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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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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二日,趙亦晨從輕微的顛簸中醒來。

耳邊還有列車碾過鐵軌的咯噔輕響,他盯著上鋪床底貼有碎花墻紙的床板看了一會兒,而後坐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在床底找到自己的鞋。

早晨六點,天光微亮。車窗外倒退的仍是煙霧繚繞的山脈,山麓墨綠,仰頭卻瞧不清躲藏在雲霧間的本貌。趙亦晨瞥了眼對面空無一人的下鋪,把外套留在床上,起身去盥洗臺簡單洗漱。

火車剛剛經過一個小站臺,有獨行的旅客背著背包在車廂裏走動。過道內還能依稀聽見此起彼伏的鼻鼾聲,準備下車的乘客大多已經醒來,也有人踩在靠窗的翻板凳上,伸長手拉扯行李架上的行李。趙亦晨經過時搭了把手,換得對方一句道謝,他也只是搖搖頭。

盥洗池前站著一位母親,正拿一次性紙杯給孩子漱口。

趙亦晨於是等在吸煙區,倚著墻,望向下一節車廂。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總是搖晃得最為厲害,站在他的位置看,那節車廂方方正正的端口似乎隨時要脫離。他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剛過六點。他是淩晨從Y市火車站上的車,沒搭高鐵,選了普快。中途列車臨時停車了一次,還要兩個小時才會抵達X市東站。

額頭有些發燙。趙亦晨擡手探了探,沒出聲。

盥洗臺那邊的母親輕輕打了兩下孩子亂動的手背,一面低聲斥責,一邊扶著他小小的肩膀,推他往車廂裏走。重新直起身,趙亦晨拎著自己的旅行裝洗漱品,走到盥洗臺前,打開水龍頭,接一捧涼水洗了把臉。

八點走出站臺的時候,太陽已高高升起。

這座南方城市尚未入冬,天氣炎熱如夏,站前人潮湧動,空氣裏飄浮著汗水酸臭的氣味。趙亦晨走在攢動的人頭中,擡頭看到圍欄外舉牌接親的人群,看到排著長龍過檢的乘客,看到混雜在人海裏眼球直轉的扒手,也看到跟在扒手身後、手已伸進口袋的打扒便衣。

璀璨的陽光灑向冒著熱氣的水泥地,刺眼奪目。趙亦晨合了合眼,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

再張開眼時,他看到了站在通道盡頭的徐貞。她站在滿地陽光裏,踮起腳沖他揮手。

拿下搭在肩頭的外套,趙亦晨神色平靜,緩緩朝她走過去。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合眼靠著椅背,坐在副駕駛座,沈默不語。

徐貞偶爾扭頭瞄一眼他的側臉,手裏扶著方向盤,幾次猶豫,還是小聲打破了尷尬:“對了趙隊……最後查出來打電話和寄照片的是誰了嗎?”

身側的男人沒有回應。她不由從後視鏡裏看他,卻見他依然閉著眼,清瘦的臉略微偏向車門那邊,像是已經沈沈入睡。腦中拉緊的弦松了松,徐貞剛要松口氣,又聽得他突然開了口。

“照片是秦妍寄的。”他說,“打電話的應該是許漣。”

說話的時候,他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甚至沒有睜眼。她楞了下,一時不知該不該接話。

“哦……”半晌,她從胸腔裏憋出聲音,“您休息吧,到了我叫您。”

但她沒來得及叫他。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堪堪剎穩,趙亦晨就張開了眼。

“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他解開安全帶,沒有多言便打開車門,伸腿跨到車外。徐貞見他要走,趕忙也推開車門鉆出去,隔著車叫住他:“趙隊!”

趙亦晨駐足,側過身望向她。陽光之下,有那麽一兩秒的時間,徐貞看不清他的臉。

“下個月……我準備申請調去打拐辦了。”她聽見自己告訴他。

然後她看清了他。他就站在那裏,眉眼內斂,面色平靜地註視著她。仍舊只身一人,身形筆直,垂在身側的手插在褲兜裏。就像她印象中的樣子,一點沒變。

“想清楚了麽?”他問她。

或許是日光太刺眼,徐貞眼裏竟湧出了淚水。

“想清楚了。”她笑著擦掉眼淚,用力點了點頭,“這幾年很忙,也很累。我在警隊做得很高興,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要什麽。現在我知道了。”

現在她知道了。或者說,從坐在警車裏看到那個追著車跑的女人摔倒的那一刻,徐貞就知道了。她不能只看著他的背影走。她有她的渴望,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她只是等了太久,久到她以為她可以拋棄一切。但她做不到。她沒法做到。

模糊光亮的視野裏,她看到趙亦晨頷首。

“那就努力。”

依然是平淡鄭重的口吻,像極了長輩的語氣。徐貞再次笑了。壓在她心頭的重負減輕了一半。“其實您一直都知道我喜歡您吧。”她擡起頭,流著淚對他露出微笑,“如果我現在請你給我一次機會,你會不會答應?”

停步在車子另一頭的男人沈默了片刻。

“不會。”她瞧不清他的臉,卻聽得到他一字一句裏的平穩和篤定,“徐貞,決定好了就走。不要有什麽留戀。”

盈著光的熱淚湧出眼眶,徐貞收緊扶住車門的手。

“已經九年了,趙亦晨。九年了。”她顫聲啟唇,“珈瑛姐也不會希望你這樣。”

趙亦晨看著她,忽而記起多年以前,胡珈瑛靠在他懷裏的模樣。

那時他捂著她的眼,吻了下的她的發頂,濕漉漉的手心裏兜著她鹹澀的淚水。“你也盡力去做吧。”她話裏的每一聲哽咽都那麽清晰,“好不好?”

前額的溫度抓緊了他的太陽穴。他揣在兜裏的手捏緊那只存有兩段錄音的MP3,感覺到手心發燙,眼皮也在發燙。

“我知道。”他凝視著徐貞,聽見自己遲到多年的答案,“但是我做不到。”

小區的側門正對著中心廣場。趙亦晨轉過身,踱向回家的路。

已經快到氣溫最高的時候,他踩著腳邊不長的影子,穿過廣場,踏上他從未走過的石子小路。烈陽的炙烤躲在樓房的陰影之後,他行過眼前好像在旋轉的林蔭道,撐著滾燙的腦袋,一步沈過一步。

快要走到六棟底下時,趙亦晨擡頭,往三樓的方向望去。陽臺堆滿積灰的雜物,白色的窗簾已經被拉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扇鐵窗似的防盜門後邊,兩手托著下巴,不知在看哪裏。他挪動腳步走過去,小姑娘才好像註意到了他,緩緩站起身,靠近落地窗的玻璃門。

陽光將防盜門的陰影打在她的臉上,趙亦晨看不見她的表情。

拿出鑰匙打開樓底大門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那扇防盜門該拆了。

他的女兒不該被關在裏面,正如他也不該被關在那裏。

腳步踏進陰涼的樓道,趙亦晨擡手扶住身側的墻,虛軟的雙腿錯步一下,倒下身,陷入沈沈的黑暗。

他又回到了他的家。

朝暉透過輕薄的窗簾,沒有防盜門的阻礙,傾斜地投進屋子裏。趙亦晨站在客廳中間,面前的電視播著新聞,身後是靠墻橫擺的沙發。電視裏沒有聲音,整間屋子都安安靜靜。他走到臥室門前,看著幹幹凈凈的門框,找不到馬克筆留下的印記。

於是他回過身,走向他們的廚房。胡珈瑛就靜靜站在洗碗池前,背對著他,手肘微動,身上系的油膩膩的圍裙。她依舊是她年輕時的模樣,穿著深色的衣裙,紮起高高的馬尾,露出一段蒼白的後頸。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樣子,一切都還不曾改變。

趙亦晨走上前,停步在她身後,伸出手,緘默地將她攬入懷裏。

還在洗碗的胡珈瑛一楞,略微回頭,無可奈何地笑笑:“怎麽還沒走啊?不是說今天要早點去警隊,有任務嗎?”

她瘦削的背脊緊貼他的胸膛,每說一句話,都帶著細微真實的顫抖。趙亦晨低下頭,側臉貼向她溫暖的耳側,沒有開口。他感覺到她沾著水的手覆上他的胳膊,停頓一會兒,在他耳邊輕輕問他:“怎麽了?任務很危險麽?”

“危險。”他摟著她,閉上眼,不自覺頷首,“很危險。”

“那你要註意安全。”面前的人轉身回抱住他,細瘦的胳膊環上他的背,手心輕拍著安撫,“到時候回來了,做頓好的給你吃。我蒸魚。”

眼淚模糊了視線,趙亦晨抱緊她,將通紅的眼眶埋向她的頸窩。

“嗯。”他低聲囑咐,“你就在家裏等我,不要走了。”

等他回來,不要走。

“我還要去上班呢。”胡珈瑛在他耳畔輕笑,“沒事,下班了就回來。”

明知不可能,他還是合上眼,緩慢地點頭,“好,下班了就回來。”

懷裏的人最後拍拍他的背,便推了推他的手臂催促:“嗯,快去吧,不要遲到了。”

她把他送到了門口。趙亦晨彎腰穿鞋,而後直起身,一手搭上門把,回頭看向她。

胡珈瑛還沒摘下圍裙,擡眼對上他的視線,只沖他笑笑,擺了擺手。一如他記憶中的樣子,臉龐清瘦,眉眼溫柔。

“走了。”他動了動嘴唇,對她說。

微微點頭,胡珈瑛立在那裏,沒有說話。

壓下門把,趙亦晨轉回頭,推門離開。他走得很快,經過一個拐角,又一個拐角。他始終沒有聽見她關門的聲音。直到抵達最後一個拐角,他停下腳步,久久地站在安靜的樓道裏,看著樓道底端空蕩蕩的出口,看著室外燦爛陽光燈投進來的一角光明,聽見了自己平靜的心跳。

良久,趙亦晨邁開腳步,沿著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踏向那唯一的出口。

他知道,這次走出去,他不會再回來。

-尾聲-

趙亦晨睜開眼,在看清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以前,聞到了醫院消毒水的氣味。

單人病房裏只亮著一盞廊燈,他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幹凈的薄被,手背插著輸液的針管,渾身剛剛涼透的汗意。靠窗的沙發上躺著一個人影,趙亦晨仔細聽了聽那輕微的鼻鼾聲,判斷出這人是他的姐夫。

趙希善蜷在趙亦晨身旁,額頭挨著他的胳膊,小小的身軀隨著呼吸輕微地起伏。

擡手摸了下她的額頭,確認她沒有出汗,趙亦晨才拉了拉被子,蓋住她瘦弱的肩膀。

窗外的夜色隱約透出一點微弱的亮光。

他醒在黎明,迎接新的白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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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最後:

原本有個長長的尾聲,想了很久,還是改了。

第十二秒既是終點,也是新的起點。我們的世界依然晝夜交替。

感謝你們陪我度過最後一篇網絡連載的這段時間,以後有緣實體書再見。

如果喜歡這個故事,還請不要吝惜言辭地多寫評論、多賣安利,這是對我來說最大的支持,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更了兩章,別看漏哦。

(今天上午給上章做了點小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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