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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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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菡遇到馬老頭,也是在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殺了大黑狗,她沒再回橋墩底下,只搖搖晃晃往前走,走過那座橋,找到一處死胡同。胡同盡頭有幾根竹竿和幾塊破布搭的篷,許菡爬進篷裏,躺下來,閉上眼。她拿石頭紮進了裁縫家大黑狗的脖子,褲管上盡是大片暗紅色的血,有狗的,也有她自己的。那條被大黑狗咬得鮮血淋淋的胳膊又疼又冷,最後麻木得沒了知覺。

冷風嗚咽個不停,一個勁地灌進這殘破的篷裏,吹冷了她的四肢,她的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她依稀聽到有人進來,拿什麽冷冰冰的東西撥了撥她的胳膊:

“丫頭,一身的血,殺人了?”

是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許菡一動不動躺在那兒,卻再不是想要裝死。她覺得很冷,渾身上下沒有哪一個地方是不冷的。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眼皮像是被凍得結了冰,甚至提不起勁來睜開眼睛。

那人見她閉著眼沒有絲毫反應,便蹲下來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她以為他會打她,可他沒打。

他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接著又“哢哢”怪叫。一片黑暗裏,許菡感覺到有什麽又黏又熱的東西打在了自己臉上。

那是一口痰。

老人離開了一陣,許菡不確定有多久。

他再回來時,一腳踹上了她的腰:“還躺著呢,不打算挪地兒了?”他力氣不大,卻一腳接一腳地上來,直把她踹得往粗糙的水泥墻撞,“這是你爺爺我的地盤,曉得不?啊?”

許菡沒吭聲,沒動彈,活像個死人。踢久了,老人便覺得沒趣。他又吐了口痰,喃喃自語道:“是個啞巴。”

於是他索性不再管她,鋪好報紙坐下來拾掇拾掇,升起了火。

剛從橋西夜市討了飯回來,他的小鐵盆裏還剩兩塊饅頭一張餅。他在臟兮兮的褲子上擦了擦手,抓起饅頭大口大口地啃。等兩塊饅頭都下了腹,他才扭頭瞅了眼那個歪著身子躺在墻角的小姑娘,發現她那青腫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漆黑的眼珠子映著火光,一閃一閃,成了她身上唯一還有些生氣的地方。她胳膊上的咬痕不再冒血,也不知道是傷口結了痂,還是血已經流了個幹凈。

“橋西裁縫鋪的那條狗,是你殺的吧?”他又抓了餅起來,歪著腦袋一面咂巴嘴一面含糊不清地說著,“養了十年的狗啊,就這麽被你給宰了。那老裁縫哇哇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小姑娘還是不出聲,幹燥開裂的嘴毫無血色地張著,兩眼依舊只睜一條縫,像是真的死了,已是一具硬邦邦的屍體。老人便啃完了餅,又一點一點捏起掉在身上的碎屑塞進嘴裏,說:“要讓他們曉得是你幹的,宰你可比宰條狗容易。”

等揀幹凈了碎屑,他抹一把嘴,擡起腦袋再去看她。

許菡躺在那裏,臉上僵硬如死屍的表情一點兒沒變,卻有淚水從眼角淌下來,一汩一汩,好像從那條被她捅破脖子的狗身體裏冒出來的血,淌個不斷。

那是許菡頭一次知道,原來人再冷,身體裏流出血和淚,都一樣是熱的。

第二天早晨,老人拆下篷上掛著的破布,捆柴火似的把許菡捆起來,一路背到了市中心。

他跪在那條擠滿了大學生的街邊,哭天搶地地乞討。許菡死人一般仰躺在那塊破布上,意識漸漸模糊。影影綽綽中,她聽到老人的聲音:

“我作孽的孫女兒啊!沒了爹沒了娘,跟著我這個殘廢的老頭子出來討飯啊!”

哐當哐當,有人把硬幣丟進了他膝蓋跟前的碗裏。

“我作孽的孫女兒啊!被惡狗咬殘了手,眼看著就要下地見閻王啊!”

一個年輕學生經過,從兜裏掏出兩角錢。

“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啊!我就這麽一個孫女兒啊!”

硬幣在碗裏彈跳,響亮而刺耳。

許菡看到有幾個人影圍上來,嗡嗡議論。她躺在那兒,就像砧板上被剖開了肚子的魚。

她的眼淚已經流盡。眼淚流過的地方,皮膚皸裂,傷口發炎。紅腫破皮的口子裏滲出膿水,被陣陣冷風刮得生疼。

她想,至少她還是會疼的。

作者有話要說:

至少還是會流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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