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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5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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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體勁道強弱,耳邊但聽“豁浪”一聲巨響,腳下陡地一空,一條小船竟爾叫他給跺得直立起來——船尾劃個大弧、翹觸天廬,獨船首方寸之處浸入河面一尺有餘。再被那迎面湍湧而下的浪頭將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間這一葉扁舟便翻覆汩沒了。卻在這個當兒,李綬武被自己那向下沈墜的踞力拖帶,偏隨這覆舟滾入近旁的漩渦,其勢益發不得停頓,猛可沖溝底探落——真個是一息摒止、萬念俱灰。他只道這一回恐怕真要死絕了,空餘兩雙完全不通泅泳之術的手腳,在汙泥濁浪之間胡亂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這樣掙紮,又與尋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關鍵只在不能呼吸、血液無法供氧,只消片刻翻騰、肺泡枯竭,此際再也禁忍不住,便會吸水入腔,一嗆一咳就送掉一條性命。可是李綬武本有一身於無意間修成的“泥丸功”,自神庭、期門、環跳、曲垣、陰市、三裏以迄神封七穴之間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閉息之前但餘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勢利導,竄出雲門、中府、巨闕、章門、京門、季脅、太倉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納之量而言,雖不過數合,但是對於氣行的藏、居、流、衍、輸、布、浸、潤等八部導引來說,已經是充盈飽滿、酣暢完足了——唯獨李綬武自己尚不知曉而已。

也正由於他的意識猶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騖踢亂打,一推手、一蹬足,都發乎一股剛猛強烈的求生意志,所謂“氣隨意到、力從意出”,每一動作都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萬鈞劇力,源源瀉出,鼓蕩波濤,益添澎湃。

此時倘或有那不知情的鄉人打從溝旁林中經過,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見:在這寬不及數丈的溝口之中,仿佛有蛟龍龜怪正在大雨之中興風作浪,將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只徑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狀水渦,這水渦時而向東、時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並無瞬息歇止,然而每一沖撞,都將溝口沿兒上的土石泥沙掃拂崩坍個尺許見方。如此一來,不到一時半刻之間,九丈溝已經成了十八丈溝——原來鄰河雜生的一幹喬木、灌木之屬更哪堪波墻摧擊?先是枝葉橫飛、繼之根張露,再加雨水沖刷,但見一株株原本生機盎然的樹叢登時成了大大小小的禿木,紛紛然傾入急流之中,載浮載沈、漂向無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其實隨波逐流的尚不只是土石樹木而已,傳聞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頭一共有八十四顆,也被李綬武那身泥丸功內力所排蕩沖註的強大水流攪晃得翻騰上下、欹側歪斜,彼此撞擊幾回,一個個兒從一艘原本是運木材的沈船之中散落。體積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墜觸河床、掩埋於淤泥之內;體積小些、重量輕些的也就乘浪隨流、沿河而去。傳聞中可以力敵十萬雄師的佛門武學從此萬劫不覆——其中十九顆在五十年後為漁夫網得,佛頭頂門上的穴竅早已斑駁蝕毀,竟無通人能識,有當地考古專家疑其與山西大同雲岡石窟為同時代產物,遂撰文發詳,推測這一十九顆佛頭可以作為佛教初傳時已遠及齊魯區域的證據,其孤執淺妄如此,便不值得贅辯了。

且說李綬武滅頂河中,但憑半口氣息撐持,一陣手舞足蹈下來,居然將身外數尺之間的水流排撥得涓滴不能沾附,體內則漸漸熱了起來。實則這正是丹田泥丸自得法語所謂“活潑”妙用的結果。打個譬喻來形容:這泥丸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築水壩,覆在壩底增設一部巨大的發電機,借宣洩而下的奔流再將水勢引回淵源所從來之處,如此周而覆始、循環不息。李綬武固無意逞弄什麽功法,未料卻在生死一線的關頭將這泥丸功發揮得淋漓盡致。但看他身骨一熱,更不覺得呼吸窒悶了,本能地覷張眼簾,不覺駭然:自己竟置身在一個好似巨缽大碗的漩渦之中,手腳則全然不由自主地揮拂騰踴,推打縱躍。李綬武當即了悟:這是內氣充盈、元靈周轉所致,只不知隨身紙封濺濕了否?偏是為這張畫再一分神,李綬武那源源勃發的內力頓時散了,可一條身軀卻叫周圍那環堵攏聚、飛速旋轉的碗狀水渦狠狠拋彈出去,李綬武撲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只匆匆一刻之內,滿頰奇癢難熬,稍一撓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潰血,留下了個終身的瘢記。

以上的兩千九百字是我第二個失敗的嘗試。它的問題是大量堆砌的動作描述成為一種類似慣性書寫的效應,讓小說鉆進了李綬武無意間只手摧毀武林奇珍的枝節,如此我便根本無法交代“南昌行營”的內幕和白蓮教、丐幫之間的勾鬥背景——他們通通被一場暴雨和兩頰麻瘢給擠壓掉了。

如果說這是創作上的瓶頸,未免言過其實,因為這兩起失敗都是我到達“人文覆健醫院暨護理中心”當天午後百無聊賴之下信筆塗鴉,純以紀實備忘為目的的書寫。當時的環境——一個用汙濁、骯臟、窳陋、破敗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確刺激著我以極為流暢快捷的速度在高陽那疊殘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團》的兩小步。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語詞甚至每一個字、每一撇捺鉤點緣筆落下、覆蓋在透印著高陽字跡的紙面上時,我都仿佛吸吮到一口清涼、甘洌又甜美的泉露,吞入一腔來自翠綠色森林葉尖吐放的新鮮空氣,得著了釋放。然而我並不知道,當天夜晚卻是一次漫長囚禁的開始。九點三十分整,墻上掛鐘頂端的兩扇小木門驀地打開,伸出一只銹掉的彈簧,彈簧照樣“咕谷”地叫了一聲。魏誼正竟是從通道口裏面出來的,身後跟著個禿子,等那禿子順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認出他是趙太初。萬得福忽然不知打從地獄的哪一層底下冒出來一句:“到齊啦!”在抄錄我的第三次失敗的小說開場之前我應該說明這些,因為這一次嘗試正是那天晚上九點半以後發生的事。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在感覺這所醫院像一條通道之前,我一直以為它只是個長寬各約五公尺的房間,臨街的落地長窗已經有一百年沒透進光線來的模樣。朝外望去,勉強能穿過拼湊著不同圖案的毛玻璃望見鐵柵欄的輪廓,且很難分辨室外究竟是晝是夜。室內左右兩扇墻亦皆無窗,但是由於張掛著幾十年份的月歷、日歷的緣故,極易使人產生一種窗格的錯覺。剩下的一面墻上掛著幅古畫——它曾經掛在我年幼時所居住過的眷村泥壁上,權充補縫的擋板。畫的右邊是一座洋式壁鐘,鐘擺給關在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裏,隔著一層只剩下半截的玻璃讓人看見它還在左右搖晃。它幾乎是房間裏唯一能動的東西。畫的左邊則是一座沒有門扇的三面木框,框後就是我所謂的通道了。不過,在無人出入之際,這通道口看來和一塊黑布幔沒什麽兩樣。

此刻通道口已經不再有什麽人出來而恢覆它陰暗的面目。眾人圍著張破圓桌坐定了——背對著那幅畫的上首是不時敲打著一雙銀筷子的魏誼正;他們有時稱他“三爺”,有時稱他“魏三爺”,偶爾有人稱“慧叔”,他也答應。坐在他右側的是李綬武,一個留著長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視鏡的麻子。李綬武的右邊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沒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還次一級,他半撅著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腳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長,幾乎遮住我右邊的孫孝胥——其實遮住了也好。因為孫孝胥滿頭滿臉(恐怕身體四肢亦然)都塗抹著半似泥、半似膏狀泛著油光的藥物——據說若不如此,不出幾個時辰就有癱潰皮爛之虞,再耽延三兩日,一身肌膚便要作膿血化了。孫孝胥的右邊是黃須大板牙、都喊他“癡扁鵲”的汪勳如。汪勳如正在同他右邊的趙太初竊竊私語,我聽不見,可看得出是那種彼此都未必十分認真卻作勢萬分嚴峻的爭執。和魏誼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臉的錢靜農。錢靜農就像九年前考我碩士資格口試的時候一樣,不時朝我頷首微笑,似是在沈默中與人交談甚歡的一種瘋像。他的右後方是銀發包頭的萬得福。看那躬背探頸的姿態,人應該也是蹭靠在一張板凳上的。

“數兒不對!人不對!年月日時沒有一樣對!”趙太初的嗓門兒猛可大了起來,環視眾人一圈,道,“此會當須八人,中有一肖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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