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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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裊裊河堤樹,依依魏主營。

江陵有舊曲,洛下作新聲。

妾對長楊苑,君登高柳城。

春還應共見,蕩子太無情。

陳、徐陵《折楊柳》

當晚元拓踏進菊華殿,在看到那個清麗卻神情淡然的少女時,忽然心口焦躁,煩悶感大盛。

明明就極之歡喜他的到來,偏偏做出那副清高傲然的模樣,當孤是初歷人事的毛頭小子嗎?

他神情陰沈地盯著在自己面前行禮的美麗少女,她身上那襲大紅色的繡花禮袍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等等,大紅?

「大膽!」他滿腔的怒火終於找到了爆發的出處,淩厲鷹眸殺氣迸發。「唯有孤的皇後方能穿大紅衣袍,你一個小小嬪妾竟也敢著紅?是想逆上,取皇後而代之嗎?」

趙兒一個激靈,渾身寒毛直豎,卻仍是強捺下驚恐慌亂不安,優雅地默默下跪。

「妾有罪。」

「來人,把她給孤攆——」

「慢!」趙兒猛然擡頭,振振有詞道:「聖人有言,不教而誅謂之苛,況且君上尚未聽妾解釋申辯,就要重懲妾,妾不服。」

元拓冷冷地註視著她,無怪乎總覺得這女子有什麽地方不太對,竟隱約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她的一言一行,都隱隱有仿效梅小法神態舉止的痕跡。

就憑她,也想同他的小法相比擬?

他眸底殺意更濃了,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嘲弄地問:「哦,你不服?」

「是,妾不服。」趙兒美好的身段傲然挺立,雙眸閃閃發光。「妾今日著紅衣,乃是從宮律,既是蒙君上寵幸,洞房之夜,淡掃娥眉身著喜袍見君,方顯隆重。」

「別忘了,你剛剛已是認罪。」他似笑非笑的提醒她。

「妾認罪,認的是惹君上不快之罪,」趙兒見他面上怒氣似消,心下一喜,絕代玉容越發肅然端莊。「對此,妾願領罰。君上乃千古明君,胸有丘壑,自有公斷。」

「趙兒。」他忽然柔聲地喚。

趙兒心一陣枰然,臉上紅霞滿布,不自禁地小聲應道:「趙兒在。」

「告訴孤,你處處仿效皇後,是以為這樣孤便會移情別戀,心悅予你嗎?」他臉上帶著微笑,陣底卻冰冷一片。

趙兒滿心的喜悅、得意和希望,霎時被澆了盆冰水,整個人由頭到腳透寒徹骨,結結巴巴起來。「妾、妾不是——」

「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你都令孤作嘔。」元拓陰惻惻道,隨即揚聲道:「來人,把這不敬帝後的東西攆回寧壽殿,跟老祖宗說,龐氏是不是沒人了,連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都敢領進宮汙了孤的眼?」

此話一出,趙兒花容變色,哆嗦著跪爬過去就要抱住他的大腿求饒,「君、君上息怒,趙兒日後不敢再有異心,定、定會全心全意侍奉君上,協助娘娘統理後苑……」

她已是龐氏最後壓上的重註,若是連她也被逐出後苑,恐怕人一到寧壽殿,太皇太後就能親自弄死她!

不,她不甘心,她明明有才有貌,是家族寄予日後富貴榮華厚望的未來魏後,她只要熬過這一關,站穩了腳步,一定能——

「你什麽東西能侍奉孤,還妄言要助娘娘統理後苑?!」元拓勃然大怒,一腳將她撂開,「孤的梓童比你好上千倍萬倍,豈是你一心機狡詐的賤人可比?」

「君上!」趙兒淒厲一喊,悲愴而楚楚撼人。「您莫忘了龐氏亦是您的外祖一族,您身上流著龐氏高貴的血,唯有妾才是足以匹配您的良眷啊!」

對這執迷不悟的蠢婦,他懶得再多費唇舌。

當年龐氏為了這魏宮後妃的位置,可不知殺了多少人,甚至屢屢算計到元氏皇族頭上來,這大魏可還是他元家的,尚輪不到龐家來作主,這些年來若不是看在外祖血脈的一分情面上,他早就將龐氏家族滅得幹幹凈凈!

「既然你覺得自己血統高貴,非元氏不嫁,」他森森地笑了,「好,孤便成全你。來人,馬上把人送往北城岱皇叔那兒,就說是孤送給他的大禮。」

趙兒頓時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了。

暴王元岱是大魏皇族中出了名的摧花辣手,曾淫死無數敵國進奉的姬妾,甚至動不動就將後院美女賞給手下嘗鮮……不,她死也不去……

元拓厭煩至極地一揮大袖,趙兒便被堵住嘴拖走了。

秀和霸下、睚訾及侍人們識趣地退得遠遠的,就怕君上火氣未消,連他們這些池魚都遭了殃。

他神色陰郁沈沈地瞪著原是布置得喜氣洋洋的菊華殿,直是越看越心煩,最後低吼道:「全拆了!」

什麽玩意兒,現在是孤睡美人還是美人嫖孤?個個都拿他當什麽人了?

而在魏宮後苑的另一端,靜寂的椒房殿寢榻內,梅小法嬌小的身影蜷縮在厚厚的錦被中,長長青絲如雲散落在枕上,在昏暗的燭影掩映下,分外覺得清冷寂寥。

隱隱約約間,卻有個高大的身軀小心翼翼地蹭上床,輕柔地將她攬入懷裏,昏昏沈沈半睡半醒的梅小法渾身一僵。

「噓,別怕別怕,是孤。」元拓低沈沙啞如耳語的嗓音既尷尬又討好,幹巴巴地道:「呃,孤……是來賠罪的,卿卿,莫再惱孤了好不?」

她淚痕猶在的小臉傻住了,腦中空白了一瞬,有種巨大的喜悅雀躍而起,卻又讓她死命壓抑了回去,極力維持平靜無波地道:「臣妾不明白君上的意思。」

他今晚不是去菊華殿暢享美人福了嗎?

一想到他用剛剛和旁的女子翻雲覆雨過的身體就要來碰她,她突然翻騰欲嘔,臉色一變,急急就要掙開他。

「別。」元拓心下一痛,忙將她攬得更緊,「孤沒有碰她,真的,孤把她攆走了,送給了岱皇叔,孤沒有對不起你……真的,你信孤。」

梅小法呆滯了半晌,倏地翻過身來,直直地對上他溫柔的眉眼,一顆心高高懸在高空,不敢置信地吶吶問:「你、你當真……可為什麽?!」

她沒有忘記稍早前他大怒而去時撂下的狠話,字字刺得她滿心鮮血淋漓,那股狠勁至今仍令她心寒欲死……現下又如何敢再信他?

自古伴君如伴虎,這些時日來她深有體會,什麽是帝王之怒,伏屍千裏,血流漂杵。

「孤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看著她們就覺得假,不舒服。」他悶悶不樂地靠在她柔軟幽香的粉頸畔,感覺到她依然僵硬抗拒的身軀,心下更是絞擰翻騰得慌。

「孤是男人,是帝王,可以一生只敬你愛你一人,但如何後苑只有你一個後?這不是讓天下人恥笑嗎?況且孤真的不明白,你為何總拿那些小貓小狗似的玩意兒折騰得自己不快?」

「那些小貓小狗似的玩意兒,能與你做這世上最親昵的情事,能誕育你的兒女,能博得你的歡喜,也能讓我夜夜守著孤枕,心如刀割。」許是夜太深,她也太疲倦了,所有堅定的抗拒和信念全化成了最無力的嘆息。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疲憊蒼白的小臉,呼吸也寸寸鈍痛了起來。「小法……」

「其實,我是這世上最不適合做你皇後的人,我沒有受過最正統的女子禮儀教育,我不能接受三妻四妾的世俗之觀。當年,我阿爹也只娶我阿娘一人,曾經我想幫他找個老來伴的,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只怕對我阿爹而言,這世上的女子再好再美,都不是我阿娘。」

元拓沈默了良久,久到梅小法好不容易又稍稍煨熱了的心,瞬間又涼透了,自嘲地一笑,靜靜翻身背對著他,閉上了眼。

宮漏悄悄,蠟淚成堆,這個夜竟是如此漫長……

「……孤會好好想想的。」

她微微一震,卻依然不發一語。

他卻在說完那句話後,長臂仍固執地將她小小身軀攬入懷裏,怎麽也不放。

——無論孤想沒想明白,孤絕不允你離開孤的身邊。

自那夜之後,元拓和梅小法之間的關系突然有了種莫名的微妙改變,他雖然霸道如故,嘴上說得極硬,卻下了朝就跟著她屁股後頭轉,每當她一回頭轉身,就會險險撞上他。

就這樣過了數日後,梅小法再也受不了了。

「君上,您究竟要做什麽?」她微蹙秀眉。

「孤在學著,習慣只有卿卿一人的生活。」元拓一本正經地凝視著她,俊美無儔的臉龐滿是嚴肅,可這話聽在她耳裏盡是玩笑之意。

她心評評一跳,隨即又冷靜了下來,淡然道:「君上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梅小法這幾日下來也想開了,她既做了這個魏後,就別再想著有一生一世的夫妻為伴。

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

「卿卿,你總得給孤學著適應的時間。」他不喜歡她那像是已把一切看淡的神情,讓他很不安。

好像哪天他稍稍不註意,她便會消失在他生命中,就算他派出千軍萬馬也追不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這麽荒謬可笑的慌亂感,他明明就是高高在上的魏帝,怎麽被一個小人兒牽動著,仿佛心肝都時時給摶在手上,微微一扯便是翻天覆地的疼。

對此他深深感到苦悶懊惱,也不是沒想過索性撂開手,允了她回到各自為政的清靜,但光是這念頭一起,想到不能再和她親近,再見到她渾然未雕琢的燦爛笑顏,不能與她耳鬢廝纏唇齒相依,他就覺得連呼吸都痛。

梅小法望著他,唇角勾起一抹澀然苦笑。「君上,請你不要給我希望,我會當真的。」

「孤要你當真,孤現在也是當真的。」他低頭看著她,黑眸熠熠如星,隱含深深的希冀和忐忑。「小法,孤的父皇以前也曾答允過母後,一生只要她一人足矣,可是他終究沒有做到。孤不想做出自己做不到的承諾,但孤很想去……試試看,讓自己不只是個帝王,更能成為一個忠貞相守的夫君。」

她呆住了,呼吸陡停,好半天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死命壓抑住內心又覆燃的希望火焰——

那日,他的怒吼仿佛還在耳邊,震得她腦際轟然,心口劇痛……

孤是大魏霸主,要同哪個女子做榻上之歡,難道還要問過你這個後同意不同意?你何來的自信要孤只能有你一人?

你竟然拿孤對你的寵愛來要挾孤?你是不是以為孤真的非你不可?

她暖熱起的心又瞬間涼透了,自嘲地低低一笑。

小法,你究竟要傻幾回,才願意認清事實、接受現實?

他終歸是一國之君啊……

見她久久不回答,元拓的心越發惶然,怔怔地看著她,低沈嗓音裏有著一絲罕見的忐忑與脆弱。「小法,孤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你,可願再給孤這個機會嗎?」她不發一語。

「小法——」

「君上,」她低聲開口,「我們都好好冷靜一陣子吧,有些事情在興頭上時,人會覺得迫不及待非得去承諾什麽才算好,可也許過了些時日,心緒淡了之後,便會發現其實當初自己心心念念想的,並不是自己真正要的。」

「孤很清楚自己要什麽。」他急了,渾厚有力地道:「孤要你。」

「臣妾一直都在。」她輕輕道,「我既已是你的妻,除了將來有什麽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否則我都會在這裏,哪兒都不去。」

但孤卻覺得你會離孤越來越遠了……

他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硬生生壓制下這份幼稚得近乎荒謬可笑的惶惶感。

生平首次,元拓覺得自己竟對這一切束手無策,他多想嚴辭肅令教這個小人兒永遠不得疏遠他,不得離開他,可是他心知肚明,小法從來就不是他能用權勢地位號令、完完全全收攏到手的女子。

難道非要他當真發狠立下毒誓,若是碰觸她之外的女子,就教他這個君王日後眾叛親離、永世不得安寧?

而且就算他真發了誓,她就會信他嗎?

對此,元拓頭痛至極。

「小法……」技窮的元拓最後索性耍起無賴,一把抱住了她,俊美臉龐緊挨在她頸畔,悶聲道:「孤不管,孤話已經說出去了,這身子就是你一個人的,孤所有的龍精統統都給你攢著——」

「君上!」梅小法又羞又臊地急紅了臉,話都說得結巴了。「你、你堂堂帝王,怎、怎能說這些淫……淫言穢語呢?」

「孤不管,誰讓你不信我。」他見她臉上不再有清冷疏淡之色,不禁眼睛一亮,咧嘴燦笑,越發無恥到底。「要不,孤每晚都把存貨給你,夜夜把你餵得飽飽的,這樣你就不必擔心孤會對不起你了——」

「你還說!」她羞得猛跺腳,急急摀住了他毫無遮攔的嘴巴,臉蛋兒紅得似盛開的艷艷桃花,仿若都要能擰出花汁子來了。

「那你可信孤了?!」他伸出舌尖在她柔軟掌心輕舔了下,在她嚇得縮回手的當兒,又是對她燦爛一笑。

「你、你……」梅小法瞪著他瑰麗無儔卻親昵寵溺的笑容,原來對他高高豎起的墻,不知怎的又不爭氣地漸漸崩解了。

他呀,難道便是生來克她的嗎?

她眼眶熱熱的,心卻莫名被堵得暖暖的,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四周氛圍不知何時變得靜謐悄然,靜到仿佛可以聽見兩顆心蔔通蔔通的聲音,似訴說,似嘆息……

「小法,你願信孤嗎?」他促狹的笑意不知何時被溫柔取代,深刻地凝視著她,啞聲地問。

她長長睫毛顫動了一下,眸光垂得低低的,有些微的迷茫,卻也有更多的盼望。

這次,會是真的嗎?

也許她該試著去相信他,試著,勇敢跨出這一步……

元拓屏息等待著她的回應,緊緊揪著的、憋著的那口氣已久到胸口發痛,卻還是不敢輕易籲出,免得驚破了什麽。

「好。」

感謝蒼天。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鷹陣裏的那絲脆弱已換上了深深的喜悅,陣光熠熠閃動如驕陽,嘴角上揚得更歡了。

「小法,孤絕不負你。」

她癡癡地望著他,猶帶忐忑的心終於安然地回到胸口底,濃濃的暖意漸漸在四肢百骸蕩漾了開來。

「嗯。」

我,梅小法,也唯願此生,唯你一人……永不相負。

接下來的時日,梅小法覺得自己像是踩在軟綿綿的雲端,又似浸在了甜蜜蜜的花汁子裏,每天睜開眼,迎接的都是滿滿的幸福……

他真的守住了他的諾言,每日除卻上朝打理國事、接見眾臣外,便是領著她在宮裏宮外四處游玩。

與他共乘一騎後,她才知道原來大魏皇宮後方的皇家獵場是好幾座山連綿組成,天遼地闊,郁郁蒼蒼,極其暢人胸懷。

和他做平民打扮出宮後,真正深入大魏市井間,才明白原來大魏是個多麽熱情豪邁的民族,大碗酒大塊肉,連街攤上的大娘都能喝上三斤老酒也面不改色,笑聲響亮可愛。

梅小法最近還愛上了北城某條街角邊兒的酸辣粉,每回經過都要千央求萬拜托元拓給她買一碗吃吃。

元拓平常怕酸怕辣得緊,更怕她腸胃不好,吃了外頭的酸辣粉會鬧肚子,所以就算捱不住她的苦苦懇求,勉強買了一碗,也是他六她四,皺著眉頭直著脖子喝了大半碗才肯將碗遞歸她手裏。

「你自個兒又不喜這酸辣物,吃了等會兒又肚子疼,怎麽跟個孩子似的愛同我搶?」她小小聲地埋怨道。

他揉了揉被酸辣粉搗得隱隱翻騰的胃,凝視著她的眼神卻是柔軟似水,偏還愛裝模作樣地板著臉道:「孤的腸胃可沒那麽不濟事,才不似某人。」

「那是我先吃了酸辣粉又喝酸酪才……」她小臉紅了起來,在他似笑非笑的哼聲中,心虛道:「以、以後不會了。」

「孤可把你這句話記牢了。」

她笑得好靦眺,怯生生嬌嫩可人,令他真想一口將她吃下肚去。

「吃完我們回宮吧。」他的眼神變得幽暗,隱隱透著灼熱。

「為什麽?」她疑惑地仰望著他,「君上不是還要親身巡看近來官衙外有沒有真正落實貼出『大魏律』?」

「『大魏律』落實普及與否很重要,但孤現在餓了,更重要。」

「餓了?」她一怔,環顧四周。「既是餓了,那先到酒樓吃點兒東西墊墊胃——」

「孤餓了,要吃你。」

她小臉瞬間羞紅似熟透的桃子。

「不過卿卿倒是提醒了孤,要開吃也可以在附近找間安靜舒服的酒樓慢、慢、吃……」他邪笑。

「你,你,流氓——」

梅小法一聲驚呼,手裏的酸辣粉碗早被他抓起扔給了身後不遠的霸下,而後他輕易將她打橫抱起,興致勃勃地邁開長腿往最近的酒樓奔去。

不一會兒後,該酒樓的天字一號上等房內傳來了陣陣呻/吟嬌泣和低沈嘶吼聲——

「別,別……唔,太、太深了……疼……」

「卿卿太緊了,夾得孤也疼了……略松松些,孤才入了一半,乖,再吃進去些……」

遠遠護守在酒樓屋檐上的霸下和睚皆臉都苦了。

唉,暗衛單身漢的日子真不好過啊……

春華競芳,五色淩素,

琴尚在禦,而新聲代故,

錦水有鴛,漢宮有水,

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

瞀於淫而不悟……

西漢、卓文君〈缺別書上闕〉

這天晌午,梅小法低頭細細縫著給元拓的雪白中衣,針腳細密做工精致,還精心地搓軟了布料,免得過水上身時磨得肌膚不適。

雖然宮中自有針黹房裁繡衣裳,可是她總想著親手替他做貼身之物,舉凡中衣、荷包、鞋襪,都是她在繁重宮務中抽出空來仔細縫制出的。

自己的夫君就該自己心疼,當年她阿娘便是這樣說的。

她神情溫暖柔和,纖秀指尖靈巧嫻熟地穿針引線,直到大功告成,才展開這襲合身的中衣,確認無處不完美無瑕後,這才心滿意足地巧手折疊起來。

元拓踏入椒房殿內殿,看見的就是如此寧馨動人的一幕。

他的目光溫柔如月光,感動萬分地凝望著他心愛小妻子嫻柔娟秀的一舉一動。只是在暖意融融中,他心口卻隱隱約約升起了一分躁動不安。

有些事,他是該提前告訴她,給她一個心理準備,可是這一刻,當他看著她滿眼幸福地為自己做衣衫,他突然有些害怕起,萬一她知道了……

她會怎麽想他?

「小法素來蕙質蘭心,性情體貼,她應當能理解的吧?」他喃喃自語。

元拓內心猶豫掙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能拖一時是一時,值此良辰美景,就別提那些煩人的瑣事了吧。

「卿卿又幫孤做了中衣了?!」他大步上前,燦笑如春風撲面而來。

「是,」梅小法擡頭對著他嫣然一笑。「君上忙完了?」

「是呀,孤可累得很了。」他大馬金刀地往她身畔一坐,二話不說便將她拎到自己的大腿上,還不忘惡趣味地掂了掂她的重量,「唔,又輕了,這可不成,卿卿得多吃點飯,往後才有力氣懷咱們的寶貝兒。」

她的小臉瞬間飛紅,輕拍他強壯的胸膛一下。「還得多重啊?再說……再說懷孩子又跟重不重有什麽相幹了?我不胖……也能懷好的……」

見她嗓音越來越小,臉越來越紅,他心頭一熱,登時將她攬得密密的,低頭又要吻去。

就在此時,內監統領秀有些戰戰兢兢地來報:「稟君上,北齊使臣和……銀鳳郡主到。」

正在玩鬧的兩人一驚,元拓是因被打擾而不悅地大皺眉頭,梅小法則是心下一跳,胸口沒來由地掠過了一絲不安。

「銀鳳郡主?」她甩去了那抹奇異的慌亂感,對著他盈盈一笑。「郡主是來我大魏游玩的嗎?那臣妾得好好招待她,怎麽都不能失禮北齊了。」

他腦子嗡地一聲,這才覺得頭大了起來。

糟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都還沒想好該如何同她解釋這件事。

起初,他也以為這根本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不過是歷來常見的兩國聯姻政治手段,可是在經歷這些時日後,他已經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小法好似對這些很是不喜。

「那個,」元拓俊容有一抹尷尬訕然,摸摸鼻子,幹笑了聲。

「你聽孤解釋,其實這事也沒什麽大不了,嗯……」

梅小法望著他心虛的神情,一顆心沒來由地直直往下沈。

「君上……」她努力深呼吸,勉力擠出笑容來。「臣妾不明白。」

「你先別生氣,也別難過,」他忽然覺得喉頭艱澀發緊,本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言詞卻卡在喉間,「她,那銀鳳……也不過就是……」

「就是什麽?」她臉色漸漸蒼白。「就是……只是一個名分……虛銜吧了。」

「她是來嫁你的?」她只覺得渾身上下變得異常的冷,所有的暖意全自腳底流失一空,可聲音卻是出奇的平靜。

「你放心,孤只會給她名分,旁的都不會有,孤答應過你的。」看著她慘白無血色的小臉,他這才惶然不安了起來,連忙抱緊她,將她的頭緊緊靠在自己肩頭上,「小法,你信孤。」

「……為什麽?」她低若細蚊地喃喃。

元拓以為她是在相問他為何要娶北齊郡主,略定了定神,嚴肅而柔聲地道:「昔日北朝魏、齊、周、燕四國訂有盟約,四國相互聯姻,互不相犯,母後是周國的大長公主,本該嫁予北齊太上皇為後,卻因無意中和父皇一見鐘情,便無奈毀了鴛盟。這是我大魏有愧在先,所以父皇便和北齊太上皇議定,聯姻照舊,但因北齊無公主,只有親王所出的銀鳳郡主,所以待孤與新後大婚後,便該迎娶銀鳳郡主為貴妃……」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如果他早點告訴她,如果……她早就知道還有一個銀鳳郡主等著嫁他……

那麽,她是不是就能早點管住自己的心,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傻傻的愛上他,然後,眼睜睜看著一切的幸福和美好在她面前砸得粉碎?

什麽此生唯有她一人的承諾,其實真的就只是一個笑話啊……

梅小法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蒼涼而悲哀,充滿了濃濃的自嘲。

「小法!」他臉色霎時變了,心驚膽顫地緊緊擁著她,語氣中有一絲慌亂,「孤既應了你一生一世,就不會再碰別的女人,銀鳳郡主不過就是占了一個貴妃的名分頭銜,她威脅不到你什麽的!」

「如果她堅持要你同她圓房呢?如果她以兩國邦交情誼為據,要你給她一個可做倚仗的孩兒,甚至要你也許她天長地久呢?」她氣息不穩地笑著,嗓音裏透著一抹尖銳的嘲諷。

他一時語窒,俊臉一陣紅一陣白……隨即黑透了。

「孤不會受她要挾的。」他惱羞成怒,俊容倏地一沈。「說到底,你就是不信孤!」

「對,我是瘋了才會信你,」她眼神微帶狂亂和灼灼熱意,亮得驚人。

「你——真的知道你那天答允了我什麽嗎?」

「孤知道,孤統統記得。孤都說了,孤只會給她一個名分——你還想孤如何?孤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孤既答允你的就會做到,可孤沒允你的,你就不該貪求妄圖——」他心煩意亂的低吼戛然而止,深吸了口氣,極力放柔了聲音道:「小法,聽孤說,魏齊兩國聯姻乃是國家大事,容不得你使性子,你再這樣,只是令孤為難」

梅小法僵住了,眼底狂亂的痛苦和咄咄逼人頓時消失無蹤,身子一動也不動,在他努力壓抑怒氣和煩躁的勸說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覆清明平靜,卻看得他一陣心驚膽顫。

「小法,你、你還好嗎?」元拓心一緊,一掃方才的震怒嚴厲,小心翼翼地輕道:「對不起,方才孤是話趕話,說得太急了,孤不是那個意思——」

「……臣妾明白了。」她低聲道,語氣平靜得令他心驚。

「小法——」

「君上有君上的難處,臣妾以後不會再這麽不懂事。」她低掩的眸光裏有著黯然的倦色,像所有的情緒盡數流幹了,只餘灰燼。「既然北齊使臣和、和銀鳳郡主已抵宮中,君上為大魏之主,不能讓貴客久等,您……便先忙去吧。」

她鎮定冷靜得渾不似真人,更不像他熟悉的小人兒……元拓只覺心口的恐懼和慌亂越來越強烈,他想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好彌補這一切,卻悚然驚覺自己一時一刻竟不知該怎麽辦?

「卿卿,你千萬別生氣,你別沖動。」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維持聲調不急不亂,「待孤接見完北齊……諸人之後,回來再與你詳說。你得信孤,別連個讓孤向你解釋的機會都不給,知道嗎?」

她點了點頭。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凝視著她,大手憐惜地捧起她的小臉,啞聲問:「真的?」

她再點了點頭。

元拓盡管心頭仍繃得死緊,總覺有種危險的不安籠罩著,卻一時也瞧不出什麽端倪,只得勉強信了,但還是在離開椒房殿時,吩咐道:「護好娘娘,一舉一動,切莫輕忽!」

「諾。」霸下和睚管心領神會地朝他抱拳,慨聲道:「臣下定當誓死護守娘娘,寸眼不移。」

君上這是怕娘娘怒極一走了之吧?

梅小法待那高大挺拔身影遠去不見,緊繃僵硬的身子終於軟軟地癱坐在地上,仿若不勝寒苦地緊緊環抱住自己,慢慢蹭到角落裏,把頭埋在裙裾中……

殿外隱約可聽得見娘娘壓抑破碎如受傷小獸的泣聲,斷斷續續,微微弱弱,令人聞之鼻酸難禁。

侍女和侍人們不禁掩袖哽咽,連霸下和睚訾也有些神色黯然,心頭難受得緊。「唉。」霸下欲言又止。

睚管卻是對他搖了搖頭。

——只盼時日一久,娘娘就會想開了吧?

過了兩個時辰,裏頭這才響起梅小法鼻音濃重卻清冷淡然的叫喚——

「姚,幫本宮到女官處取來『大魏律』和『大魏宮律』,銀鳳郡主即將嫁入宮中,本宮也該得加緊速度編訂了。」

「諾。」姚滿眼心疼,卻也只能聽命而行。

娘娘是怕待出身高貴的貴妃入宮後,自己就得提心吊膽小心做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專心做事了吧?

可憐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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