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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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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相身為女,卑陋難再陳。

女育無欣愛,不為家所珍。

長大逃深室,藏頭羞見人。

跪拜無覆數,婢妾如嚴賓。

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

晉.傅玄〈豫章行苦相篇〉

南朝,宋國,某平民居坊。

一個粉妝玉琢、眉眼彎彎的五歲小女娃頂著張完全不符年齡的嚴肅表情,一手陳在前,一手負在後,對上前方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八歲男童,夷然不懼,慷慨陳詞。

「根據宋國刑法之民間法第三十八條:無故毀損他人物業,輕者得處號枷十日,或易罰金三十兩紋銀,重者得判流放一百裏,年幼七歲以下半刑罰之,七歲以上視同大人。黃家小郎,你認罪不認?」

黃家小郎聽得目瞪口呆,隨即漲紅了臉。「我我我……你你你……好你個梅小法!不過就是有個當芝麻綠豆小吏的阿爹,你有什麽好囂張的?老子的姨母還是佐郎大人的愛妾,只要我姨母一句話,你阿爹就得吃不完兜著走!」

「寵妾滅妻受告者鞭刑八十,身為官員知法犯法,根據吏法第一百二十條是可處以判和離、凈身出戶還有削職一品以做懲罰。」梅小法皺起眉頭,「你剛剛說你姨母的主夫做的是什麽官來著?」

「放屁!放屁!」黃家小郎瞠目結舌,半晌後終於找回舌頭,氣急敗壞道:「我姨父乃堂堂中書省的佐郎大人──」

「我朝中書省之中沒有佐郎一職,佐郎是秘書省內掌管國家典籍圖書之一員,你要不要先回家去問問清楚?」梅小法不忘好心地提醒,「萬一認錯姨夫可就不大好了。」

「你你你──你個五歲小兒囂張個什麽?」黃家小郎橫肉臉一陣紅來一陣白又一陣青,又怒又羞又憤,最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嚎得跟牛似地,還不忘氣吼吼地撂話:「老、老──老子跟你沒完!」

梅小法眨巴著眼睛,眼睜睜看著蠻壯得跟頭小擰≠子沒兩樣的黃家小郎哭著跑走,啞口無言良久。

「我也沒說什麽呀,宋國刑書上是這麽寫的嘛。」她低聲囁嚅。

黃昏日落,寒鴉南飛,巷子兩側的燈漸漸一盞盞地亮了,所有的小娃子全被叫回家吃晚食了。

唯有五歲的梅小法孤零零地佇立街巷口,小小身影拉得長長的。

「唉。」她仰天嘆了口氣,「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可嘆我輩,何人可談國事天下矣?」

梅小法渾然不知,此際隔一墻之內,有個面若冠玉、高貴清傲的瑰麗少年手執白玉盞,默默聆聽她軟糯糯嬌嫩嫩的小娃娃音連「離騷」裏的感喟都發嘆出來,終於再也忍不住低低嗆笑了一聲。

「咳!」少年握拳抵在唇畔,迅速止住了笑意。

護守在側的護衛們紛紛詫異一驚,卻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稍稍偷瞄自家主子一眼。

可,主子竟然笑了?

隱隱約約,墻外響起了個中年清亮嗓音喚道:「小法,阿爹回來了,該回家吃晚食了!」

「阿爹!」那個軟嫩嬌憨的小娃娃掩不住語氣裏的歡欣,卻還是那麽恭敬嚴正,一板一眼。「阿爹請先行,女兒隨後。」

少年嘴角的彎度越發往上揚,護衛們小心翼翼偷瞥,見到的卻仍然是他與年齡毫不相合的俊美深沈側臉。

尊貴少年一襲黑袍玉帶,斜飛的濃眉如劍,黑眸清亮深邃,雖然年僅十三、四歲,神情氣度肅穆老練,顯是久居上位之人。

只是少年如此相貌氣質,通身矜貴,又有護衛隨侍在側,全然和南朝宋國這處沒落的巷弄搭不上。

片刻後,卻見一錦袍老者疾步前來,急急行禮。

「稟公子,朝中有變。」

少年放下白玉盞,眼神陡冷。「立時起程!」

「諾!」錦袍老者和諸護衛肅然恭應。

須臾,一輛黑色馬車疾馳出宋國北城門,十數名精悍護衛和劍客高手前後緊隨,卷塵而去。

在當時,這也只是墻裏墻外,兩人生命中偶然擦肩而過,甚至談不上邂逅的一抹淡淡墨色,轉眼即逝。

至少當年五歲的梅小法,只顧捧著大碗扒老米飯,恁事不知。

十年後。

安逸蜷守於南方的宋國,越發耽於奢靡享樂,由國君至大臣及世家子弟,無不爭相比華美、競富貴,時有一擲千金只為博美人妓子一笑,或是豪賭一場只為打馬鬥雞的傳聞。

而百姓,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十五歲的梅小法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瀏海蓋額,烏發如雲,編成細辮再攏聚於肩背後,更顯得青絲如瀑、秀氣可人,雪白小臉雖稱不上眉目如畫、傾城絕色,卻頗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采。

只可惜嚴肅的小臉十五年如一日,像是個古古板板的小學究,就連鄰裏間最淘氣刁蠻的頑童都不敢到她面前胡作非為。

「梅家小姐姐光是念就能念死個人……」說這話的小頑童還不自禁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惹得身為家長的梅父對此又是驕傲又是苦惱,驕傲的是自家「刑經」大家學說後繼有人,苦惱的是這個後人偏偏是個既不能當官也不能授業的「女孩兒」。

「唉。」梅父神情覆雜地望著一身樸素衣裙,正執著竹簡讀得津津有味的女兒,心裏真是翻倒了五味罐子,辣的酸的甜的苦的全堵在喉頭。「長此以往,這可怎麽是好?」

「阿爹為何事煩憂?」梅小法察覺到背後如幽似怨的目光,忍不住放下竹簡,回頭恭敬地問。

「小法,你今年十五了吧?」梅父清了清喉嚨,迂回繞圈兒地道。

她眨眨眼,雖然不是很理解兩天前才幫自己舉辦過及笄之禮的父親,為何事隔兩日還做此問,但神色依然恭順。「是,小法已然十五了。」

「十五了啊。」梅父翻來覆去,念念有詞。

「是,是十五了。」她臉上疑惑更深,還是乖巧地應道。

「咳,都十五了……」梅父看著模樣兒嬌軟幼生生,偏又眼神純良一臉正氣的小女兒,不知怎的忽然一陣心酸酸起來。

他父兼母職好不容易一手拉拔大的小嬌嬌兒,眼看著不久就要被不知哪家的臭小子娶走,從此侍奉翁姑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管理妾室,禁受這世間種種庶務百事之繁苦。

想到這兒,梅父眼睛有些濕了,嘴裏暗暗嘀咕起來:「罷了罷了,也才不過十五,還小呢,要不還是多留家兩年,待十七了也還不晚。」

梅父心底正自我安慰,沒料想忽聽身畔嬌嫩嫩的女兒幼聲清脆響起──

「阿爹方才是暗示女兒十五及笄,已該好生思量成親嫁娶,伺候夫婿枕席,孝敬公婆起居,持家養兒之事嗎?」

他一僵,面色古怪,活像吞了個大鵝蛋。

……好閨女兒,你怎麽能頂著這麽嚴正的表情,說出明明應該要羞澀的話來啊?

見女兒還是一臉「望我父有以教我」的慎重恭敬,梅父默默用大袖擦了把額際的冷汗。

「那個,其實為父不急。」

「父親不急,女兒當也不急。」她臉色端凝認真,點了點頭,「然『宋國.民禮書』第參拾捌章曰:舉凡七品以下,及一般平頭百姓者,家中有女十五及笄至十七未嫁者,視同父母之過,當號枷七日,繳罰紋銀百兩入國庫,此罪可累計,每半年罰一次,以敬效尤……」

「哎哎哎!」梅父頭都大了,撫著額嘆道:「現下是咱父女兩個私下話家常,就不用事事都言法了吧?」

梅小法張口欲說,隨即憋住,半晌後悶悶地道:「是。」

梅父敏感地察覺到女兒面上沈默,小身子卻是有些坐立不安地挪動著,想想還是沒忍心,「你想說什麽?」

「一人不守法,全家遭災殃,人人不守法,一國危矣。」她小小聲道。

「……」

見父親半晌不說話,梅小法終於察覺到不對勁,略顯擔憂地問:「阿爹,您沒事吧?」

「每逢此刻,為父分外思念汝母。」梅父有些淚汪汪。

憶當年妻子撒手人寰,臨走前也沒交代他個大男人該怎麽教養一個嫩生生嬌軟軟的小女兒。

梅小法聞言,神情黯然了下來,「自娘去了,阿爹終日苦楚冷夜淒清,都是女兒不對,未能替阿爹尋個知疼著熱的新婦好照顧您,小法有愧。」

見女兒眼眶紅紅,垂頭喪氣的模樣活似被踢了一腳的小獸,梅父這下可心疼死了,忙道:「這哪裏是小法的錯?便是女兒也管不到父親身上,自古就沒這個理兒,所以這全是阿爹不對,是阿爹讓小法擔心了。」

「所以阿爹這次可願意迎娶新婦了嗎?」

「娶娶娶,只要阿爹的乖女兒別難過,別把罪過都攬自個兒身上,你要阿爹娶顆蛋都行!」梅父楞了下,欸,好似有什麽地方不對?

就在此時,但見梅小法神奇地摸帕拭淚,又規規矩矩地折疊妥了放回袖裏,光滑如剝殼雞蛋的雪白小臉雖然猶見鼻頭微紅,可已不見半點泣色,她自另一只大袖裏掏出了一方錦絹,恭恭敬敬的在父親面前的案上徐徐展開。

「那麽還請阿爹過目。」小姑子聲音清脆又恭謹,朗朗誦讀起:「沽衣巷地字壹拾捌號宅所,鮑家小姑,年二十,清秀賢淑,因守三年祖母喪制,親事延宕,至今未嫁,其父鮑大楚,城南小吏,素有清名。蝶衣巷天字柒號宅所,黃家小姑,年二十一,貌如花,性如蘭,雙親早逝,獨挑一弟二妹教養之責,直至弟妹成親,故此方誤了終身……」

梅父聽得目瞪口呆。

「阿爹,挑一個吧!」小姑子對他露齒燦爛一笑。

一個時辰後,因坑人不成,反而被自己挖的坑埋了個十成十的梅父容色憔悴、步伐踉蹌地出了家門,背著褡褳要前往刑部理冊所當差的背影怎麽看怎麽可憐。

而得償所願的梅小法嬌小身軀仍坐得極挺,如修竹似蘭芷,臉上透著抹若有所思,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卻若喜若悲,全然沒有陽謀得逞、算計成功的得意歡愉。

那個總掩在暗處垂手恭立的清秀小廝再忍不住,上前一步。

「小姑子,郎君老爺無礙的。」

「晉,我這般逼我阿爹成親,也不知我阿娘在九泉之下會否怨怪我?」她低聲問。

清秀小廝晉沈默了一下,溫和道:「小姑子是為郎君老爺好。」

她回頭看著那個一身布衣的俊秀少年,心神有些微恍惚。「我已經十五了,國法刑禮之下,再留也左不過兩年辰光,若是沒能在出嫁前親眼見阿爹迎得新婦,下半生有人可依可護,教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小姑子的心,郎君老爺會明白的。」

「謝謝你。」梅小法眨了眨眼,黯淡的容色驀然舒緩開來,嘴角上揚的笑意真實了不少。「晉,我這兒還有份初及笄的小姑子名冊呢,不如你也來挑上一挑?」

晉一僵,對上小姑子真誠得發光的臉蛋,真是不知該惱還是該笑好,心下忽然萬分能體會郎君老爺方才如似叫鵝蛋卡喉的心情了。

「晉年方十六,不急。」

哼!再急也不要跟郎君老爺一樣被小姑子當賣一送一的賠錢貨;別當他不知道,自從小姑子在鄰裏間放出消息說要替年近四十的郎君老爺征親續弦後,所有家中有待嫁小姑的全都瘋了,爭相繪了影真畫兒、報了祖宗十八代上門,為的就是能摘下沽花巷裏最俊俏貌美的「一枝草」。

想這城南原就狼多肉少……呃,陰盛陽衰,稍微平頭整面的小郎君一踏出家門就幾乎被貪貌戀色、性情奔放的宋小學姑子們擲瓜投花給砸個半死,嚴重的還可能被有勢力的貴女們當街擄回家納為裙下臣。

當年因戰亂逃至宋國的晉,越看越覺得拚死保住自己的貞操相當有其必要性。

見俊秀少年一臉悻悻然,梅小法不禁莞爾。

「晉要去砍柴了。」

「唉,怎麽家裏的郎君一個比一個還靦觍嬌羞?」她看著晉氣呼呼地走了,一陣好笑之後,也不免略顯苦惱起來。「若是有朝一日我當真嫁了,只剩他們一老一少在家中,不會有事吧?」

阿爹風韻猶存,清俊大叔模樣仍是小姑子們臉紅心跳的對象,而晉就更不用說了,雖是奴衣仆衫在身,也掩不住他是個俊俏玉白小郎君的事實。

最近宋國國情越見奢華靡爛,成天忙著縱馬長歌、淫樂度日的世家子與貴女也越發跋扈大膽,而在階級制度下,法理式微,士族與庶族的地位已是天差地別,貴族就算當街擊殺平民賤民,也不過是一笑了事,受害家屬也不敢當真狀告兇手,就怕惹來滅族之禍。

梅小法心情沈重地輕撫過錦絹上一個又一個的人名,也許,她該盤算的是如何替阿爹和晉找到頗具勢力的女家?

如同王、瘐、謝、桓等四大世家名族的嫡系是不可能了,但旁系許是還有一絲希望。

「國如懸卵,家又何為?」

一聲低微的嘆息漸漸消逝,少女娟秀的臉龐在透窗而入的陽光照映下,透著一抹令人見之不舍錯眼的神聖皎潔之光,纖細的身軀竟帶著一股典雅華貴的氣勢……

魏國,丹殿。

高大挺拔俊美無雙的魏帝元拓斜倚在鎏金虬龍扶手上,手上握著只赤金酒樽,若有所思地盯著階下瑟瑟發抖的男子。

此人是宋國的使者,日前魏宋東河一役,宋國大敗,故遣使臣呈千匹錦帛和五百金前來示好。

「宋使。」他聲音低沈的開口。

「宋國臣下在。」宋使吞了口口水,冷汗涔涔地擡起頭。

「告訴孤,」元拓微微一笑,宋使卻是一陣寒毛直豎,抖得更厲害了,「千匹錦帛,五百金,宋王當孤的三十萬魏軍是乞兒不成?」

元拓慵懶的嗓音聽來半點威脅性也無,宋使卻聽出了其中濃濃的殺伐霸氣,驚恐地伏地更低,顫聲道:「臣、臣下不敢,吾王亦絕非有此、此意,請、請魏帝息怒……明、明察……」

「嗯?」元拓俊美臉龐陰晴難辨,「那麽,汝家宋王是什麽個意思?」

宋使嚇得雙股戰戰,平素引以為傲的好口才已然無存,半晌才幹巴巴兒地道:「稟魏帝陛下,吾、吾王對貴國交好之心實為赤忱,東河一役……乃受小人奸佞妖言所惑,這才挑釁於貴國大軍,那幾個小人的顱首,此次臣下也帶來了──」

元拓緩緩啜了口酒,似笑非笑。「宋使說的是南齊、梁國、陳國潛於宋國朝中的那幾個探子嗎?」

宋使大驚失色,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心下越發驚顫。

大魏與宋國相隔何止千裏之遠,宋國拿住三名探子之事乃機密中之機密,眼下竟已被魏帝聞知……

宋使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起南朝北朝、國與國各有探子實屬尋常,可是能探知如此機密又能在如此短時間內便火速回傳至國中,就已不只是「手段高明」四字能言得的了。

「若區區錦帛黃金就已是你宋國的誠意,那麽就沒什麽好談的了。」元拓揮了揮手。

兩側執金衛裏,已有兩名魁梧軍士煞氣騰騰地上前架住宋使,還不忘嘲諷地笑道:「請。」

「魏帝陛下……陛下請再聽臣下一言……」宋使面色慘白地被拖行而出,又是魂飛魄散又是冷汗透背地急急求喊。「吾、吾國願呈公主貴女聯姻,還請陛下笑納──」

「我魏國後苑還不缺幾個絕色。」元拓濃眉微挑,沈聲道:「孤再給汝家宋王一個機會,若是他再不明白孤真正要的是什麽,原三十萬駐於東河岸的大軍再向南推進個百裏亦非難事。」

「魏帝陛下,還請陛下三思……吾國公主實乃世間罕見的國色天香,必不教陛下失望的啊!」宋使苦苦哀懇道。

「哼,不知所謂。」他深沈鷹眸一暗,冷笑斥道。「拖下去,扔出魏界!」

「諾!」軍士轟然恭應,隨即如狼似虎地將宋使和殿外的一幹使臣全押走了。

巍峨大殿內,鎏金狻猊鼎爐幽幽燃香,以黑、金兩色布置的殿中透著雄渾傲人的尊雅氣勢,坐在上首的元拓飲完手中酒後,慢條斯理朝案上一置。

「傳阮大家。」

「諾。」

不一會兒,以長袖華裳額點花鈿的阮姬為首,率一眾美人蓮步入大殿,素來以舞藝馳名諸國的阮姬姿態優雅曼妙地屈身行了大禮,拜見殿上尊貴無匹的魏帝。

「阮姬率眾人參見魏帝,祝願陛下稱霸四海,長樂無極。」阮姬鶯聲嚦嚦,嬌軟中仍帶一分世家女的矜貴氣質。

元拓笑了,「擡起頭來。」

阮姬如花美貌款款擡起,在望見俊美又霸氣橫溢的帝王時,饒是見多識廣長袖善舞的她,瞬間也不禁心跳如擂地紅了臉,身子一軟。

時人常讚北朝四帝英偉華貴絕倫,今日得見魏帝,果然名不虛傳!

阮姬心旌搖動之際,不由也暗暗奢想起,憑著自己冠絕天下的舞藝和美色,或可充入魏帝後苑中,日後恩寵極致,世人艷羨。

思至極處,阮姬臉上媚色更深更艷,柔軟如蛇的腰肢也扭得更加嫵媚妖嬈了。

「果然是當世麗色。」元拓大手支著側臉,懶洋洋道:「聽聞阮大家祖父曾與宋國著作『刑經』之大師梅善有舊,不知有否此事?」

呃?阮姬一楞,有些反應不過來,「陛下召姬入殿……便是為此一問?」

「嗯。」他淡然應了聲。

嗯?居然是嗯?有誰叫了舞姬不是觀舞不是摟色,是問八百年前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麽「刑經」不「刑經」的鬼?他魏帝是把她阮姬當什麽了?

阮姬向來對自己的美貌和舞藝深以為傲,霎時氣昏了頭,一時居然忘了坐在上首的可是殺名赫赫的大魏帝王,沖口而出:「有美在前,陛下竟烹琴煮鶴至此,姬周游諸國以來還未曾得見,實乃可笑,可笑也!」

「大膽!」分列兩側的執金衛手執長戟煞氣凜凜地一聲大喝,如響雷霹靂爆起!

「姬、姬不敢……姬大錯矣。」阮姬登時嚇白了臉色,軟坐在地,隨即顫抖求饒,再不見一絲方才的倨傲之色。

她身後眾姝更是嚇得花容失色,個個跪伏在地,抖得不成樣。

殿中氣氛凝滯死寂,重重的壓迫感如巨輪傾輾而來。

元拓不發一語,修長大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虬龍扶手,最後厭極地擺了擺袖。

自有一隊執金衛出列,將阮姬和眾姝拖出殿外。

號稱千年大族之後的貴女阮大家,亦不過如此,還遠遠遜於他少年時曾在宋國見識過的那五歲小兒。

話說,那開口國法、閉口刑律的小兒……今年也該有十五了吧?

元拓深邃黑眸掠過了一抹思忖懷想,好看的薄唇微微上勾。

宋國。

時序漸入夏,梅小法端坐在案前,正腕懸於空,從容地書寫著大氣端凝的墨字落於竹簡上。

這是她最近新尋的一門掙錢活兒,肇因民間識字者不多,識了字者又多為自命清高的書生,若非想方設法鉆營著當官做吏去了,就是高高端著架子,連開個私塾授徒都要挑三揀四,故此販夫走卒盡皆被排除在外,除卻家中童子識字習理所求無門,就是想寫封家書攜回鄉都托不著人。

梅小法窺此商機無限,便暗中讓晉去走動一二,就說一封竹簡家書五文,布絹家書七文,買十送一,熟客另有加贈,代客書寫訟狀。

一個月下來,此舉可讓她攢上不少銀錢,不論日後自家誰婚嫁,有嫁妝有聘金就有底氣了。

就在此時,晉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清秀臉上滿是驚慌之色。

「小姑子,不好了不好了!」

梅小法手一抖,險些在竹簡裏「大壽」二字中的「大」字多加了一點,把個活生生的大壽變成了太壽,幸好及時穩住。

「什麽事不好了?」她微蹙眉問道。

「王宮裏張貼出了告示,說舉凡王公以下,庶族以上,家中有年及十三以上、十七以下之女都要在十五那日進宮……進宮……」晉臉色都變了,顫著聲道:「選采女。」

這回她手一松,毛筆啪答一聲落在了竹簡上,瞬間汙了大字,大壽轉眼成夭壽哦。

「荒謬!荒謬!」她怒氣沖沖地起身,「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殷紂之禍不遠,君王貪戀美色必敗無遺,難道朝中上下就無人一言以諫嗎?」

晉默默地瞅了她一眼。「到得今日,小姑子還對朝中大臣有所指望嗎?」

她一時語結,胸脯劇烈起伏,顯是餘怒未消。

「小姑子,民不與官鬥啊!」晉嘆了口氣,隨即努力打起精神,希冀道:「對了,小姑子不是熟谙『刑經』法條嗎?也許能從中尋出法子,逃過此劫?」

她面色陰郁,半晌後悶悶道:「沒有。」

「咦?」

「曾祖著此『刑經』時,宋國政治清明,君王英武,雖采女也有三年一大選,然皆是五品以上官員家中及笄之女,哪像如今──」梅小法說得咬牙切齒。「居然連十三歲的幼女都不放過!吃吃吃,吃死他們這幫老賊好了!」

「唉,吃是吃不死的,」晉又是悲憤又是沮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古皆然。小姑子,這就是人說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吧?」

她眼神黯淡了下來,喃喃自語,「難道天下就無君制法守法敬法了嗎?」

「既然事不可違,小姑子,那趁獵美使出動前,你不如先躲到鄉下去吧?」晉心急如焚地提議道。

「我父是刑部小吏,簿上有名,我便是躲還能躲到哪裏去?」她苦笑搖頭。

「可是……」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目光閃著堅決,凜然道:「若有此機緣立於殿上王前,我梅小法就是拚得一死也要血諫君王,一掃妖氛!」

這話可嚇壞了晉,他結結巴巴地道:「小姑子別、別啊……」

「大丈夫立於世間,有所為有所不為,縱不能做出一番為國利民大事,死也要死得振聾發聵,教世人知曉宋國法制未亡!是非未死!」

晉都快哭出來了,不是感動,而是給慌的。

「小姑子,你不是大丈夫,你不過是個小女子啊!」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你現在的意思就是瞧不起女人就對了?」她火也上來了。

「……」

「你說,你是不是瞧不起女人?是不是是不是?」

晉欲哭無淚,現下總算能明白前些時日常常出現在郎君老爺口中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是什麽個意思了。

「總之,不許你們男人瞧不起女人!」梅小法臉色嚴肅如手持戒尺,隨時覷機就要甩他幾板子的剛正嚴酷夫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雞方有卵,無母何來子,你瞧不起女子便是瞧不起你阿娘,瞧不起自家阿娘的人又何來面目立足世間?」

「……對、對不起。」清秀少年瑟縮了下,說不出的怯怯,訴不盡的可憐。「小人錯了。」

「好極。」她滿意地頷首,「想左傳,宣公二年,有言: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已知錯,也就罷了。」

晉眨了眨眼,吞了吞口水,心情好不覆雜。

唉,若是自己當年大亂逃難進城時,選中的主子不是眼前的小姑子,而是那一個濃妝艷抹的小倌館老鴇,也不知會不會好一些……呸呸呸,他這都是在胡想些什麽啊?若不是有小姑子出手買下他,他現下早就以賣屁股……咳咳咳,「那個」為生了,如何還能過得像今朝名為奴仆、實則尊嚴得保的好日子?

晉一凜,忙收束心神,再不敢哀怨小姑子魔音穿腦的諄諄教誨,而是垂手恭謹侍立,要有多誠懇就有多誠懇。

「選采女之事我心中有數,你也不用太替我操心。」她清脆朗聲道,「我阿爹這幾日隨上官出城查案勘場去了,咱們自己倒是得小心門戶為要,像是上次被何家小姑子爬墻過來投木瓜的事兒,能避則避,當免則免,否則次數多了,你和阿爹到時不娶人家也不行了。」

「……諾。」晉嘆了好大一口氣,摸摸滑嫩如脂的清秀臉蛋,滿喉發苦。

這都是些什麽世道啊……

「你在家中幫忙整理這些竹簡,我去多打些漿水和割幾刀肉回來腌。」她籲了口氣,素手理了理裙裾上的些微折皺。「這幾日想必城中是不會安寧了,糧水備妥,有益無害。」

「還是我出去采買吧,萬一小姑子恰恰撞上了獵美使──」

「晉多心了,」她一笑。「哪有這般巧?」

但事實證明,若非晉烏鴉嘴,就是事情偏就有這麽巧。

梅小法拎著一壺漿水,兩刀豬肉,款步過大街,恰恰好當頭就撞見了一行趾高氣昂、華衣錦靴的官家隊伍,當頭那個高高瘦瘦尖嘴猴腮的獵美使一見著青嫩若初生荷尖尖的梅小法,登時眼睛一亮。

「那誰!還看,就是你!」獵美使停下腳步,兩只眼仿佛狼盯住了肉,看得梅小法背脊竄過一陣惡寒,面色僵硬森冷起來。

「不知大人有何見教?」她冷冷地道。

在獵美使出言的剎那,大街上凡是母的女的統統閃的閃逃的逃,連做生意的大娘婆子也火燒屁股般收攤跑路,全然忘記自己早過了十七歲的年齡限制了。

「喲,小姑子見著了生人居然不羞不臊不躲,嘖嘖,可見得是個可調教的。」獵美使上前,手就要勾起她的下巴。「來,給大人瞧瞧!」

梅小法穩穩後退一步,冷淡地道:「大人當街調戲民女,有辱官身清譽,按宋國刑律是要號枷七日的,還請大人慎之。」

獵美使一窒,面色瞬間陰沈下來,怒極反笑。「好,好,沒料想本官還在這小地兒遇著了個伶牙俐齒不怕死的小賤人,你知道本官是誰嗎?本官乃吾王親點之十八獵美使之一,專責尋秀獵美,以悅吾王。今日別說只是摸摸你的小臉蛋兒了,就是要把你按在身下享用一番,也是代吾王檢查你這小賤人幹凈不幹凈,你又能奈我何?」

她臉色微變,心下又是羞憤又是惱怒,氣憤填膺恨不能痛摑他幾巴掌,教他這個本該為國為民的官清醒清醒腦袋!

然梅小法雖是生性嚴謹、守法規矩,卻也不是一味不通世情、妄然螳臂擋車的冬烘愚蠢之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冷靜道:「既然大人是王上親點的獵美使,當知采女在未進宮之前不得受辱有失,否則王上當真追究下來,就是大人恐怕也逃不了一頓杖責,大人今日出行,真要為了和區區小女鬥氣便折了己身嗎?」

獵美使被她的話堵得喉頭一陣淤塞,又是氣結又是驚疑不定,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是要跟她死抗到底?

這還是大街上,萬一話當真傳到了王上耳裏,再被他官場上的死對頭一煽風點火,這小賤人所說的杖責也未必不會成真。

可是教他這出行以來一向風光張揚霸道的獵美使,被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賤人三言兩語就拿住了,他又如何能善罷罷休?

見自家大人陷入難堪矛盾之境,獵美使身後一青袍文士快步上前,湊近他耳邊咕嘰了兩句。

梅小法面帶戒備地看著這一幕,腳下微微挪動,眼角餘光偷瞄查看四下何處可逃生……驀然瞥見了一個帶著兩名侍從,身著玄衣的高大俊美氣派男子,她沒來由一怔。

怪了,這人面孔很陌生,可為何對上她目光的剎那間,微帶興味的黑眸卻有絲激賞之色?

她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震,忙匆匆收回視線,彎彎眉兒皺得更緊,繼續全心警戒地盯著面前的獵美使。

等一下要是敵人一動,她右手的豬肉便先朝那死豬頭臉上砸去,而後左手沈甸甸的陶壺立馬擲向他身後諸人,口中大喊「豬尿來了!」

雖然是下三濫之技,但能拖延一時是一時,她腿腳不慢,待會兒往那如迷宮的小巷一鉆──

就在此時,獵美使得意洋洋地高聲道:「有美如珠玉,呈君王喜之──把人給我帶走。」

圖窮匕現,就是現在!

梅小法心一緊,雙手高高揚起,手中之物眼看就要砸出,卻沒料想一個低沈雄渾的嗓音破空而來──

「慢!」

「哪個不長眼的賤民膽敢阻撓官家行事?」獵美使想也不想地張口怒斥,好一派官威凜凜。「來人,統統給本官拿下!」

元拓信步而出,手負身後,濃眉俊容,身形挺拔昂藏,通身上下雖已是斂去了七分灼灼如赤陽驕人的王霸之氣,可僅外露的三分便已足夠迫得眾人氣息一窒,背心發涼,雙膝發軟。

自角落走出的他,眉目越見俊美華貴,單單只是從容踏步而來,就宛若雲龍現世、鳳凰出山,饒是梅小法平生不貪美色,在這一瞬也無可避免地看傻了眼。

就連獵美使在震顫驚畏之餘,也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然而,便是那輕微嘓嘟一聲,霎時大大惹毛了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魏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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