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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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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春色滿,鹹陽游俠多。

城鬥疑連漢,橋星象跨河。

影裏看飛轂,塵前聽遠珂。

還家何意晚,無處不經過。

陳、陰鏗〈西游鹹陽中詩〉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這句梅小法曾經不知聽坊裏哪個老嬤嬤說的話,突然在此刻自她腦中浮冒了出來。

因為那個狼性大發的元拓在整整折騰了她兩天兩夜後,終於在接近第三天的淩晨破曉時分,大發慈悲地放過她一馬,在召了侍女擡熱水而入,他把她裹在絲被裏抱了起來,放進熱水裏「親自清洗」。累癱了的她睡得人事不知,以至於後來他到底有沒有在檀木大桶裏再對她上下其手,再吃一遍,她也不知道。

但是這個澡倒是洗了很久,等到她一身幹凈清爽地被抱回換過新床褥的龍榻上後,敏感的乳尖兒又像是被什麽輕咬騷擾著,等她氣極地一把拍開後,只隱約聽得他低低一笑。

「好好好,孤不鬧你了,孤上朝去了,你乖乖睡吧。」

然後終於可以安靜安生的梅小法便睡死過去了……

然後某個終於饜足滿意的皇帝在沐浴過後,就神清氣爽地上朝去了。

他果然不是人……

梅小法睡得昏天暗地,日上三竿了猶補不到一半的眠,卻突然被個溫柔卻急促的女聲吵醒了。

「娘娘,娘娘快醒醒……」

她好累好累,本來想假裝沒聽到地繼續睡下去,但是骨子裏一貫的嚴謹還是迫使她勉強擡起沈重的眼皮,卻在看到急出一頭汗的姚時呆了呆,瞌睡蟲突然驚跑了大半。

「怎、怎麽了?」她努力撐起自己快散架的身子,一動腿心便是一陣羞死人的熱辣辣,兩條腿也抖得渾不像是自己的了。

「寧壽殿來人,太皇太後命娘娘過去晉見。」姚掩不住眉眼間的憂心忡忡。

「太皇太後?」她心一跳,眸底最後一縷殘存睡意消失無蹤,咬著牙迅速振作起身,腳在落地的剎那差點一軟,幸虧姚及時扶住了。

那個、那個「禽獸」……還真的讓她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床……

梅小法臉蛋又是窘紅又是尷尬又是氣惱,暗暗腹誹了他幾句,卻也知太皇太後召見是耽擱不得的,況且她在大婚後的隔天原就該起早拜見長輩,可是被他……

咳,總之,無論如何她身為新婦,違了祖制禮法就是不對,若是待會兒太皇太後要責罵她,她也該乖乖受著。

梅小法在姚和數名侍女的快手精心打扮下,再度著了一身沈重卻華麗端莊的後袍,幸而有姚穩穩地牽扶著她,每踏出一步勉強也能忍了那鉆心的疼。

「娘娘,君上上朝前親自為您上過藥膏子了,這藥有奇效,您再忍忍,到晚間就能全好了。」姚小小聲在她耳邊稟道。

「咳咳咳……」她羞到嗆著,好半天才吞下尷尬訕然,「嗯,呃,謝謝你,我、本宮知道了。」

出了寢殿外便是一頂華美舒適的皇家肩輿,數名侍人恭恭敬敬在一旁等候著。

梅小法正要上肩輿的當兒,幾名眼生卻冷面嚴厲的宮嬤已經快步上前,一字排開擋住了她。

她眉心一蹙,姚卻已搶先道:「吳嬤嬤,太皇太後宣召,若是耽擱了皇後娘娘去得遲了,咱們奴下可是有罪的。」

吳嬤嬤高傲地一昂下巴,毫不掩飾眼中對姚,甚至是梅小法這個皇後的輕蔑,淡淡道:「太皇太後有旨,請皇後娘娘『親行』至寧壽殿向她老人家請安,怎麽,你們不願?!」

姚心底掠過一絲膽怯不安,可依然挺直著腰對上吳嬤嬤,朗聲道:「君上命婢奴們服侍好娘娘,如今娘娘身子不適,宮距又遠,本就該坐上這肩輿鳳駕出行,還請吳嬤嬤莫再攔阻,否則婢奴們也只得得罪您了。」

姚話聲一落,護守梅小法的二十名皇衛軍煞氣凜凜地上前,個個手已放在了佩刀的纏絲刀柄上,冷冷逼視嬤嬤們。

吳嬤嬤一窒,想起大魏至高無上、手段橫霸的皇帝元拓,心中不禁有些打退堂鼓:太皇太後是長輩,君上還能看在尊長的份上敬她三分,可自己這老婆子又是什麽牌面上的人物,只怕在君上眼裏連根蔥都不是。

但是皇帝得罪不得,老祖宗那兒更是吃罪不起……

吳嬤鎪冷汗悄悄地蜿蜒而下。

正在對峙間,終是梅小法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老人家想必是覺得被無視了,正憋足了氣要發呢,不管她是不是心甘情願做這魏國的皇後,可大婚也結了,洞房也過了,名分上實質上她都已是太皇太後的皇孫媳,自古以來孝字為天,老祖宗都這麽發話了,她如何能不從命?

再說,依法依禮按律,她誠心誠意前去負荊請罪也是應該的。

「姚,」她嗓音清朗溫和地開口,「既是老祖宗有令,本宮自該遵從,我們走吧。」

吳嬤嬤一喜。

姚卻是憂慮心焦地看了自家娘娘一眼。

「沒事的。」她微笑。

太皇太後至多就是罵一罵、罰一罰她,難不成還能把她殺了不成?

寧壽殿。

肅穆厚重的檀香味繚繞,滿頭銀發莊嚴威儀的年老美婦端坐上位,閉目養神,看也不看殿下跪著的魏國新後,這麽一疏離冷落,就是一個時辰。

梅小法承寵過甚,本來身子骨就有點打熬不住了,發青的眼窩和蒼白的臉蛋透著疲憊,跪久了的膝蓋已然疼楚不堪,卻依然挺直著腰桿子,一派端莊溫馴。

她身後的姚再掩不住憂心之色,正想硬著頭皮冒死開口,太皇太後身側的宮嬤冷冷地投來一記淩厲警告目光,姚一震,所有的話全卡在喉頭。

終於,太皇太後緩緩睜開眼,望著殿下穿著皇後華袍的清秀、不起眼女子,心下厭惡更重了。

堂堂魏國之後竟然是個宋國庶族賤婦,元拓是想羞辱祖宗,想氣死她不成?

「你可知你犯了什麽錯?」太皇太後陰沈地開口。

「孫媳知道。」梅小法恭敬朗聲地道。

太皇太後一窒,萬萬沒料到這賤婦非但沒有嚇得猛磕頭謝罪,也無後宮女子裝嬌弱扮無辜的熟悉手段,這讓習慣了宮鬥的太皇太後一時反應不過來,可臉色也越發陰鷙難看了。

「你知道?」太皇太後恢覆高高在上的神情,「好,你說說,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

「孫媳大婚後翌日,按祖宗家法理應大禮參拜老祖宗,可孫媳因故不到,是為一錯。」她鄭重地朝太皇太後磕了一個頭。「未能規勸君上愛惜龍體,按時早朝,是為二錯。請老祖宗責罰,孫媳甘心領罪。」

「……」太皇太後一時恨得牙癢癢的,半晌後冷笑道:「哼,巧言令色,你以為自個兒認罪了,哀家就會看在你賣乖討巧的份上放過你嗎?」

「回老祖宗,孫媳有錯當罰,乃遵禮循法,並無巧言令色、賣乖討好之意,還請老祖宗明察。」她嗓音清脆,小臉肅然正色道。

「閉嘴!」太皇太後被她朗朗之聲堵得心頭發悶,砰地重拍了一記雕花朱木矮幾,殿內眾人大驚失色,嚇得紛紛跪了下來。

梅小法微微瑟縮了一下,面上有絲迷惑——欽?難道認錯還有認「錯」的嗎?要不她剛剛明明有法有據有真相還十分誠懇,怎麽老祖宗就翻臉了?

「你同哀家耍什麽嘴皮子?如此無知賤婦,皇帝就是娶了你這等不上臺面的東西做我堂堂大魏的皇後嗎?」太皇太後舊恨新仇全上湧,厲聲喝道。

殿內侍女侍人個個驚恐得幾欲魂飛魄散,頭伏得更低了,冷汗涔涔,生怕太皇太後和魏帝之間憋了極久的這把邪火,今日就燒到他們身上了。

「太皇太後此言大誤矣!」梅小法方才還有些害怕的畏色驀然一變,端肅凝正地道:「『大魏宮律』皇室法第一條指出,帝,乃一國至尊,舉凡宗室王公,文武百官,萬民百姓,若有言辱及帝者,無論親疏,一律殺無赦。太皇太後身為君上親長,怎可帶頭違法,亂及君上帝威聖譽?」

她話聲一落,當場殿上人人噤若寒蟬目瞪口呆,針落可聞。

而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後整張臉都氣黑了,保養得宜的「纖纖玉手」顫抖地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太皇太後嘴唇發白,氣到哆嗦。「賤婦!賤婦!我那孫兒怎麽會娶了你這麽個……這麽個逆上的下賤東西?!」

「娘娘,娘娘息怒啊!」吳嬤嬤和立於身側的汪嬤嬤急急扶住了老人家,慌忙地撫背順氣。

「皇後不對,您打她罰她也就是了,千萬別氣壞了自己身子呀。」宮嬤們安撫主子還不忘挑撥離間拉仇恨,果然是久居深宮,熟谙宮鬥絕技的高人啊!

梅小法心下暗暗嘆了口氣,明知太皇太後不可能真的這樣就被她氣出個好歹,畢竟老人家在氣急敗壞之餘,惡狠狠如狼般瞪著她的白眼可炯炯有神著呢!

——可她身為後輩,教尊長生了氣就是不應該,所以她就算沒錯也錯了。

她恭恭敬敬地重磕了三個頭,雪白額頭都青了,疼得頭暈眼花還是堅持地告罪自疚道:「孫媳惹得老祖宗不快,孫媳在此自請罪罰,按『大魏宮律』跪宗祠三日,抄女誡百篇,以示懲戒。」

太皇太後這下子真的暴怒了,跳起來就要拿手邊的厚金酒盞砸她,被總算還有點理智的宮嬤們死命攔住了。

給新後小鞋穿是一回事,要是真砸出毛病來,恐怕第一個被魏帝收拾的就是她們這些寧壽殿的下人了。

「你這小賤婦,別以為賣弄幾句『大魏宮律』就可以教訓到哀家頭上來了。」太皇太後氣喘籲籲,老臉漲得赤紅。「來人,把這不知死活的東西給哀家押下去杖八十!不過打殺個區區宋國的小賤婦,哀家倒要看看皇帝敢拿我這個皇祖母怎地?」

見太皇太後大發雷霆,幾個寧壽殿侍人只得磨磨蹭蹭地上前架住了梅小法,姚顧不得尊卑之別急急護住了,卻是雙拳難敵四手,正心急如焚間,原是未奉召不得入內殿的二十名皇衛軍已經殺氣騰騰地沖了進來,三兩下便將侍人們打趴在地,前十後十地牢牢圈衛住了梅小法。

「大膽!大膽!」太皇太後怒不可遏,「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稟太皇太後,臣下不敢。臣等奉君上令,必誓死護衛皇後!」為首的皇衛軍統領沈聲道。

「那個不孝的東西……他竟敢……竟敢……」太皇太後氣得身形搖搖欲墜,面色由灰敗迅速轉為暴怒。「來人!把他們統統給哀家拿下,統統打死!」

下一刻寧壽殿的懿衛軍百人沖入殿內,將梅小法一行人團團圍住——太皇太後顯然是不惜要撕破臉了。

梅小法心跳急如擂鼓,神色蒼白,眼看情況一觸即發,忙揚聲道:「住手!」

「想求饒?」原是氣得渾身顫抖的太皇太後心下大快,冷笑了起來。

「遲了!你個小小宋國下賤庶婦,也敢竊據我大魏尊貴後座,還到哀家的寧壽殿撒野……」

「孫媳雖無撒野之心,然惹了老祖宗不開心便是有過,孫媳認罰。」她深吸了口氣,平靜地道:「只是這些護衛奉君上之命護我周全,盡忠職守,他們沒有絲毫過錯,還請老祖宗遵行律法,放他們一馬。」

皇衛軍眾人心下一暖,面上越發恭肅,不顧太皇太後的尖聲怒斥,手中銳利如霜的佩刀已齊齊出鞘,整齊劃一地一致向外,寒光凜凜。

「娘娘請放心,臣等定能護您平安回殿。」皇衛軍統領低聲道,再擡起眼,眸中殺氣橫溢。

元拓撥至她身邊的皇衛軍都是曾隨他在沙場上廝殺血戰出來的百戰雄軍,個個殺敵如砍瓜切菜不在話下,尤其一身死人堆裏拚將出來的血性更是令人望之生懼,又豈是素來安逸宮中的寧壽殿懿衛軍可比得?

「國法大於宮律,」她壓低嗓音急促道:「各位將軍受君上命令護本宮是對君上盡忠,太皇太後是後宮之人,不能太過刁難你們,但本宮身為魏後,本就受宮律和倫理轄管,於公於私都不能違逆尊長——」

「娘娘,太皇太後已起殺心,」皇衛軍統領心一緊,疾聲勸道:「寧壽殿不宜久留。」

「不,太皇太後雖口氣兇狠,然宋國使臣仍在,若是真打殺了本宮,大魏於列國間國譽將受創嚴重。」她也急了,催促道:「但將軍們若是真在寧壽殿動刀傷人,就落了被動之勢,太皇太後便是想以宮律加罪汝等亦是天經地義,到時候恐怕連君上也搭救不得了。」

「可是娘娘——」

「快走!」

百名懿衛軍在太皇太後的示意下,漸漸化不安為捧笑,張牙舞爪地包圍得越緊。

「殺了!統統給哀家殺了!」

「……老祖宗好大的火氣!」一個低沈渾厚的嗓音響起,隱隱帶著刻意壓抑過的慍怒和急切。

太皇太後面色一變。

寧壽殿眾人連忙跪下,個個面色慘白如死。

護守梅小法的姚和皇衛軍則是喜上眉梢,神色緩和了下來——太好了,君上到梅小法心兒莫名評評狂跳,呆望著那個自殿外如天神降臨般的高大俊美男人龍行虎步而來,一時有些慌亂,又有種悄悄的喜悅……

「孫兒給老祖宗見禮了。」元拓卻是看也不看殿上目光閃爍的太皇太後一眼,溫柔而堅定地扶起梅小法,將單薄的小人兒攬入懷中,低頭看著她。

「身子還疼嗎?」

她小臉瞬間炸紅了,又是尷尬又是羞窘,半天擡不起頭來,卻很有想要狠狠痛踩他一腳的沖動。

……現在是問這個的時候嗎?

「來得正好。」太皇太後氣得咬牙切齒,恨毒的目光似乎像要將他兩人射穿了。「孫兒,這賤婦竟敢在哀家這寧壽殿放肆,哀家不喜她,你把人拖了下去打殺,哀家另替你擇一佳婦為後——」

「老祖宗操心太過了。」元拓淡淡地打斷太皇太後的話,「孤已有後,甚得孤心,故此就不勞煩老祖宗了。」

「你——」太皇太後被他一句話堵得險些嘔出血來,宮嬤們忙拍撫她的背,過後方悻悻然地冷笑道:「自古孝字為天,皇帝難道想為個賤婦氣死哀家嗎?」

梅小法憂心不安地擡頭望向身側的元拓,正要開口說些什麽,腰肢倏地一緊,就見他低頭對著自己笑得好不愉快,俊顏上連一星半點的困擾之色也無。

「孤不知老祖宗口口聲聲說的賤婦是誰,自然也就無所謂試圖氣死老祖宗一事了,況且這罪名太大,孤可不敢領受。」他閑閑地似笑非笑道:「噫,莫非老祖宗已知曉廳老國舅日前強納十四歲小姑子為第二十房小妾,被言官告上朝廷一案?」

「什、什麽?你說什麽?」太皇太後臉色一白。

「來人!傳孤的旨令下去,龐老國舅龐叢因官帷不修,後院無德,強逼民女,寵妾滅妻,違法亂紀,太皇太後聞知大怒,致使鳳體不諧,孤對此憂心甚甚,為撫太皇太後之心,故革去龐叢柱國公之爵位,拘宅中自省,以觀後效。」

「你敢?!」太皇太後厲聲道,氣得渾身顫動。

元拓濃眉一挑,正要諷斥,然而一旁聽見「老國舅強納十四歲小姑子為妾」這幾個字便已彎眉緊蹙,面色凝重的梅小法再也忍不住朗聲開口。

「自古王子犯法理應與庶民同罪,否則權貴宗親人人視國法律法為無物,如何服萬民之心?如何杜悠悠眾口?」

元拓眸底掠過一抹激賞,胸口一暖,笑意已蕩漾了開來。「還是孤的好皇後知國法識儀禮,不像某些只懂得以長欺幼、以權壓人的……嗯,總之,大魏有此後,實乃大福大善矣。」

「君上謬讚,臣妾愧不敢當。」她小臉瞬間紅了,小聲道。

他們夫婦倆一搭一唱,端的是一派帝後情深、恩愛知心樣兒,太皇太後卻是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恨不能立時親手撕了他倆的嘴。

「統統給哀家閉嘴!」太皇太後跌跌撞撞沖下了殿階,宮嬤們嚇得急忙攙扶,還得攔著老祖宗別真的撲打上去。

「你、你們……不孝至極,哀家、哀家要傳宗婦入宮,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這兩個小畜生是如何忤逆哀家,氣死哀家……」

「大魏往日無後,宗婦朝拜老祖宗是宮例,然現孤已有後,日後此等繁瑣勞心事就交給皇後了,老祖宗免再掛心操勞,倒還是能多安享天年,讓孤和皇後多多孝順您些時日。」他微笑道,卻是字字句句都氣死人不償命。

梅小法眼看著太皇太後被他的話又噎又氣得面色漲紅,身子還搖搖欲墜,不由心下忐忑。這樣,真的好嗎?不會出事吧?老人家好歹也是他的皇祖母,萬一真氣出了個好歹該如何是好?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在宮嬤們的驚呼聲中,太皇太後果然半真半假地厥了過去。

「來人,快傳禦醫!」元拓俊美玉容上流露出焦急擔憂,黑眸卻是森冷如故。梅小法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真正的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回到椒房殿後,梅小法始終沈默不語,低著頭心事重重。

她不知道自己心裏該如何去看他、去想他,在短短的幾次相見中,他一下子是俊雅正氣的仗義客,一下子是君臨天下的霸氣帝王,而洞房中熱烈纏綿、對她寵溺索愛有加的夫君,又成了今日及時護她救她,卻又將他的親祖母氣得昏厥倒地……她覺得自己想到頭都快炸開來了。

「……是否覺得孤很是無情?」一個低沈迷魅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梅小法悚然一驚,這才發現他竟然還沒有走,而且還坐在她身畔,把玩著她長及腰際的青絲——呃,她也發呆得太入神了。

「君上……」她喉頭發幹,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說話。

元拓溫柔地對她一笑。「孤最喜歡看你振振有詞的模樣,怎麽現在對著孤卻沒話說了,難道真被孤嚇住了?」

她想了想,低聲道:「您和太皇太後關系……不大好?」

他不禁被她謹慎婉轉的用語逗笑了,眼神柔和了下來。「嗯,是不大好。」

「老祖宗性子……確實很烈,脾氣也躁,但是我們今天這樣……會不會也……

不太好?」她心底有些發虛,難掩幾分愧疚地道。

「老祖宗是被寵壞了。」元拓毫不留情地道,笑容裏半絲暖意也無。「龐氏一族是大魏皇親,向來以嫁女博榮,後宮歷代帝王皆有後妃是龐氏所出,故此,龐氏的心是越養越大了。」

她凝視著他深沈的神情,不知怎的心也有些悶悶堵堵的,為他的沈郁感到一絲心疼,小手默默地搭在他修長如玉的手背上,像是安慰又像是給予支持的力量。元拓心下微震,胸膛湧起一波暖流,反手包握住她的小手。

她小臉瞬間如桃花般緋紅了起來,手燙著了般地就想抽回,卻被他握得更緊。「小法。」

「嗯?」

「小法。」

「幹嘛?」

「就是想喚喚你。」他笑了,宛若霞光乍現,瑰麗若春色萬丈。

妖孽啊……

她心跳都全盤亂了,想閉上眼避開那明艷不可方物的迷人笑容,偏偏又舍不得,最後只得半閃半躲地側過面去,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定了定神。

「餓了嗎?」他輕笑。

「……嗯。」被他一提醒,她自醒來到現在始終未進半點水米的小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尷尬得想找洞鉆都沒處去。

「可憐的卿卿。」元拓一把將她攬入懷裏,又忍不住好生搓揉吻弄了一番,直到她嬌喘籲籲地掙紮起來,這才對外頭喊道:「來人,上膳。」

因是與君上同席同食,所以梅小法定下的簡樸菜色當然派不上用場,不一會兒長長的食案便被擡了進來,而後是一連串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輪番送上來。

什麽炙羊肉、燒鹿腿、燉魚頭,還有醬大蝦、燜香蘑、廉肉丸子……饒是梅小法向來吃得簡單,看見這麽一大席的菜也口水直流,總算記起了險些被拋到九霄雲外的宮儀,等到侍女們替元拓和她斟上了金樽美酒,二退去後,這才忍著饑腸轆轆,先用公筷幫他布菜~~與君上共席,得先服侍君上食用了三分飽後,後方能自行用食。

這是教她禮儀的嬤嬤千叮嚀萬交代的。

向來慣於被服侍的元拓愉悅地吃了幾口,這才發現幫自己布菜的她,小臉還是很嚴肅很認真很用心,卻是悄悄在吞口水,不禁好笑起來,不禁也替她夾了兩片炙羊肉入碗,催促道:「你也吃。」

梅小法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碗裏的羊肉,不由擡頭感激地燦爛一笑。「謝謝。」

他被她臉上那朵粲然歡喜的笑勾惹得心下評動,大手不自覺地捂上左胸口,只覺指下的心臟跳得極快極亂……

「怎麽了?」她嚼著滿口香滑的羊肉,心滿意足地吞下後才發現他竟然在發呆。

「……沒事,用膳。」他倏然回過神來,神情端正平靜,唯有耳際悄悄地暈紅了起來。

莫不是瘋魔了,坐在面前是他的梓童,他的後,自洞房以來就從頭到腳、由裏到外被他好好疼愛了無數遍,那極致的歡快/感仿佛還在下腹間奔竄著,只要他想,一伸手就能將她壓在身下再度飽食饜足一番……

這樣的他,居然還莫名其妙僅因為她一個笑,就心跳加速,像是個初嘗滋味的小兒一般?

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再搓了搓發燙的耳朵,暗暗好生唾棄了自己一頓。

「小法。」

「嗯?」她還以為他又要使「我喊小法你來應」的那招,在匆匆吞下另一口羊肉後,趕緊改口道:「君上有事請盡管說,臣妾都聽著。」

「聽說,你僅用了一日便熟讀了我『大魏宮律』?」元拓強迫自己把心思擺回正事上,認真專註地盯著她的小臉,而不是她豐潤可愛的小嘴。

「是。」她恭恭敬敬地肅然應道。

「那麽梓童對『大魏宮律』有何看法?」他凝視著她。

梅小法遲疑了一下,終還是端坐正禮,就事論事地道:「『大魏宮律』條法分明,頗見律法規模,然……」

「梓童有話只管說,孤便是想聽你發自內心的諫言。」他微笑。

他的話令她心頭模糊地感覺到了什麽,卻是稍縱即逝,她皺了皺眉,只得甩去那疑似不安的疑惑,正色道:「既是君上有令,臣妾就鬥膽,稍稍抒發淺見。依臣妾所見,『大魏宮律』其優點有三,上下有據,賞罰分明,簡單易懂,可缺點便也是律法太過簡單,未能條條細分,故此容易令有心人有可鉆漏洞之嫌。」

「哦?」他只手撐著頰畔,嘴角微揚,顯是興致濃厚。

「梓童可否舉例言之?」

「是。」她思索了一下,「比方『大魏宮律』中的第柒拾肆條有雲:凡列妃位者,可配侍女六人,侍人十六人,皇衛軍十名,羽林衛三十名。」

「卿卿莫是吃醋了?」他眸光微閃,笑得別有意味。

「……」她先是一怔,隨即有些磨牙。「君上是認真在同臣妾討論宮律一事嗎?」

她怎麽覺得他三彎四拐的又想扯到調戲上頭去了?

「好好好,孤不逗你了,別惱啊!」他忙斂住笑意,一本正經地道。

饒是如此,梅小法還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這才繼續道:「但此項條例卻沒有明令定義,皇衛軍、羽林衛之職守除戍衛該殿宮妃安危外,不可任憑其調派行陰私不軌之事——據『大魏宮起居註』記載,先帝之時,便有蘭妃命該殿羽林衛將荷嬪打死,事後揚長而去。」

元拓聽著聽著濃眉也蹙起了,「孤記得,然事後該名羽林衛也遭處以極刑,並無不妥之處。」

「羽林衛有罪,指使他下手的蘭妃便無過嗎?」她不禁嘆息。「若依梅氏『刑經』所述,指使者更該罪加一等,方是公正,也才能服人,但可惜放眼諸國,無不是權勢大於律法,所謂刑不上大夫,更何況皇族權貴?」

「自古本就是貴庶之分,上下有別。」他若有所思地一笑,手持金樽近唇啜了一口。

「梓童的意思孤明白,但是皇族權貴若無一定的優勢,於一般庶民何異?」

「臣妾並不是覺得上尊下卑就不應該,但天下若無法度,就如人無道德良知,沒有規範,豈不大亂?」她蹙眉道。

「梓童心胸眼界如此開闊,信奉律法為一國圭臬,孤真不知是該喜亦是該惱。」他眸光深邃,唇畔微笑意味深長。

「大魏國富民強,君上貴為霸主,又曾領兵征戰沙場,平夷治邦,臣妾不信您不谙令行禁止的重要。」梅小法擡眼望著他,眼神熠熠明亮。

「若是不在意不上心,您也就不會硬是要宋國交出全卷『刑經』了。」

元拓凝註她的目光越發炯然有神,透著濃濃的欣賞與愉悅。

他果然沒有錯識人。

「那麽梓童可願協助孤,真正把律法二字的精神落實至大魏每一寸土地上,讓我大魏成為北朝、甚至於天下最強最盛之泱泱上國?」他銳利的黑眸綻放出湛然如烈陽的狂霸光芒,凜然生威,華儀無雙,看得梅小法一陣屏息,心臟又亂蹦亂跳了起來。

「臣妾願意!」她聽見自己慷慨激昂地應道,胸口熱血沸騰,再難自抑。

這一瞬間,梅小法覺得只要是他想做的,無論是什麽,也無論多艱難,她就算耗盡心力、拚盡一切都願助他實現——

只為他眸中那抹君臨天下、光芒萬丈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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