖蒙克,要是在這個時候讓巴圖蒙克找到他……她簡直都不敢往下想。

那一隊騎兵趟過山溪,迅速聚攏在巴圖蒙克身後。漪喬正思索間,無意間擡眼一掃,目光卻生生定在了其中一匹馬上,嘴巴微張,眼睛瞪得老大,驚訝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怎樣,”巴圖蒙克面上浮現出一抹得色,“你如今還要繼續堅持?”

“你真是卑鄙!”漪喬氣憤地擡手指向他,脫口道。

漪喬目光所落的那匹馬上,正難受得閉著眼睛懨懨地趴著的兩個孩子聽到她的聲音,忽而一起睜開了眼睛,目光轉向出聲處,淚水瞬間就決堤而下,聲音嘶啞地喊道:“姐,終於見到你了……姐!姐!救救我們!快救救我們呀……”

馬背上的兩個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延齡和鶴齡。

“在擄你回來的路上遇到這兩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你們姐弟情深,之後為了掌握住你的軟肋以策萬全,也為了不讓我的計劃洩露出去,我便幹脆也將他們綁了回來。那晚你從大營逃走,我在河對岸對你喊話,說你弟弟在我手上,你當時還不相信,”巴圖蒙克嘴角緩緩勾起,“不過今日總算派上了用場。”

“所以其實你根本不是來尋我的,而是來查探祐樘生死、想要街機斬草除根的是麽,”漪喬目光逼人,“若是不然,你為何下崖底尋人還要帶上人質?”

“我確實是來尋你的,只不過你所說的目的是我順便打算的而已,所以就帶了他們同來。”巴圖蒙克一通話說完,才發覺自己似乎一反常態地和她解釋得太多了,不由有些懊惱——他為什麽要急著澄清,他難道就這麽在乎她的想法?

他見漪喬許久不說話,便徑自開口道:“你要是覺得你的兩個弟弟死在你面前也無所謂的話,那就盡可以繼續護著朱祐樘。不過我想他也應該就在這附近,你就算是不帶我去,我遲早也能搜得出來。”

漪喬雙手緊握成拳,面色沈凝得可怕。

延齡鶴齡可能是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此時終於見到了自家姐姐,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登時委屈地哭個不停,啞著嗓子一個勁兒地向漪喬求救,讓她快救他們。

“巴圖蒙克,枉你當初還一副胸襟寬廣、通情達理的樣子,如今竟然做出如此卑鄙無恥的事情來,”漪喬冷冷地睥睨著他,“他們還小,你為難兩個孩子算什麽英雄好漢?”

“跟你們這幫卑鄙無恥的中原人打交道,自然也不必顧忌什麽,”巴圖蒙克望了望西邊的天幕,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太陽都要落山了,你快點下決定,別誤了我的正事。”

漪喬咬牙切齒地瞪著他,緊緊攥在一起的手指骨節都明顯泛白,柔軟的掌心滲出了屢屢血絲。

鶴齡和延齡雖然只是這具身體的胞弟,實際上和她沒有什麽血緣關系,但當初是他們將她帶回了張家,在張巒夫婦都利欲熏心地一意要用她來攀附權貴的時候,只有他們真心誠意地待她。她不可能給巴圖蒙克帶路讓祐樘落在他們手裏,但也不願意讓兩個孩子無辜受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死。

巴圖蒙克絕對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他說會殺了兩個孩子,就一定會做到。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兩難的境地是如此得煎熬。

夕陽如血,天邊的霞光似乎是拼盡了最後的一絲氣力,才堪堪鋪成了絢爛粲然的一片。流雲好似疲倦了一樣,無力地慢慢翻卷浮動。

巴圖蒙克和漪喬都未開口,周圍靜默已極,只能聽到馬匹打響鼻的輕微聲響和風掠樹葉發出的颯颯聲。

鶴齡延齡倆孩子也感覺到了自家姐姐的極端猶豫和掙紮,不由停止了啜泣,睜著一雙哭得紅腫的大眼睛緊張兮兮地看向她。

“你帶路還是不帶路?”巴圖蒙克見她一直緘默不語,忍不住不耐煩地催促道。

“你方才不是說要補償我麽?就是這麽個補償法?”漪喬想借著和他多周旋幾句來拖延一下時間,這樣事情才可能出現轉機。

“我所說的補償是讓你做我的可敦,至於其他的,我可不考慮在內。不過如今看來,你是真的不怎麽在乎你兩個弟弟的死活了,”巴圖蒙克面上閃過一抹殺氣,“這樣也好,也省得我再帶著這兩個累贅趕路。不過你要記得,他們可是因你而死的。”他說完便轉頭對著身後看管鶴齡延齡的士兵用蒙語吩咐了幾句,並隨手做了個殺的手勢。

延齡鶴齡被嚇傻了一樣,呆楞楞地看著漪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流露出的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姐,你!你竟然不救我和哥哥!!你竟然要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死!!姐姐以前最疼我們的,如今怎麽下得去這個狠心!原來十幾年的姐弟情是這麽微不足道!你不是我們姐姐!你不配!!!我恨你,恨你!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們……”延齡覺得自己在生死關頭被最親的人背棄,氣恨交加之下一張漲得通紅的小臉都微微扭曲,瘋了一樣扯著嗓子沖著她哭喊,泣不成聲。

年齡稍大一些的鶴齡卻是一言不發,表情木然,見延齡哭得厲害,便沈聲勸慰他道:“延齡不哭,她確實不配做我們的姐姐,姐姐才不會不要我們呢,我們不認她就是了。”

漪喬痛苦萬分地抱著頭,覺得渾身上下像是浸在熱油裏一樣煎熬,她感到自己已經臨近崩潰的邊緣。

那士兵得到巴圖蒙克的示意,讓人在一旁按著延齡和鶴齡,掄胳膊舉起一把鋥亮的馬刀就要向下砍去。

“不要——!”漪喬下意識地大喊一聲,沖過去就要阻攔。

巴圖蒙克示意那士兵暫且住手,繼而揚眉看向她:“你肯答應了?”

漪喬氣得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猛地沖上前去狠狠攥住巴圖蒙克的手臂,雙目噴火地怒視他:“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一定要做得這麽絕?!你居然連兩個孩子都不放過!”

“你想知道為什麽?那我告訴你也無妨,”他嘴角劃過一絲冷笑,隨即突然俯首在她耳旁壓低聲音耳語,“因為我不僅想讓朱祐樘死,還想讓他嘗一嘗痛心疾首的滋味——被自己捧在手心裏寵著愛著的人背叛,他會是怎樣的反應?那想必……很有趣。我告訴你,我一定要洩一洩心裏憋悶已久的這股惡氣!同時我也要絕了你的後路!”

漪喬咬牙瞪著他,手上攥得越來越緊,連指甲都明顯發白。

“看你的樣子,該是仍然不打算給我帶路了,”巴圖蒙克並未阻止她,只是任由她攥著他的手臂,轉頭再次向那士兵下令道,“動手!”

漪喬身體一個激靈,猛地用力推開巴圖蒙克就要去阻攔住那揮刀的士兵。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聽到身後一道破空之聲急速襲來,緊接著還未等她回過頭去,一陣尖銳的金屬斷裂聲便驟然穿耳而來。

雷霆之速,勢不可擋。

整個過程下來,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漪喬轉頭朝著出聲處望去,驚訝地發現剛剛那把碗口粗的馬刀如今已經斷成了兩截,那士兵驚楞地望著手裏的斷刀,茫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漪喬瞬間明白了什麽,面上浮現出一抹驚喜之色,隨即回身朝著破空聲來的方向望過去。

遠處,絢爛壯美的金紅色夕照裏,一位藍衣少年正立於一顆黃桷蘭樹下,於低緩起伏的山丘上投下了一道長長的曲折剪影。一陣山風在草地上打了個滾兒之後幾個縱躍翻騰到他身邊,似乎是怕傷著他一般,只小心翼翼地掀了掀他的衣角,便飄向了別處。

於是和暖的陽光便如水一樣在他的衣袍上緩緩流動起來,襯著他身上那股溫潤清華的氣質,令他整個人都宛若一塊流光美玉一般奪人眼目。

然而即使是沐浴在如此粲然的霞光裏,那張秀雅絕倫的面容仍舊難掩蒼白。白皙的皮膚上泛著一絲病態的暈紅,面容因為消瘦,輪廓已經失去了平日裏的柔和。

他似乎已經體力不支,虛弱地以手扶著樹幹才能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只是一瞬,漪喬面容上的那抹驚喜便轉為凝重——雖然他方才出手救下了延齡和鶴齡,但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想到這裏,她方才在見到他的瞬間下意識地產生的那份驚喜便蕩然無存。

巴圖蒙克饒有興味地看著來人,嘴角一勾:“自投羅網。”

漪喬一瞬不瞬地註視著他的身影,張了張嘴,卻是什麽也沒喊出來。

他的身體有多虛弱她這幾日是看在眼裏的,方才出手救下延齡鶴齡,恐怕已經將他所剩無幾的體力消耗殆盡了,再加上他又是孤身前來,沒有任何外援……她緊蹙著眉頭,越想越是擔憂不已。

而祐樘則像是根本沒考慮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一樣,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一雙漂亮的琉璃眸裏亦是平靜無波。不過雖然表面上看沒什麽,但其實他的身體如今已經極度虛耗,只是他強令自己支撐著而已。

與在崖頂不同的是,他眼下已經無力對付巴圖蒙克一行人。貿貿然地去救人,一點勝算都沒有。就算是勉強救出來,憑著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根本是脫困無望。

祐樘垂了垂眼簾,唇角緩緩勾起了一抹覆雜難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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