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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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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三位考試委員侃侃而談的大都是我論文參考資料的部分。有一個(我實在記不得是哪一個了)不停地想說服王所長,極力稱許我所引用的書籍都是第一手的材料,其中還有不少傳聞中新近在中國大陸出土的罕見文獻。王所長則像是不肯輕易回護一個被外人謬獎的子弟那樣,一再強調我對基本史料和原典的引述太少,而在未經證實的稀有書籍之借題發揮者又太多。僅僅是這上面的爭執就適足以讓我的頭皮像一只無限充氣的皮球一樣,隨時而有爆裂的感覺。然後我註意到,那個應該是葉慶炳教授的紫臉人不時會朝我頷首微笑,似乎有意向我暗示:別擔心、別懊惱、高興點兒。“Don't worry,be happy”,鮑比·麥克菲林原唱的那首老爵士,十分拉丁風情的那首歌——老實說,在看著他那張同字臉的時候,我滿腦子就是鮑比·麥克菲林的那首歌。甚至——也許有那麽一小段時間——我已經不由自主地哼起“Don't worry,be happy”的調子來。

挨到快十一點半,我的精神才稍稍恢覆了些,看見壁上大掛鐘所指示的時刻,不覺嚇了一跳,心頭第一個疑惑是:時間跑到哪裏去了?我仍維持著端正的坐姿,開始回想:這場口試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兩個陌生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王所長為什麽看起來如此快慰歡喜?還有,整場口試下來我為什麽一個問題也不必回答?抑或是在渾渾噩噩之中,我已經回答了什麽,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對不起——”我終於按捺不住,瑟瑟縮縮舉起右手,道,“請問葉老師怎麽了?”

上座的三位長者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沒有因為我魯莽發問而不悅,在一陣短暫的寂靜過後,手裏撥弄著一雙銀筷子的圓臉老者忽然大笑出聲,道:“好孩子!我說是個好孩子罷?到底還是惦記著慶炳兄。”

同字臉的老者接著朝我指了指,附和道:“王所長,此子謙恪恬厚,不聞《易經·謙卦》有謂:‘亨,君子有終’,這才是貴系貴所的風範。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後己,能夠以此處世,日後當然能夠‘所在皆通’的。”

王所長似乎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聽來十分誇張的讚美,沖我笑了笑,道:“方才不是說了麽,鬧咳嗽鬧了幾個月,非作個詳細的檢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請龍教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沒什麽消息了。”

“敬謙兄名字裏有個‘謙’字,這‘謙卦’的卦辭自然是熟極而流了。”玩兒筷子的老者立刻搶道,“既然說到‘君子有終’,我倒想考考敬謙兄了——你可聽說過‘君子有終’是一道菜?”

“哦?”那龍敬謙教授聞言一楞,道,“以偉兄說的可是《齊民要術》引《廣志》所述的‘君子芋’?那麽這道菜該同芋頭有關嘍?”

話說到這裏,王所長意味深長地瞄了我一眼,隨即道:“既然大春的論文裏也引了《齊民要術》軼文,他一定也讀過《齊民要術》的正文,鄭教授何不讓大春來說。”

一時之間,我還不知道王所長之所以倏忽突襲一記是當真對我有著無比的信心,還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麽鬼軼文的謊言?正盤算著該如何逃過這一劫,卻聽那鄭以偉教授又朗聲笑了起來,道:“大春要是答了上來,我這教授銜兒也送與你了。”

這一下麻煩了,我的腦袋像是給轟然搗開了一個馬蜂窩,裏頭猛地沖竄出成千上萬的嗡嗡祟嚷的翅蟲,不得而已地應聲扯道:“《詩經·邶風》的《終風》篇說到‘終風且暴/顧我則笑’,《毛傳》以為這‘終風’是終日刮的風,不過《韓詩》以為是‘西風’。如果說是一整天刮一陣風,這風就像臺風了。按諸地理言之,邶國大概不會刮臺風;換言之,倒是《韓詩》所解的‘西風’為可信一些。倘若依《韓詩》所言,那麽‘終風’應該就是指大風、狂風、暴風。”

同字臉的龍敬謙教授和圓臉的鄭以偉教授同時笑著點了點頭,齊聲道:“那麽‘君子有終’呢?”其中鄭以偉教授還像是“做球”給我出手一般地補了幾句:“《齊民要術》裏既然引出‘君子芋’來,同這大風、狂風、暴風又有些什麽關系呢?”

偏在這一刻,我忽然有一個奇特的感覺:這兩位教授好像不是來考較我的學位資格的,反而是來幫我個忙,準備讓我混成一名碩士的。僅此一念掠過,我的膽子陡然大了起來,漫聲應道:“‘終風且暴’之句在原詩裏是個譬喻,所喻者好像是莊姜的丈夫莊公偶爾會狂性發作打老婆,有時候雖然‘顧我則笑’,可始終沒把這老婆當個應該疼惜、憐愛的人兒。從這裏說起來,終風不只是大風、狂風、暴風,還有壞脾氣、發怒的意思,今天我們說‘火大了’、‘光火了’就是這意思。所以鄭教授問‘君子有終’是道什麽菜,我想就是大火燒芋頭罷?”

“而且是大芋頭。”鄭以偉教授“叮鈴鈴”夾兩下銀筷子,樂道,“《廣志》上說到蜀漢之地推廣老百姓種芋頭,以大小分等級,共十四等,君子芋最大,體積近鬥。這種芋用大火燒烤,不多時外皮就焦了,裏頭還是生的,可別說它不好吃,老饕才得識味——要吃就吃那焦熟的皮下和半生未熟的瓤子之間有那麽薄薄的一層,不軟不脆、不甜不淡、不膩不澀,帶些炭火味兒,又帶些生瓜香,正是君子人的質性、蘊藉。這道菜——呃這道題,大春算是答上來了。”

“算是答上來了。”龍敬謙教授也忙點著頭道,“後生可畏,後生果然可畏。”

然而王所長似乎仍不覺愜意,一面翻看著我的論文,一面若有所指地說道:“可是咱們還是得回到大春這論文上看,兩位是不是還可以多提些問題?畢竟這裏頭還有相當多可疑之處呢!”

那龍敬謙教授聞言之下立即接道:“我倒是有一惑不解,得請教請教——在你論文的第二章、第二節、第六段講到了董仲舒和他的《春秋繁露》,可是卻沒提到主父偃竊稿的故事,這一點極不尋常——”

“對對對!”鄭以偉教授也疊忙幫著腔道,“既然要指陳武帝外儒內法,且獨擅權術,怎麽連《漢書》本傳裏明明寫了的,這麽重要的一則證據都漏了呢?”

他們說的我當然知道。那是發生在漢武帝建元六年,遼東高廟和長陵高園殿兩地鬧火災,董仲舒閉門在家,據《春秋》推演這兩起災變的緣由——這原本是董仲舒個人鉆研的一套怪學問。他從秦漢以來的陰陽家那裏轉借了些災異、符命的神秘解說,試圖迎合武帝喜言天人相感的胃口,以便推廣他自己埋藏在諸般神道儀式底下的儒學禮義。草稿寫出,還沒來得及修改考訂,卻被主父偃偷了去,背地裏奏聞武帝。武帝其實早就偵知董仲舒外飾災異符命的皮毛、內擁禮樂教化的骨血,所以故意找來諸儒評講,還特別挑上了董仲舒的弟子呂步舒。呂步舒一不知此中另有君王的權謀、二不知那草稿竟是本師所作,遂當庭斥之為“下愚”之見。這一下主父偃才說出,此稿出自董仲舒之手。主父偃和武帝這一段“雙簧”演下來,當即把個董仲舒下獄問死,隨後再“詔赦”一番,嚇得董仲舒再也不敢打著災異的幌子搞真儒學了。

這一段說來容易,可我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杜撰論文的那幾個月身邊根本沒有《漢書》,哪裏去查引抄錄呢?然而,若是坦白承認我連《漢書》都沒準備就寫成了論文,還來混口試幹嗎呢?

“不過,”龍敬謙教授沒待我答話,徑自搶道,“以偉兄,能看出漢武帝外儒內法的門道,已然別具只眼,少引一則材料倒顯得清爽。”

“可不?”鄭以偉教授把雙銀筷子朝左掌心裏一拍,像個說相聲的找著了哏,虎瞪起眼道:“今年我看了十六七本論文,真叫亮眼的觀點沒有幾個,夾七纏八的書抄倒有百把萬言。大春這一本的確清爽——”

“而且能遍讀那麽些珍本、善本的原典,顯見花了不少‘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工夫。”龍敬謙教授說著,身軀往椅背裏一靠,籲了口長氣,道,“尤其是荀悅那本《漢紀外編》、劉珍那本《東觀漢書拾遺》,還有常洵傳那本《淮南子竹簡考釋》,這三本書太難得了。我還以為普天之下唯獨我架上的是孤本呢!”

此言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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