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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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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最樸素的生活,與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馬亡。

——七堇年,《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兩個月前,L對我說:“沒有人會為了夢想而放棄生活,就如同沒有人會為了鮮花而放棄面包一樣!E,我希望你能夠記住這句話!”然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目送他走向安檢口,他的背影在人群裏倏忽而逝,仿佛一個虛影。我深吸了一口汙濁的空氣,然後看著蔚藍的天空,直到裝有他的那架航班飛向九萬英尺的晴朗高空。

那天送他離開之後,我在長長的街道旁走了近兩個小時,然後將自己關在狹小潮濕的廉租屋裏,借著昏暗發黃的鎢絲燈發出的光畫了近四個小時的圖稿,但最終的結果只是浪費了上十張畫紙,而那個臟兮兮的煙缸裏不過是多了十幾個煙頭。空氣依舊是那麽的汙濁。

時代廣場的鐘聲不合時宜的響了整整二十下,那也就意味著隔壁房間裏張傑的CD已經轉了整整三個小時;樓上刺耳的□□聲剛剛停下來,然後傳來了沖廁所的聲音;樓下夫妻的打罵聲一如既往的熱鬧,還時不時有打碎東西的聲音為他們伴奏;不遠處的汽笛聲依然能夠清晰地聽到,還有各種叫賣聲也能夠一一分辨開來。

我將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拿了出來,然後摸出打火機準備點上,可是,無論我怎麽摁,它像是跟我作對一般就是不肯冒出一點火苗,我氣急敗壞的把它從那個不足半個平方的窗口丟了出去,把煙也丟在了地上,想了想,又把那根皺皺的煙撿了起來放進了皺巴巴的白色煙盒裏。然後,我窩進之前和L一起窩過的被子裏,閉上眼睛想就這樣睡去,可是,腦子裏縈繞著的東西讓我無法入睡,盡管,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但是,只要一想到L在電話那頭告訴我那個噩耗時遺憾和悲傷的語氣,我就很真切的知道,有的東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無論我願意花多大的代價。

我和L認識已經快二十年了,用我媽的話說就是,我和他在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整天膩在一起,仿佛一對親生兄弟。我們共同度過了兒童時代,一起上的初中高中,就連大學也是同校同班同寢室,二十年來,形影不離,我們過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生活,同時,也擁有著共同的夢想。但是,只要突然想到現在的我們分隔在中國的一南一北——我過著還算溫暖的日子,而他在零下十幾度吹著北風,哈著熱氣,隨時都會凍成活生生的冰雕——我就會莫名的鼻酸,因為,即便小時候的我們再多麽要好,到了要分離的時候,還是會分道揚鑣,就像H和我們一樣。

H是我們初中時的班長,是一個長得清秀的女孩子,烏黑的長發垂到腰際,帶著最陽光的笑容。那個時候,很多女孩子都手拿一把剪刀,隨時都想把她的齊腰長發“哢嚓”一刀,以洩心頭的嫉妒。而我和L總是扮演者護花使者的角色,一左一右的走在H的身邊,一方面,那個時候的我們真的很喜歡她,另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H身體不是很好,特容易感冒,一感冒就頭痛,痛得茶不思飯不想。後來H對我們說,她在上大學之前沒有談戀愛的心思,那個時候,我和L面面相覷,像傻逼一樣的望著對方“呵呵”的傻笑。然後我們一起考了高中,雖然不是一個班,但我們仨是初中同學裏關系保持得最密切的,有時候買了零食,我就會跑到他們倆的教室去每個人分一點兒,他們亦是如此。所以,每當H送東西來的時候,我們班的男生總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活生生的色狼樣兒,L來的時候就更不得了了,那個時候的思想還蠻開放,女生們又喜歡看一些不著邊際的漫畫書,所以每次L一來她們就開始遐想和意淫,弄得L一臉通紅的離開,看起來就像我和他真的有什麽似的。後來,L和H就搭成了伴兒,總是一起出現在我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起來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在那彌漫著硝煙氣息的三年裏,我們三個人就如同親生的兄弟姐妹一樣,彼此之間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一起分享內心的開心與悲傷,打鬧著、安慰著、扶持著,不分你我。盡管我和L在高二那年成功的混進了美術特長班,而H卻在男多女少的理科班裏面摸爬滾打,但我們依然保持著每天一聚,有時候是在食堂一起吃中餐,有時候是在操場上散散步,或者,H一人坐在畫室的後面看著書,而我和L看著石膏假人畫著一張張沒有任何生機的臉,然後聊聊天,分享班上發生的糗事。那個時候的我們,還是最年輕的模樣,我和L唇邊的胡須還是最柔軟的樣子,L的長發依然飄飄,如同細膩的絲綢。

我們順利的參加完了高考,然後如釋重負一般的丟掉了所有的覆習資料,像瘋子一樣的沿著街道大喊大叫追趕打鬧,沒心沒肺的把吃剩下的蛋筒摁在彼此的臉上然後拍著手哈哈大笑。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太陽很毒,陽光曬在皮膚上就像是被開水燙了一般,我們三個嬉戲打鬧著,汗水浸濕了我們的襯衫,行道樹上的蟲聒噪的叫著,音像店裏的CD轉個不停。然後,我們狠狠的睡了三天的懶覺,然後騎著自行車一路歡唱著到了□□大草原,三個人把車一丟就那樣張開雙臂奔跑著大叫著想擁抱寬廣的藍天和無垠的草原。我們躺在碧綠碧綠的草地上,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伸出手想撫摸一下蔚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朵。遠處的馬群安靜的吃著草,那麽安逸。

從大草原回來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出過遠門了,我們一起逛街看電影打撲克,或者跑去游樂園和一群小孩子混在一起,偶爾不想出門的時候就會叫許多外賣窩在家裏睡覺看電視,漫長的暑假就那樣的度過了。然後我和L來到了南方的一所美術學院開始了我們的大學生活,H則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本科,我們在暑假裏期盼了無數次的大學生活就那樣開始了。

我和L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三個坐在奶茶店裏一直坐到老板打烊。H咬著吸管說:“你們兩個倒好,把我一個人丟這兒了!”L笑得一臉壞壞的表情,說道:“你舍不得我啊?”“去死啊你!”H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揪了一把,疼得L齜牙咧嘴的,而我在旁邊沒心沒肺的笑。那天,H的心情很不好,看起來是真的很舍不得我們。晚上十點多,我們倆把H送回去,分別時,H對我們倆說:“你們要好好兒的,到了記得打電話給我,你們那麽早的火車,我肯定是起不來了!”“你不來我們就不走了!”L把手搭在H的肩膀上說。H捅了一下L的肚子,說:“去去去,早點走!”我笑了笑,說:“沒事啦,國慶假多,到時候帶點南方的特產回來!”H揚了揚手,走進了小區,夜燈的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越拖越長。我和L搭著肩膀邊聊邊走,L說:“好了,終於逃離這個地方了!終於可以為我們的夢想而奮鬥了!”

那個時候的L,最想做的就是逃離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其次就是和我一起畫畫,為他的漫畫家生涯拼搏奮鬥。那個時候,他為了畫畫放棄了很多:省吃儉用的把省下來的錢買那些精致的漫畫,每天幾乎只睡不到四個小時,大多數時間都在埋頭創作。大一那一年,他的近視越來越嚴重,而且明顯的很憔悴,後來,他受不了八個人擠寢室的生活,於是我們倆在外面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三十平米不到,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書桌之後就沒什麽空餘的地方了,這還包括了衛生間——然後過起了蝸居的日子。有一段時間,我們為了參加一個比賽沒日沒夜的創作,我們吃了整整半個月的泡面和發皺的蘋果,基本上沒有邁出過屋子。後來,他獲得了那個比賽的三等獎,拿了一個獎杯和八千塊錢的獎金,而我沒有他那麽好的運氣什麽也沒有拿到。拿到獎金的那一天,我們倆高興地出去吃了一頓好的,兩個人喝得醉醺醺的,差點就睡大馬路上了。後來,L的漫畫經常出現在了一些漫畫雜志上,而且已經和一個出版社簽了合約,像是要出一本他的漫畫小說。而我呢,只是偶爾沾沾他的光,也刊登了一兩次賺了點零用錢。而由於長期沒有去上課的緣故,我們兩個被學校處分了,L索性就退了學開始了他的職業漫畫家的生活,我當時有勸他,可是他不聽,還叫我不要告訴他的爸媽,我自然不會說,只不過我並沒有像他那麽瘋狂,所以我開始去上課,和同學一起上課,一起去郊外寫生,而L則每天窩在廉租屋裏畫他的漫畫。那段時間我有和H打電話,我把L的事告訴了她,她也有打電話給L,可是L都沒有接,偶爾接了電話也是很草率的說幾句就不耐煩的掛了。H跟我說:“E,你要好好照顧L!”我木然的點頭。

大三的後期,同學們都知道了L成為了一名職業漫畫家,都很是羨慕,很多人都紛紛效仿他開始頻繁的曠課,導師知道後說:“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能成為漫畫家,你們看看E,一樣的和L一起畫畫,L成功了,為什麽他就沒有呢?那是因為成功也是要靠天賦靠運氣的……”後面他說了什麽我沒聽清楚,因為從他拿我和L作對比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發現我的心裏其實很難受,盡管L成功了我是真的很為他高興,但是導師這麽一說,我的心裏就突然的覺得他看不起我,所以,我下定決心也要成為一名漫畫家,更何況,這本就是我的夢想。

大四的時候,我開始窩在廉租屋裏創作,而L因為有了收入,而且又成為了出版社的校對編輯,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公司裏,有時候,他也會獨自一人回家看看,每次回來都會跟我說些家裏的變化,而我,仿佛變成了一年前的他,不分晝夜的畫畫,有時候想不出好的情節就煩躁的想摔東西,然後我發現,煙是一樣好東西,它可以讓我躁動的神經變得平靜。

有時候,L會把我的稿子帶到公司去,但是大多數都是他又把它們拿回來要我修改一下,久而久之,我的心裏就會有一種失落感,有一種被瞧不起的感覺,後來,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茶不思飯不想。那一陣,L也顯得很疲憊,有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過他,而我只是以為他回家去了,或者在公司裏加班。後來,我接到他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在醫院,我趕到醫院的時候,他躺在病床上看手機,我走過去,看見他滿臉憔悴,胡子好久都沒有刮了。

“怎麽了這是?”我問他。他的聲音虛弱沙啞,仿佛大病了一場,他說:“L,你知道嗎,我發現我太天真了。”

“怎麽了?”看見他想要坐起來,我連忙把他扶起來坐好。

“這幾天我都在絞盡腦汁的創作,吃泡面,喝濃度很高的咖啡,今天我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在這裏了。醫生說,我得了嚴重的頸椎病,頸椎嚴重變形壓迫了神經,導致呼吸驟停大腦休克,醫生建議我動一個手術,但是手術有一定的風險,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而且,老板知道了這件事,就說要我好好休息,這幾個月甚至一年都可以不去上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說著,看起來很累的樣子,而且呼吸聲很重。

“沒事的,你好好休息,工作等身體痊愈了也可以做的!”我安慰他。

“可是,我沒有那麽多錢,一個手術要十幾萬,我根本拿不出這麽多。”

我驚呼:“你不是出了漫畫嗎?你的工資也不低啊?怎麽……”

“我前一段時間回了趟家裏,我爸爸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我退學的事,氣得暈了過去,後來確診為偏癱,後半生就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那裏就用了十來萬,我現在又是這個樣子。”L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看著我,說:“E,我真後悔當初為什麽要退學,為什麽要為了這樣一份工作糟蹋自己的身體。”

“沒事的,你還有我呢!”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先好好休息,什麽都不要想。”

他雙目無神的看著我,奄奄一息般的喘著氣,我就這樣看著他,然後離開了病房。

回到廉租屋後,我看著書桌上那一疊一疊的畫紙,上面的人物對我招著手,仿佛在對我說:“快來啊……”

然後,除了畫畫之外,我還要花時間去醫院看L,給他買營養的東西吃,醫生建議盡快動手術,否則L可能隨時都會呼吸暫停然後休克死去,我當時看著醫生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想狠狠地揍他一拳。

我開始更加賣力的畫畫,因為我發現除此之外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只能快些讓自己的作品更加的完善,然後以此賺錢來治療L,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家裏,也沒有告訴H,然後我猛地想到,我已經很久沒有和H聯系了。我打電話給H的時候,手機一直沒有人接,我問L有沒有和她聯系,L說他們一直有聯系,他說H也生病了,發了很長時間的高燒,頭痛不止。我點點頭,然後給他餵飯。

春節前,我們回了一趟家,那個時候的L脖子上戴著一個固定頸椎的項圈,看起來滑稽無比,他對家裏人說是落了枕,他母親劈頭蓋臉的數落他,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說話含糊不清,偶爾有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年三十那天我們去看了H,她沒有陪我們出來玩,因為她受了風寒頭很痛,沒有那個心思出來,我們自然也不想讓她出來,北方的冬天畢竟很冷。但是,我們三個坐在一起聊了很久,而且很開心。

年後我們回了南方,L拿到了公司的一筆慰問金,然後在三月份動了手術,手術基本算成功,因此L在醫院裏呆了整整三個月,身上的錢也耗得差不多了。而我除了照顧他之外,還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漫畫比賽,並且皇天不負有心人的進了全國四十五強,獲得了去北京參加現場賽的資格。我跟L分享這件事的時候,L對我說:“你可要註意了,可不要像我這樣,到時候得不償失!”我笑笑說:“我沒你那麽瘋狂!”

今年七月,L又回了之前的那個公司,但是工作強度沒有那麽大,同時拿到手的薪水自然而然的也就不那麽可觀,還好,學了那麽多年的手藝沒有丟,有時候也能憑此賺到一筆,但是,L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沒日沒夜的工作了。相反的,為了籌備現場賽的事,我絞盡腦汁的構思故事和人物,每天都睡很少的時間,有時候都是L催著我睡覺,他總是說:“我可是一個教訓啊!”

七月底,我和L一起回了北方,他是回家看看他爸媽順便看一下H,而我是去北京參加現場賽。

回到廉租屋已經是八月幾號了,我憑借一個漫畫故事進入了L的公司,開始拿屬於我的薪水。我準備和L分享這個好消息,可是L心情沈重的要我回去看看,我問他怎麽回事,他也沒有說,我自然也就沒放在心上,因為我的心裏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就是現場賽的結果,同時,我也要為我的工作而忙碌。八月十八號,我收到了大賽組委會的通知,我順利的入圍了十五強,決賽將在八月底進行,收到通知的那天,我興奮的打電話給L,L卻跟我說:“你回來看看H吧!”我問他怎麽一回事,他告訴我,H的腦子裏長了一個東西,需要動手術切除掉,否則她的視力聽力都會下降,我問他什麽時候進行手術,風險大不大,他說:“醫生說風險較大,她現在很怕,要我陪在她身邊,她說她想看看你!”

那天晚上,我回了老家,然後和L一起陪著H,開導她、安慰她。她的精神不太好,每個四個小時就要服用半顆止痛藥物,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和L在說,她閉著眼睛休息,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我們在說什麽。手術的時間還沒有安排出來,但最遲不會到九月份。H的爸媽一個勁的拜托我們能陪陪她,因為生病,她的心裏也十分的陰郁。

我在家裏呆了兩天,然後回了南方工作。L辭掉了公司的工作,在本市找了份差不多的工作。我在八月二十八號就到了北京,開始全身心的準備決賽。參加完決賽出來,我覺得一身輕了好多,然後,我準備回家裏去陪H動手術,我在北京買了很多小玩意兒想要送給她,她最喜歡那些東西了。我打電話給L,問他關於H的事情,L的情緒很低,他對我說:“你為什麽關手機?”我笑了一下,說:“我參加比賽啊!怎麽啦?”L對我吼:“一個比賽有那麽重要嗎?”我覺得特憋屈,所以回吼道:“你什麽意思啊你?你以前不也為了一個比賽沒日沒夜的嗎?我怎麽啦?”“進手術前她想和你通個電話,想聽聽你的聲音,可是你竟然關機!”L好像哭了,我問他:“怎麽樣?手術怎麽樣了?成功了嗎?”L吸了一下鼻子,說:“沒了!”我楞了一下,問道:“什麽東西沒了?”“人沒了!”L用力的對我吼,然後掛斷了電話,任我怎麽打都不肯接。

我連H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她就那麽走了。L在火葬場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我無力還擊,因為,我發現我使不出一點兒力氣。

回到南方已經是九月中旬了,L和我一起回來的,他只是回來收拾一點東西,然後徹底和這座城市說拜拜。

上飛機前,他跟我說:“每個人都擁有夢想,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實現他們的夢想。沒有人會為了夢想而放棄生活,就如同沒有人會為了鮮花而放棄面包一樣!E,我希望你能夠記住這句話!”

然後,我哭了。

夜晚的鐘聲在寒冷的夜空回蕩了二十一下,帶著人們的希望與夢想,飄向了寂靜又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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