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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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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來著?”

好了。我的周末就是這樣了。我從“闋”,音“闕”,一首詞的單位叫“一闋”說起。《菩薩蠻》跟任何一位菩薩都沒關系,蠻也跟南蠻、北蠻、野蠻……沒關系,一闋《菩薩蠻》就是一闋《菩薩蠻》;一首唐宋以後的流行歌曲。這曲式紅了,大家一窩蜂跟著把新制的歌詞填進那曲式裏,成為一首新的歌,但是題目仍然叫《菩薩蠻》。

“你說這是宋朝的我不信,”老大哥猛搖頭打斷我的話,“這怎麽會是宋朝人寫的呢?”

“也許不是,”我盡量簡單地解釋道,“也許是後來的人,或者今天的人,只要懂得《菩薩蠻》詞牌,就可以按它原來的聲律、平仄,填成一首詞了。”

“那它是個什麽意思呢?”老大哥歪頭望著那塊布,道,“你給說上一說。”

我反覆又把那詞給讀了兩遍,其中一遍還念出聲來,好讓老大哥聽明白,布上那四十四個字是有一定的句讀韻葉的——可是我卻實在說不出“它是個什麽意思”。坦白說,誰能把一首古詩或古詞的“意思”用現代人的白話文說明白呢?它就是一闋講述愛情的艷詞,講的是、講的是——一段說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愛情。

那闋《菩薩蠻》是這麽寫的:“小山重疊誰不語/相思今夜雙飛去/鵲起恨無邊/癡人偏病殘/問卿愁底事/移寫青燈字/諸子莫多言/謝池碧似天”。

寫這闋詞的人用了不少古詩詞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當吻合艷詞格調的秾麗氣氛——比方說:第一句用上了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的前半句。第二句用上了張先《南鄉子》“今夜相思應看月/露冷依前獨掩門”的意境。且在第二、第三句巧妙地使了個倒裝的手法,先寫“雙飛去”、繼寫“鵲起”,讓讀者在讀到“相思今夜雙飛去”時,猶以為那“雙飛去”所指的是溫庭筠原詞中的“雙雙金鷓鴣”,及至讀到“鵲起恨無邊”,才發現“雙飛去”的是此詞作者安排的一對鵲鳥。從這一點看來,填這闋詞的人似乎有意只寫給精通詞史或熟悉填詞——尤其艷詞這一傳統——的行內人玩賞而已,是以此詞所欲傾訴的戀愛對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頗通詞學的高手。此外“癡人偏病殘”所說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殘疾,也正因苦於殘疾之身,便不敢放膽向意中人表達愛意。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的因襲氣味,但是畢竟下了番脫胎換骨的功夫。接下來的“問卿愁底事”更是從李煜《虞美人》“問卿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和南唐中主李嘲笑詞家馮延巳《謁金門》詞的話“‘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這兩個典故融合而來。至於“移寫青燈字”的意思恐怕是作詞者萬念俱灰,對塵世俗情已生厭棄之思,想要遁入空門。但是句子的來歷,隱約還保留了元曲中“剔銀燈欲將心事寫”的悵惘情緒。其後,“諸子莫多言”仿佛是寄語非關這份情愛的旁觀者無須再進勸解說服之語,因為白雲蒼狗、物換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謝池碧似天”正是此詞之眼,用上了晉代謝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典故,說的是連幹涸的池塘底所長出的草都茂密繁盛、碧綠如織,其時移情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碼一兩個鐘頭的時間把這闋艷詞的每個字、每個句子裏每一層的典故、技法都反覆跟老大哥解說了好幾遍。只見他越聽越不耐煩,眼皮不時地耷拉下來,鼻息也逐漸濃重。說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時候,他索性翻身臥倒,嘆道:“不對!不對!簡直地不對!哪來這麽些胡扯八蛋的情啊、愛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談了戀愛了——不!談了亂愛了——才來唬弄你老大哥的!”

我繞到床的另一側,也就是老大哥埋著頭臉的那一邊,一指頭戳上他的前腦門,道:“咱們哥兒倆可是說好的——我告訴你、你就告訴我——現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說了,該你了!說罷,什麽叫‘他們到底是來了’?”

大半張臉埋在被單裏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轉了轉,又伸出一只手指頭往嘴唇中間比了個噤聲的姿勢,隨即壓低聲,道:“你把這塊什麽菩薩帶回去好好兒研究研究,研究出個講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說。我頭本來還不疼的,叫你這麽一扯絡,現在疼起來啦!你先回去罷——記著!什麽也別跟叔叔嬸嬸說。”

叫我三緘其口很容易——我本來就和家父家母說不上幾句話,可是要指責我的分析和解釋是咱家鄉話裏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傷人了。畢竟我當天上午才通過了資格考,只等提出論文,碩士學位就到手了,怎麽咽得下你大老粗這口惡氣?於是登時翻臉,道:“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就告你一狀——說你上七十的人了還跟人打架——看我爸不修理你——”話還沒說完,老大哥突然翻個身又坐了起來,瞪起一雙死魚眼想發作,可神情又在瞬間為之一變,好似見了神仙佛祖那樣哀憐著笑了起來。也就在這一刻,我的肩膀給一只從背後伸過來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時說道:“你讓他說清楚,他怎麽說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醫師的白色長外套、胸前掛著聽診器、袋裏插著三色筆、手上還捧著個夾紙牌,笑瞇瞇摸了摸從頂門朝後梳成包頭的銀色發絲,對我點點頭,補上一句:“你說是罷?白面書生!”

我聽他說這話,又仔細瞅了他兩眼,總覺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語氣卻又遙遙迢迢地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聽過。這時我老大哥精神抖擻起來,“嘿嘿嘿”放聲笑了,道:“你老怎麽大駕光臨了?”

這銀發醫生且不答他,徑自往他大腿上拿過那塊破布,扭臉沖我說道:“你老大哥叫你回去研究研究,你就回去研究研究。寫這《菩薩蠻》的人決計不是個寫‘艷詞’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來了,你老大哥準有大紅包看賞。”說完傾身探頭,跟我老大哥沈聲囑咐道,“怎麽讓人給送進這裏來了呢?你不知道這兒是‘他們’的地盤嗎?二才剛還到門口來晃了一下,你不知道麽?”

一連三問,我老大哥屁話也沒接上半句,下嘴唇卻打了陣哆嗦,手底下倒沒閑著——一斜身,從床邊的鬥櫃裏摸出兩團皺巴巴的衣褲,當下穿將起來,口中喃喃說道:“橫豎我不是個住院的命——咱們說走就走了,萬爺!”

這銀發醫生正是萬得福。他什麽話也沒再說,低頭把我那只大書袋輕輕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個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勢,再起身時已經往我懷裏塞了包白煞煞的東西——抖開來才知道,那是另一件醫師穿的外袍,裏頭還裹著聽診器和夾紙牌。

我在絲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於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夥同萬得福、張翰卿將一張病床偷出榮總病房,並且隨即駛走一輛救護車,還一路鳴笛示警,最後將救護車棄置在新莊盲人重建院後門口。之所以把車棄置在那裏,乃是因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讀的學校隔壁。之所以連人帶車一道偷出榮總大門,乃是因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問開車的萬得福道:“你們要避誰的耳目?”

“誰的都要避。”萬得福道,“我要不是勘查了你小子五年,連你也得避呢!”說到這裏,他扭頭朝車後廂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這趟禍殃運氣不好,剛趕上另一個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個大婁子。現下風頭正緊,到處有人在捉拿他——萬一拿你去頂數銷案,你說冤是不冤?”

老大哥沒言語,我卻忍不住問道:“銷什麽案?怎麽會拿我老大哥去銷案呢?你們到底在搞什麽東西?”

如果我沒那麽好奇,沒那麽愛發問,沒那麽想介入一種原來不屬於我的生活,也許連這一程便車都不必搭——或者該說,也許便不至於成為夥同劫車的共犯之一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的生命走上另一條道路的這個結果,不能全怪我老大哥被一盞兩千瓦的燈砸上腦袋這一件事而已。

萬得福在將救護車開上百齡橋的時候告訴我:他叫萬得福,是老漕幫祖宗家門逐出來的弟子。我老大哥張翰卿同他差不多,只不過“離家出走”得稍晚,至於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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