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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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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上的小女孩——就是登上《時代》雜志封面那張照片裏的小女孩啊——是他妹妹。現在又冒出一個來。”說著的時候她目不轉睛望著嘴角順出酒汁口涎來、開始打鼾的越南,仿佛並沒有太多嘲笑的意思。她的睫毛輕緩地眨了兩下,十分之舍不得將視線移開越南的樣子,才又說:“如果他真有妹妹,做他妹妹一定很幸福。”

“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妹妹?”我問。

“天上的事我知道一半兒,地下的事我全知道。”她說,同時在我面前用力搖起一只銀亮銀亮的小壺,這時候我已經把越南和他的什麽妹妹拋列九重天外,專註地看著、想著面前這個完美的女子。她的左手腕橈骨內側,有個模模糊糊的紅印子,在昏黃閃爍的燈光下看它不清——也許是個胎記罷?如果是個十分明顯的胎記,那算不算破壞了完美呢?應該不算。我在肚子裏跟自己說,隨即打了個酒嗝兒。這是我第一次打酒嗝兒,我的感覺是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永遠靜止。在我過往的二十五年生命裏,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接近完美。因為就在這一刻,紅蓮把她的左手伸過來,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我看得更清楚了些:那像胎記般的圖案是一朵赭紅色的蓮花。

“我叫紅蓮。”紅蓮說,“很高興認識你,張大春。”

對於紅蓮是如何知道我這個人的,我並不特別好奇。也許那幾個僑生先已告訴了她,也許她讀過一些我為了賺生活費而寫的小說或散文。總之,我並沒有懷疑她該不該認識我這件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紅蓮一杯接一杯地為客人們調著酒,再把酒杯底下托上一張張由廠商所提供的、印著各種啤酒商標的杯墊,順手抹凈了臺面,便踅回我面前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閑話。我從來沒和人說過那麽多話,事後卻連一個話題也不記得。只知道她總是這麽開始的:“對了,從前我在做二廚的時候……”,或者是:“以前我在開計程車的時候……”,或者是:“我在買賣房屋的時候……”

我的老天爺,她好像什麽事都做過。她的聲音並不特別低,卻總能在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和顧客喧嘩聲中遞進我耳鼓的深處。她說話的時候也全然無意以她那豐富的工作歷練向我炫耀什麽,或訓示什麽,反而像是在和我一道打開一扇又一扇朝向世界的窗口。每一扇窗口外面都有一個讓我們同樣感到驚奇、詭異、燦爛、美好或滑稽的人生景致。坦白說,我從來無法想像的“另一種生活”忽然就在這個夜晚洶湧澎湃地朝我沖襲而來。前所未有地,我終於知道“社會”這兩個字強勁飽滿的意義。有那麽幾個瞬間——在我喝到不知第幾杯“螺絲起子”、“血腥瑪麗”或“龍舌蘭日出”之後——我想起了小五,隨即在同一剎那自骨髓深處湧出一種莫名的愧疚或嫌怨之感。好像我在替小五自慚形穢一樣。和紅蓮比起來,小五的嫻靜溫柔乃至美麗都變得那樣平庸、俚俗、小家子氣起來。(小五此刻一定在她家客廳裏那架只能映出紅藍紫三色的彩色電視機前面織織鉤鉤著什麽東西罷?)這種替小五自慚形穢的感覺不多時便會浮現一下,且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令人煩惡、越來越讓我恐懼不安起來。我不時地抗拒著這感覺,但是抗拒只會使它更延滯、更清晰——最後我不得不痛苦地發現:它其實和小五一點關系也沒有!此刻盡管小五的確在家裏打著毛線、看著電視、跟著庸俗低劣的電子影像哭哭笑笑,然而我在紅蓮面前所意識到的愧窘只不過是我對自己的不滿,卻把它轉移到小五身上而已。

明白了這一點並不能改變什麽;相反的,這只能使我在酒精浸透了的意識裏更加嫌厭小五和囚禁小五的那個監獄古井一般的村子,以及更加嫌厭我自己。然後,我狂暴地嘔吐著了。

19 鐵頭昆侖

然後,我無須進入一些瑣碎的細節——諸如僑生們在My Place與人發生一場口角和廝打的沖突、我如何仗著中學時代隨彭師父學到的一些其實不堪一擊的三腳貓功夫加入戰圈,乃至被人用啤酒瓶敲昏了腦袋的過程。這中間的過程太快也太覆雜,我只記得打了一個穿黑西裝的家夥兩拳,一拳打上他的太陽穴、一拳打上他的胸口,那人文風不動,我的指關節卻仿佛一一松脫了。當我再度醒來時已經躺在馬來西亞的懷裏,他的鼻血不時地滴在我的臉上,坐在馬來西亞右邊的泰國輕輕拍著我的腿,叫著我的名字。馬來西亞左邊的越南似乎是醒了,怔眼望著似乎是窗外飛快移動的街景,嘴裏不停地叨念:“他們是故意的。他們是故意的。他們是故意的。”接著我才發現,我們的確窩在一輛奔馳如電的車上。緬甸在前座一語不發,開車的是完美的紅蓮。

事隔多日之後,我再次遇見那幾個僑生時,他們都帶著一種詭譎暧昧的笑容看我,有的還像是忍禁不住地爆笑出聲,然後——一點也不嫌棄我身上的氣味地——走到離我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問我:“爽到了罷?”還有人重重地往我肩頭擂了兩拳。

他們說的是紅蓮。

然而在我的記憶裏面,什麽爽事都沒發生。我腦子裏殘存的幾個場景——有些連順序都未必正確——不外是緬甸打開宿舍大門,放我們所有的人進去。我當時像一麻袋大便那樣給越南、馬來西亞和泰國擡在臂彎裏。接下來的一幕是紅蓮說了句:“他的頭還真硬。”以及眾人大笑著散去,關上房門的一節——他們關門的勁道大得像要把我的頭骨給撬開一樣。再接下來是紅蓮掃地、擦桌子、整理書架——要不就是她先把我外衣外褲脫了,拿不知哪裏搞來的一條濕毛巾替我擦了個澡,之後才掃了地、擦了桌子和整理了書架。或者,她是先說了一個鐵腦袋瓜兒的故事,才替我擦澡和掃地、擦桌子、整理書架的?老實說,我根本弄不清楚那一夜是如何過去的。我只知道她一面罵著“怎麽可能有人過得像老鼠一樣?”一面把我和我的房間變成我完全不認得的模樣——我一直想阻止她做下去,可是我連話都說不出來——此外,我唯一記得的是那個鐵腦袋瓜兒的故事。紅蓮說我的腦袋瓜兒硬得讓她想起那個故事。不過不同的是,人家的鐵腦袋瓜兒是熬煉出來的,我的卻是死書讀出來的。

鐵腦袋瓜兒叫歐陽昆侖,是山東泰安人氏。歐陽昆侖原先還只是個兩歲大的孩子,腦袋非但不鐵,連囟門都還是軟的。民國十七年,歐陽昆侖的父親歐陽秋帶著一妻一子從山東南下,千裏迢迢奔赴南京參加一場名為全國武術考試的擂臺大賽;實指望憑他一身北派螳螂拳的正宗武藝能打下個“全國第一武士”的頭銜,從此便鯉魚躍龍門身價不凡了。

根據《第一屆全國武術考試對陣寶錄》所載,歐陽秋是賽前極為各地慧眼方家看好的一名武士。其所習螳螂拳絕技更是源遠流長的一門武術。最早的祖師羽化真人首創的拳法,其名並非螳螂,而是一套叫“登仙步”的身法。羽化真人授徒姓王名朗,藝成之後王朗自行前往少林寺搦戰,不料叫一個看山門的小僧給一巴掌打出寺外。王朗既羞且忿,只道天地之大卻再也無處可以容身,便終日在少室山前徘徊,好似瘋癡了一般。忽有一日,王朗在一柳樹下發呆,見一螳螂捕蟬,用盡各種彈跳進退的巧姿妙式。王朗遂悟出一套綜合了十二種基本招式的拳法,分別名之曰擻、采、掛、叼、進、崩、打、黏、輾、貼、靠、勾。再由這十二招相互的貫連分合,創出一門可以連綿不斷的攻守身步。從此王朗便在少室山前結廬而居,一住三年,其間晨昏勤研、朝夕苦練,終於得一大成。當他再闖山門之際,一路從山門打過碑林、天王殿,再沿著緊那羅殿、香積廚打進東禪堂,眼見就要從法堂東側打入方丈室了。而王朗只用了騎馬式、蹬山式、坐虎式、坐盤式、虛蹈式、虎頭式、機式和寒雞式等八個身法。日後這襲破少林的八式便另成獨特的一支,謂之“八步螳螂拳”。自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少林建寺之後,這一千一百年來,王朗是第一個赤手空拳打進法堂之後的人物。倘若當時王朗再展絕學,方丈室之後便只立雪亭、佛祖殿以及由左右地藏殿和白衣殿所翼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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